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好大一個貴人!
第5章 好大一個貴人!
程也安盤腿坐在窗邊卧榻,看着院中梧桐葉泛黃,大片大片的蔥綠裏染入幾星點的金褐色,如晨星落入碧水,風一吹就會破碎離去。
“發什麽呆?”林子書擡腳走了過來。
林子書,翰林院正六品典薄,與程也安從小相識,文章詩詞俱不在話下,才情名盛京都,可惜和程也安這個跋扈郡主沾了邊,做了程府半個門客,不少人罵他攀附權貴,不配文人風骨。
“入秋了,時間過的真快。”程也安依然看着窗外,感嘆道。
“是啊,可你還是沒嫁出去。”林子書坐下給自己倒茶,擡眸碰上程也安的冷眼。
“好,我只問你,最近睡的好嗎?”林子書讨好地笑了笑,擡杯要喝茶。
“還好,就夢魇了幾回,睡的時辰也長了。”程也安順手搶過林子書的茶,一口飲下。
林子書“啧”了一聲,從袖中拿出一個銀盒子,“這一月的安神香,這一段時間可以少加一點。”
程也安拿過來打開聞了聞,眼睛一亮,“你加了荷花?”
“是啊,夏天最後一茬荷花了,采摘、曬幹、碾碎,這一番下來,花了我不少功夫。”林子書挑眉看着程也安。
“別暗示了,最近得的一罐龍泉印泥,特意給你留着了。”
林子書立馬擡手行禮,笑容滿面,“謝郡主。”
“別裝模作樣了。”程也安道,“聽說最近你家大哥在給你議親,你說說,你看上了哪家姑娘?”
林子書臉色一變,“鄧珏那個叛徒告訴你的?我不會成親的,事情已經作罷了。”
程也安愣了愣,“為何?你已經到娶妻的年齡了。我一輩子不嫁,你還要效仿我一輩子不娶?”
林子書站了起來,“不必給你臉上貼金。我只是不想舍棄自由……”林子書停頓了一下,看向程也安,“還有你,你的事情不解決,我也沒有心思娶妻。”
程也安眼眸暗了暗,又忽地冷笑了一聲,“鬧了一回,陛下暫時不會讓我嫁人。就算日後還是逃不了,我只會以死謝恩,保全整個程家。”
“也安”,林子書急得上前一步,“我不會讓你死的,也許,也許最後萬不得已,我娶你,再辭官,我不會背叛你,沒有人會知道……”
程也安頭也不擡地打斷林子書,“別說廢話,我不會連累任何人,尤其是你。”
林子書扯了一絲苦笑,沒有再出聲。
最近吏部進行百官考核,事關下一年的升遷貶谪,京中不少官員開始走動,也有外地官員派人來京中打點關系,宦官掌權後,這種風氣更盛,賣官鬻爵的事情數不勝數,上下官員幾乎都把錢財關系當成加官進爵的不二法門。
吏部尚書齊闵山是閹黨重臣,多年來,替司禮監謀取錢財,籠絡官員,如今朝局渾濁,有他一半功勞。
幾次去酒樓吃飯,看見官員向那些宦官做小伏低的谄媚奉承的樣子,程也安就氣不打一處來。只覺得他父親武安候曾經辛辛苦苦守護的江山朝堂,就要被這些人毀了。
夜雖深,心裏煩躁,程也安還是起身去極樂坊聽曲。
一進門,極樂坊的三娘立馬笑吟吟地上前接待,“郡主可還是要聽柳英的曲子?”
程也安一邊往裏走,“自然,老規矩,不用其他人招待,讓他一人過來。”
三娘卻“诶呀”一聲,急急邁步跟着,語氣也慌亂,“郡主不巧了,柳英正在伺候一位貴人,郡主要不……等等?”
說着,三娘也猶豫起來,擡眸觀詳程也安的臉色。
程也安一個冷眼垂下來,“你覺得本郡主等得起?還是那位貴人比本郡主尊貴?”
