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沈霏微原先是不信的, 即便看到對方步子微晃,也深覺得這醉意裏摻了水份。
但在看到那抹隐約的酡紅後, 她又不确定了。
那點緋色很有說服力,不作聲的,為談惜歸增添了幾筆妙辯。
圈中什麽人都有,在傳杯弄盞的席間,衆多人起坐喧嘩,往往酒水才剛入腹,本相就已暴露無遺。
沈霏微在衆多宴席中走過場, 自然也見過許多人。她很清楚, 有些人即便喝得酩酊大醉,目光也和清醒時一樣, 铄亮不改。
那些人好像時刻駐守在警戒線內,是永不休眠的機械,得長久保持最高的運作效率。
所以就算意識已瀕臨模糊, 他們也會硬守外表上的體面, 其實一經撩撥, 就徹底露餡。
但沈霏微沒見過談惜歸醉酒的樣子,一次都沒有。
她無法斷定,對方是不是那一類人,是不是真的喝醉了。
“十一,跟我出來幹什麽呢。”沈霏微笑問。
談惜歸反問:“那你出來幹什麽呢?”
沈霏微比了個數, “十一, 這是幾?”
談惜歸垂下眼眸, 嘴角很輕微地翹着, 情緒竟變得格外坦蕩直接,“如果我說是另一個數, 會不會醉得更明顯一點。”
太直接了,不論是言辭,還是神色。
沈霏微不作聲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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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談惜歸眼梢洇紅,但凜冽氣性不改,看人時直勾勾的,似乎更具攻擊性了,哪還有什麽淡泊清高。
“會。”沈霏微予以肯定,然後伸出手,很親昵地将談惜歸臉頰左側的頭發別向耳後。
她的手指是冰涼的,冷不防刮着談惜歸的耳廓,偏談惜歸避也不避,就那麽定定站着。
“那它就是一。”談惜歸給出一個錯誤的數,實際上沈霏微比的是二。
沈霏微越發辨不清,對方究竟醉到了幾分,她冷不防湊上前親身分辨。
她直接踏過對方的警戒線,将自己當成了酒精檢測儀。
氣息在寒風中猝不及防相撞,已抵至危險距離。
談惜歸唇齒微張,目光下垂着,似乎在描摹沈霏微嘴唇的弧線。
她依舊不動。
沈霏微并非不計後果,她自始至終留有餘地,看似是誤闖禁地的獵物,實則手握獵/槍,只要給得出果斷一槍,便能成功反殺。
“那你也比一個給我看看?”
談惜歸垂在身側的手并未動彈,什麽數都沒有比。
沈霏微眯起眼,直視談惜歸的雙目,在那溫熱的氣息裏,嗅到了些許果香。
這股香氣她身上也有,她在主屋的宴桌上,小酌了不止一杯。
如今兩人近在咫尺,竟好像她在淺酌談惜歸的唇。
聞着是酒香,嘗起來,也會是酒香嗎。
沈霏微頓住了,順勢說:“比不出來是嗎,真的喝醉了?”
“嗯。”
沈霏微又說:“怎麽偏偏跟着我出來吹風,裏面那麽多客人,都不需要你招待嗎。”
交彙的視線似乎被果酒打濕,變得濕淋淋,沉甸甸,難以移離。
沈霏微看到談惜歸又很淡地笑了一下,有些許反常,像在對醉酒加以佐證。
“我只有一位客人。”談惜歸澄清事實,思路尤為清晰缜密。
是了,畢竟談惜歸的邀約和品酒宴無關,受她邀請前來的,只有沈霏微一位。
“只需要招待我。”沈霏微道出這個結論,她繼而又循循善誘般地問:“現在東家醉酒了,我這個客人該怎麽辦。”
她迂回了一下,本質是想令談惜歸說出真實意圖。
但談惜歸本人還沒有回答,不遠處便傳來聲音。
是談知韶從屋中走了出來,溫和地詢問:“十五,你可以幫我把惜歸帶到卧室嗎,她喝醉了。”
沈霏微還在注視着談惜歸,談惜歸亦然。
或許換在旁人的角度,會覺得她們是在接吻,此時猝然一分,無疑是心中有鬼,主動坐實。
沈霏微沒有挪開半分,也沒有回頭,但應了聲說:“好,我很樂意。”
談知韶又說:“今晚你要不要留宿莊園,回翡翠蘭的路途太遠,不如明早再走。”
彙聚在一塊的兩道氣息分外勻稱,好似對陣,誰都沒有落敗。
但它們也并非劍拔弩張,反倒好似纏綿。
談惜歸很悠暇遲緩地答複了沈霏微前邊的話,像在反複拉鋸,“東家醉了,不能送你回去,不如留宿?”
