第17章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第17章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宴席已經快要結束,醉酒的不省人事的被自家下人攙扶着進了馬車,還有幾個拉着曲吉安的袖子要敬酒,在宴席上遲遲不肯離去。
管他是誰,曲吉安甩開那人的手,快步往後院廂房走去。
一坐下來,頭暈得不行,今日壽宴上個個來敬酒,他自然喝得不少,現在是一身酒氣,他可不能帶着酒氣回家。
曲吉安換了身衣服,“去準備一碗醒酒湯。”
話音剛落,何生推門進來道:“中官,成王殿下來了。”
曲吉安立刻提了神,他以為這魏元景不來了,沒想到宴席要結束了,他卻到了。
曲吉安招招手,何生去迎了魏元景進來。
曲吉安起身淺淺行了一禮,笑道:“殿下來得不巧,宴席正好要結束了。這樣吧,我讓他們上幾個菜,我與殿下單獨坐坐。”
魏元景道:“不必,今日是我來遲了,曲中官見諒。壽禮已派人卸下,我先給曲中官道一聲賀。”
兩人對面而坐,曲吉安笑道:“殿下客氣了。殿下救我兩次,我感激殿下還來不及,哪敢要什麽壽禮,殿下能來,我已是榮幸之至。”
此時,何生端來一杯醒酒湯,曲吉安喝了口湯,擡手揮退衆人,廂房裏只剩下了魏元景和曲吉安。
曲吉安道:“殿下,明人不說暗話,你避開賓客而來,是怕與我曲吉安扯上關系,可又偏偏來了,應該有什麽要事吧。”
魏元景擡手喝了口熱茶,擡眸道:“是。曲中官也知道,陛下不會再放我回北境,我日後只能待在京都。可想要在京都立住腳,只有這一身皇子皮囊行不通,我需得有官職,有權勢,才能在這京都存活下去。”
曲吉安眉頭一簇:“殿下想要官職?”曲吉安笑了笑,“殿下救我兩次,我無以為報,本該答應殿下,可殿下也知道,這事是陛下說了算。陛下拿定的主意,誰也改變不了。”
魏元景不慌不忙,只道:“我不拿恩情說事。我聽聞曲中官現在為萬松山一事頭疼,我和你做個交易。我替你去辦這件事,辦成了,我們再商量,辦不成,就當我白走一趟。”
曲吉安不禁神情一冷,手握成拳思索起來。他如今的确沒有什麽好辦法處理萬松山的事情,若魏元景能請三乙真人出山,那就是幫了他大忙。可這樣一來,他就要幫魏元景謀官職,那就是和陛下和老祖宗作對,他又憑什麽冒這個風險?
曲吉安搖頭道:“殿下,此事我的确沒有辦法。”
魏元景沉默了片刻,忽然張口道:“曲吉安,上次規禮出事,我将書信送到你夫人手中時,她哭着說讓我救救你,她說她願意替你擔罪。十年前我們都失去了家人,失去了珍惜的一切,如今我們終于好起來,你想保護你的家人,我也一樣,誰也不想十年前的事情再次發生。所以就當我求你,給我這次機會。”
魏元景語氣認真,隔着案幾,他抓住了曲吉安的手腕,目光灼熱。十年前,他是備受寵愛、尊貴無比的皇子,而那一日後,他徹底跌入泥潭,變成了被抛棄放逐的囚徒,從此,他就學會了在刀光血劍裏謀生,在人心算計裏達到目的,經歷過從高處跌落、失去所有後,他永遠失去了自由灑脫的自己,徹底戴上了虛僞沉重的面具。
恍惚間,他似乎又看見母妃倒在一片血泊裏,而那個穿着龍袍的男人目光冰涼麻木地看向自己。
……
曲吉安嘆了口氣。
他不得不承認,他同情魏元景,他也是被逼着做到了這個位置上,他本來的夢想是成為一個鐵骨铮铮的谏官,成為一個像他父親一樣的清官。可十年前那件事,改變了太多人的命運,他與魏元景一樣,是權利漩渦和政治鬥争的受害者。他猶記得父親被送往刑場的路上,他已受過腐刑,成了司禮監的一員,那天他得了老祖宗恩設,去送他父親一程。在路上,他父親抓着牢籠嘶喊道,“琅琊王氏忠心耿耿,一心效國!請陛下明鑒!勿信小人!勿信奸臣啊!”