三娘一個冷汗落下來,直接擺手喊道,“郡主,小人實在不敢,那位貴人,那位貴人……”三娘吞吞吐吐,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
程也安興致上來了,擡腳往樓上走,“我倒要看看是哪門子貴人。”
……
一推門,琴聲戛然而止,右邊抱着月琴的柳英一臉疑惑地看向程也安,而左邊的魏元景擡眸,目光卻平靜如水。
好大一個貴人。
程也安扭頭就走。
“郡主居然是個生悶氣的性子,看來傳聞有假。”
程也安停步扭頭,魏元景好以整暇地看着程也安,“都說郡主是個有仇必報的性子,見人不爽快,當場就會出氣,可為什麽每次見了我都是扭頭就走?”
程也安抱臂站着,冷笑一聲,“怎麽?殿下希望我打你一頓出氣?我可不敢。”
“有什麽不敢的,比起郡主,我也只是空有個皇子的身份,郡主不用客氣。”
程也安被這一句“不用客氣”給氣笑了,“打皇子的罪名我可承擔不起。殿下今日不是來聽曲的嗎?那就不打擾了。”
程也安又要走,吳通快步上前攔住了門,月兒立馬橫眉冷對,拔出腰間的鞭子。
程也安咬了咬牙,“成王殿下,不要欺人太甚!”
魏元景起身行了一禮,“抱歉,郡主曾說柳英公子的曲子好聽,我今日特意來,是為聽曲,也是為了偶遇郡主。”
程也安蹙了蹙眉。
“其實我不願與人生是非,只求安穩,得罪郡主絕對是無意之舉,還請郡主指明,今後一定改正。”
見他放低姿态,程也安心裏別扭,覺得自己的确在欺負人,卻又不願順着坡往下走,語氣依然不好,“成王殿下不用這樣,我說過,我們八字不合,我的确見了殿下就心生厭煩,改不了,也不想改。”
魏元景直直地看着程也安,依然端正有禮,卻面露失望,“如此……的确是為難郡主了。告辭。”
魏元景推門走人。
程也安有些頹然地坐了下來,“柳英,還唱《西洲曲》吧。”
柳英卻沒有彈琴,而是抱着月琴站了起來,“郡主何故如此?小人能看出來,郡主并不讨厭成王殿下。”
程也安愣了愣,“我也不知道,每一次見他,我總想要避開”,想了想,程也安舒了口氣,繼續道,“也許是因為自殘形愧吧,我改變不了我自己,這樣的人,見了也只會令人生嫉,不如離得遠點,眼不見心不煩。”
只有對着柳英,程也安才能吐露心聲。一個并不完全熟識且身份天差地別的人,卻能讓程也安感到心安與信任。
柳英笑了笑,“郡主把自己說的一文不值,那讓那些更平庸的人怎麽活?”
程也安苦笑一聲。
“依小人看,郡主是不知足。人生在世,絕非事事圓滿,觀自身,看他人,毀譽參半,才不失偏頗。郡主羨慕成王殿下,卻不知成王殿下也羨慕郡主你,人皆是如此,得不到的更在意,握在手裏的卻看不見。不是不知足又是什麽?”