語氣如斯平穩,哪裏像醉酒人。
沈霏微扭頭答應了談知韶,溫聲說:“麻煩你們了。”
談知韶微微搖頭,轉身往主屋樓上指,言語溫潤:“閣樓是惜歸的房間,右拐有上去的樓梯,不必從主屋裏面繞。”
“走麽。”沈霏微看了談惜歸一眼,轉身張望着找階梯去了。
後邊的人寸步不離地跟着,說清醒也不是那麽清醒,有點像回到了從前,只是她的情緒已不像從前那麽鈍。
其實如今想想,所謂呆鈍,也許不過是十一故意喬裝示人的那一面。
十一從來都很聰明。
沈霏微踩着木階梯緩步上樓,走幾步便回頭看一眼,與身後的人一個對視。
談惜歸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面,手總能準确無誤地落在,沈霏微一秒前剛剛攀過的地方。
五指在欄杆上一起一落,狀似彈鋼琴。
沈霏微有所察覺,卻不改步調,直到打開門,才側過身,哂笑着很直接地問:“真醉還是假醉?”
後邊的人頓步,半倚在欄杆上,微偏過頭,想避開糊上臉的發絲。
她的姿态很平常,平常到過于松弛了,語速卻不緊不慢,像在鄭重交涉:“這會影響你留宿的決定嗎。”
“不會。”沈霏微說。
所以談惜歸以沉默代替回答。
沈霏微明白了,扭動門把時,輕慢地哧了一聲,她彎腰将鞋留在階梯的印花毯子上,踏進門便在牆上摸起燈鍵。
有人故意裝醉,有人醉後故作清醒,自然也有介于二者之間,設法瞞住旁人,才能慫恿得了自己。
沈霏微可以肯定的是,談惜歸确實稍稍喝多了一點。
談惜歸是抱有目的地品嘗酒釀,将兩分醺演繹到了五分。
餘下的五分,得由她來湊齊。④
這是老式的房子,沈霏微在牆上摸索了許久,才發現燈竟是拉線式的開關。
咔噠一下,燈光熏黃了整屋,照得大幅玻璃窗熠熠生輝。
屋內整潔,如今雖已不是談惜歸的常住之地,但多少也有她過往留下的痕跡。
沈霏微環視一圈,然後扭頭,看見那穿得單薄,連外套也沒裹的人,竟還站在外面吹風。
室內有供暖,酒意在血液中一流轉開來,周身不免冒熱,外套自然就留在樓下了。
談惜歸扶着欄杆,神色被淩亂的頭發稍作遮掩,叫人看不出她的所思所想。
冷風中,她袒露的脖頸未見瑟縮,和襯衣同樣質感的緞帶系在其上。
帶子被風刮起,談惜歸卻伫在原地,尤像慘遭扼頸卻紋絲不動的受害人,脆弱感突如其來,卻也平添無窮韌勁,好看得越發銳利。
還是像從前的,沈霏微心笑,十一永遠估得準她的喜好,知道她就吃這一套。
沈霏微斂了目光,在浴室裏找到幹淨的毛巾,一邊說:“十一,這是你家還是我家,還要我請你進門嗎。”
門外的人終于動了,赤足踏進屋,很順手地關上了房門。
進屋後,談惜歸便倚在浴室門外,醉意比剛才更明顯了一點,頭微微一歪,垂至脖中的頭發便能掃到肩上。
“看我幹什麽,不是醉了麽,怎麽不去床上躺。”沈霏微擰幹毛巾,說實話她還從來沒有這麽照顧過人,這是第一次。
當年許許多多的第一次,在如今又得延續,她不由得好奇,下一次會是什麽樣的情景。
林林總總的首次,沈霏微都願意在對方身上踐行,她樂在其中,即便身份倒置。
比如,當年她是被照顧慣了的那一個,如今她願意換個方式嘗試。
不過這是限定的,沈霏微偏過頭說:“僅此一次,擰毛巾真的很累。”
談惜歸已經躺到床上,手臂遮着眼,避免燈光直照。她雙腿落在床沿外,搭在被烘熱的木質地板上,和過去一比,有種割裂感。