可惜,他父親到死都不知道真相,魏元景也永遠不會知道。
他父親用命來維護琅琊王氏,到死的那一刻也不肯屈服,他如今推開魏元景,任由他在這暗波洶湧的京都獨自承受,這算不算違背他父親的遺願?
曲吉安心一痛,思及魏元景兩次救他,不管第一次是不是魏元景的計劃,可第二次,魏元景是切切實實從刀劍下救了他一命,他的确欠他的。
曲吉安終道:“好,殿下,我給你一次機會。若事情辦成了,我曲吉安一定信守諾言,若事情敗了,此事就此揭過,我權當沒有聽過這些話。”
魏元景聽見曲吉安終于答應,緩緩松了口氣。
如他所料,曲吉安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他從小接受的教育與家風一直在教他如何成為一個君子,就算這十年宦官生涯侵蝕了他的本心,但埋藏人性深處的良善仍在,魏元景猜到,曲吉安他會理解一個與他一樣無辜的弱者,所以他适當放低了姿态,也暗中利用了以前的恩情,而曲吉安會願意幫他。
送走了魏元景,夜已晚,曲吉安馬不停蹄地回了府。
房中燈火已滅,他以為阿寶和夫人已經睡了,于是輕輕推開了門,卻沒想到一個小人立馬撲到他身上,抱住了他的大腿,笑喊道:“阿爹回來了!想死阿寶了!”
一旁的李玉容吹着了燈,衣衫完整,看來沒有歇息,還在等他。
“等着你呢。剛剛阿寶非說要吓你一跳。”李玉容笑道。
曲吉安一把把阿寶抱了起來,捏了捏他的臉,故意逗他:“阿寶這麽壞啊?居然要吓阿爹!”
阿寶努嘴道:“誰讓你那麽晚了,還不回來!”
李玉容笑了笑,打岔道:“行了行了,吃面吧,還熱着呢。”李玉容從溫碗裏拿出一碗長壽面,放到曲吉安對面。
每年曲吉安生辰,李玉容都要給曲吉安煮一碗長壽面,無論多晚,她都會等她,這已經是慣例了。
曲吉安與李玉容相視一笑,曲吉安把阿寶放下,拿起筷子挑起長壽面,起勢道:“阿寶,給阿爹加油。”
阿寶乖乖坐在曲吉安身邊,兩只小手握成拳頭,使勁喊道:“阿爹你最牛了!”
曲吉安笑了笑,一口氣将長壽面全吃完了,順順利利,面沒有斷。
阿寶立馬捧場道:“阿爹厲害!”
曲吉安被他這小人精的模樣逗笑了,才五歲,怎麽什麽都學會了,他兒子就是和他一樣聰明,日後一定是可用之才。曲吉安沒忍住又捏了捏阿寶的臉,一臉驕傲與疼愛,“阿寶啊,阿爹怎麽那麽喜歡你呢?”