程也安細細思索,有些明了,“柳英啊,你不僅會唱曲,還會知人心。”
柳英笑着坐了下來,指尖勾了勾琴弦,琴音緩緩,唱起了《西洲曲》,聲音低沉婉轉,纏綿輕柔,如空谷幽鳴,深邃透徹,又似耳邊低吟,可入人心。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鬓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這不同北曲的豪邁或灑脫,柳英是南方人,唱的是吳調,曲詞皆含情脈脈,纏綿悱恻,京都沒有比他唱的更好,又因他雖男兒身,卻比女兒家還好看,楊柳腰,彎月眉,面如冠玉,膚如凝脂。且京都人多好男風,柳英這樣才貌雙全的男子更受追捧。
三年前,家鄉發洪水,親人皆遭難,只留下一個妹妹,柳英便和妹妹來到京都,卻不幸走散,京都權貴喜歡聽曲,常賞金不菲,柳英便賣身做了小唱,賺的錢皆叫人去尋他的妹妹。但因着容貌不凡,總被權貴欺辱。
或許是有點感同身受,程也安護下了柳英,常來聽他唱曲。柳英性格穩重內斂,人也堅韌,對程也安不卑不亢,說話總令人舒心,所以程也安喜歡柳英這裏。
在京都這片繁華靡靡之地,柳英這裏算是一片難得的淨土。
京都有一條街,叫香柳街,飛閣流丹,富麗堂皇,整條街幾乎都是酒樓妓院或玩樂之地,從早到晚皆燈火通明,聲樂不息,是專供權貴玩樂的奢侈淫靡之地,許多權貴在這裏一擲千金,徹夜不歸,而尋常百姓根本無法進入。
此時,香柳街的街道上停滿了馬車,百花樓有不少吏部官員進進出出。
百花樓的後院裏,繞着一畝池塘擺了一場宴席。
琉璃杯,黃金碟,喝的是瓊漿玉液,吃的是鳳髓龍肝,觥籌交錯,美人依偎,庭中舞女皆衣衫輕薄,身姿曼妙,随着樂聲舒展,姿态放浪,席間皆是淫靡的調笑聲。
曲吉安做上座,一旁的酒妓知道曲吉安不喜他人近身,只乖巧地在一旁倒酒。
席下忽然一聲吼,杯盤碎了滿地,樂聲停,席上十幾個人齊齊望過去,是個滿臉通紅,一身書生打扮的男子,被他推到地上的酒妓不知所措地把剛故意扯下的薄衫往上拉了拉。
“又是你!卓文青!帶你來見見世面你卻摔盤子,剛剛那一套杯盤比你兩年的俸祿都貴!沒良心的東西!”
坐在曲吉安席位左側的何生站起來指着卓文青罵。
卓文青梗着脖子不低頭,也不說話,他不過是被他們扯着來當笑柄的。當年的探花郎,在吏部待了六年了,現在還只是個典薄,只是因為他不肯與宦官為伍,做事固執,不肯給他們便利,他們便總明裏暗裏地諷刺欺壓他,也被一直壓着無法升遷。
與曲吉安席位平齊的是東廠督主趙楷,站在他身旁的下屬譚深臉色微變,眼神直直地看着卓文青。
席間有人喊道,“我們的探花郎是碰不得摸不得的,金貴的很。”
“是啊,一身文人骨怎麽落到我們這個銅臭地了?可憐可憐。”
……
話裏行間皆是諷刺嘲弄。
卓文青硬着頭皮,忍着怒氣拱手一禮,“下官告退!”
卓文青剛走到池塘邊,一聲喊叫停了他。
“慢着!”曲吉安擡杯品酒,有些醉意了,但看向卓文青的眼神不明覺厲,“卓大人急什麽?這個不喜歡,換一個就是了。”
有人接話道,“這等絕美女子也不喜歡,卓大人不會是喜歡男妓吧?”
卓文青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忍無可忍,咬牙辯駁道:“下官不喜熱鬧,也不願與在座之人同宴,還請讓下官離開。”
何生氣得呵斥道:“好你個卓文青!”
曲吉安卻幽幽笑了笑,“離開可以,那還請卓大人把摔碎杯盤的錢還了,不多,也就六百兩,還了錢,大人可以立刻走人。”
卓文青愣了愣,別說六百兩,一百兩他都拿不出來。
卓文青慌了慌,覺得無地自容,“我,我去借……”
曲吉安往後靠了靠,“借?找誰借?要多久?卓大人要是跑了怎麽辦?”
被他人質疑品行,卓文青急于證明,立馬面紅耳赤地争辯道:“我不會!我立字據!”
曲吉安笑了笑,“好啊!”扭頭示意了何生一眼。
何生懂了意思,擡腳朝卓文青走去,“卓大人別急,好說好說,我這就去拿紙筆來。”話音剛落,忽然擡腳狠狠一踢,卓文青“撲通”一聲掉入池塘裏。
旱鴨子一個,卓文青在池塘裏不停地掙紮,水花四濺,狼狽不堪。
四周發出一陣哄笑,見曲吉安無意制止,便知道曲吉安是準備要了卓文青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