兩人嘻嘻哈哈地逗樂了半天,阿寶玩累了就在曲吉安懷裏睡着了,正好李玉容收拾了碗筷回來了。
李玉容輕手輕腳地要去抱阿寶,一邊低聲道:“你明日不是還要去萬松山嗎?早點休息吧,別累着了。”
曲吉安抱着阿寶沒松手,低聲回道:“不去了,有人替我去了。”
李玉容疑惑地“啊”了一聲,但什麽也沒有問,而是道:“那你明日好好陪陪阿寶吧,你走了許多天,他每天都在想你。”
想起魏元景說的話,再想到李玉容曾經因為擔心他而哭,并說出要替他擔罪這樣的話。曲吉安心裏又暖又澀,他與李玉容相濡以沫,不是夫妻勝似夫妻,他一直努力保護他們,對他們好,但他從來不知道李玉容也如此在乎他。
曲吉安深深地看着李玉容,微笑着說了句“好”。
此時,譚深正獨自一人往東廠的東院走去,那裏是東廠平日辦事議事的地方,也是趙楷的廂房所在。
經人傳話,譚深被趙楷喊來,說有要事交代。
路上,譚深摩挲着那瓶小葫蘆藥瓶,打開瓶蓋聞了又聞,感覺味道像西域傳來的仙人丸,這是在宦官和王公貴族風流之輩之間流傳的一種猛藥,聽說能讓人激發性欲,飄飄欲仙,若不注意用量,短時間內容易致幻,事後容易空虛上瘾,但大家還是趨之若鹜,一心追求刺激。
譚深有所耳聞,但也不太确定。這種藥稀奇昂貴,有錢有勢的人才能得到,譚深沒有這方面的需求,也沒有具體了解過。
譚深正思索着,這藥到底是什麽,而趙楷給他這藥瓶的用意到底是什麽。擡頭看,已經走到了東院門口。
譚深忙收起藥瓶,徑直走過去,還未開口說話,房間門口的東廠侍衛直接攔住他道:“譚千戶,督主說了。這房間裏面是給你的禮物,也是任務,你知道的,督主對你很信任,說你一定不會辜負他。”
說完,那侍衛笑了笑,打開了房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譚深雲裏霧裏,不明所以,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一走進去,就聞到一股濃烈的催情香的味道,這味道他十分确定,因為他們東廠也曾用催情香折磨犯人。
譚深心裏忽然有些明了,心道不好。大步往裏走,就看見卓文青被五花大綁地捆在床邊的扶手上,嘴巴也被堵得嚴嚴實實,臉頰泛紅,額頭泌汗,十分狼狽。
一見譚深走了進來,卓文青瞪大了眼睛,滿眼的疑惑逐漸轉為憤怒。
目光對視,譚深只覺得一把刀刺到了他心口上,是他害了卓文青,這一刻他想死的心都有了,他無法面對卓文青了。
此刻他才知道那藥的确是仙人丸,而趙楷在壽宴上對他的說的話就是為了現在。
是禮物也是任務,他要譚深去逼迫卓文青,讓他委身自己,讓一個最注重風骨、痛恨宦官的文官委身于一個最卑賤的太監,這就是對卓文青最大的侮辱。他想讓譚深把卓文青拉到泥潭,成為他們東廠的棋子。譚深知道,趙楷和曲吉安都想籠絡卓文青成為自己人,可卓文青不肯不服,甚至因此差點喪命。
譚深受不了卓文青那樣的注視了,他匆匆垂下眼眸,也顧不得其他,快步上前幫卓文青解開繩子,幫他把堵住嘴巴的布條拿了出來。
嘴巴得了解放,卓文青咬着牙,紅着眼睛顫抖着發問:“是你?是你!你卑鄙龌龊!我原以為你和那些宦官不一樣!你,你……”
譚深埋頭幫卓文青解繩子,聽見卓文青的質問,指尖顫抖,卻不敢擡頭。
雙手雙腳松開後,卓文青立馬一拳捶到譚深臉上,但受了催情香的影響,渾身軟綿綿地沒有力氣,這一拳也沒有什麽分量,反而自己一屁股摔到書架邊,磕到脊背,痛苦瞬間從脊背傳到全身。
“卓大人!”譚深驚呼。
但這一磕,卓文青也從酒醉和催情香裏清醒不少。他掙紮着擡眸一看,見譚深直愣愣地盯着自己,那目光炙熱,寫滿了擔憂與卑微,他想過來說什麽,又不敢靠近似的,踟蹰糾結地跪在一旁,那姿态像跪在寺廟的神佛前,在祈求神佛原諒,他甘心贖罪。
卓文青心裏一顫,目光一抖,看見譚深背後的燭火晃動,牆上兩人的影子重疊,清晰又模糊,卓文青突然心裏一陣說不明的難過和惡寒,一下子沒忍住低頭幹嘔了起來。
譚深忙起身去端來一盆水和毛巾,過來時卻看見譚深坐在地上,在埋頭痛哭,那聲音慘絕,一聲聲哭碎了譚深的心。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你殺了我算了!”卓文青捂着臉痛哭,聲音憤怒委屈又決絕。他知道自己贏不過宦官,他什麽都沒有,只有一條命了。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譚深想說,可就是這樣的,他的确有着龌龊的想法,也因為這龌龊的想法給卓文青造成了傷害。他真是萬死難辭!
譚深跪在卓文青面前狠狠扇了自己幾巴掌,肩膀顫抖着,垂頭喃喃着說了句“對不起”,然後起身快步推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