在金流初見時,這人明明還是矮墩墩一個。
沈霏微坐到床沿看着談惜歸,忽然拿開了對方遮臉的手,将那根根發絲慢騰騰撥開,像在抽絲剝繭的,找出那個令她心潮升沉的緣由。
找到了。
談惜歸一雙清潭般的眼,很輕微地眨動了一下,睫下陰翳陡然晃曳。
是蝴蝶振翅。
蝴蝶即使在千萬裏外扇動翅膀,也能引得風暴堂皇生成,看似是毫無牽連的偶然,實則必然。
沈霏微想,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注定要溺在十一的優待中。
是愛嗎,是愛吧。
她時常不敢确定,年少時因依戀而生的情意,足不足夠維系到今,她不得不小心謹慎,不敢更加直白,唯恐失去。
所以試探,無盡的試探。
沈霏微又把談惜歸的頭發撥亂了,将那雙清醒好看的眼重新遮起。
在她正想給躺着的人擦拭脖子時,這人驀然起身。
一個帶着缱绻潮意,又極輕柔的觸碰,從她手背上掠了過去,滲透進毛孔深處,就此紮根。
是談惜歸的嘴唇。
沈霏微動作一滞,随後輕撚手指,将溫熱的毛巾壓在談惜歸的脖頸上,按捺住想去揉摩手背的沖動,說:“不要就算了。”
說着,她幹脆把毛巾蓋
到談惜歸的臉上,翹起一條腿,悠悠閑閑地坐着。
談惜歸自己拿下毛巾,像真正醉酒的人那樣,行為邏輯完全斷裂。
明明她剛才還是躺着不動的那一個,如今卻按住沈霏微的肩,迫使沈霏微往後仰身,倏然躺落在柔軟的被褥上。
若非沈霏微完全配合,定也不會輕易就陷在這片孔雀藍中。
沈霏微仰躺不動,驀地勾住談惜歸系在脖頸上的黑色緞帶,手部一轉,便令之在自己腕上纏了兩圈。
就在這時,她忽然施力,使得談惜歸低下`身。
談惜歸不得不将手撐在絨被上,才不至于突然跌近。
沈霏微笑了起來,熏黃燈光映入眸中。
她晃晃纏了兩圈緞帶的腕子,說:“是我做得不夠好,想教我麽,十一?”
談惜歸的确想說步驟錯了,她不是完全醉到不能自理,其實可以先在浴缸中蓄水。
但她沒說,将錯就錯。
這場醉酒,是談惜歸最後的試探,她要在這天過後,天平徹底成定局。
她也不擔心自己的行為太過突兀,畢竟醉酒的人,本就不該完全理智。
談惜歸的注視過于綿長,落下的影子将沈霏微遮了大半。
她一只手上還拿着那溫熱的毛巾,毛巾即使擰過,也依舊濕潤,将孔雀藍的被套洇出了大片暗色痕跡。
沒聽到回答,沈霏微又将緞帶收了一圈,毫不介意自己手腕上又将多出一道勒痕。
她明知自己皮膚薄,容易勒出痕跡,她是徇情枉法。
談惜歸将言語寓在舉止中,她繼續了方才沈霏微自行打斷的擦拭,只是如今角色互換。
還帶着隐約溫意的柔軟毛巾,落在沈霏微的脖頸上,擦過沈霏微的下巴尖,又沿着側頸徐徐下滑。
沈霏微順勢仰頭,落在對方眼中,就像是一只微微眯起眸子的狐貍,惬意而安然地犯着懶。
談惜歸想看得久一點,所以擦拭得很慢。
那款緩的濕意,像溫泉般流經沈霏微的鎖骨,試探般沒入她稍寬的衣領邊緣,又倏然退回。
數秒後,沈霏微伸出未纏上緞帶的另一只手,纖直的手指微微搖動着示意。
于是,在溫熱完全流失前,毛巾很輕地擦過她的手心和指縫。
手心的癢貫穿至心,像一根輕盈的羽毛,撼動着她的神思。
沈霏微不由得想,如果去掉毛巾,又會是怎樣的境況?
談惜歸停住了,脖頸上的緞帶還被緊緊牽着,她根本退不開。
門突然被叩響,有人在門外說:“小姐,談總讓我送衣服過來。”
聞聲,談惜歸往後微仰,脖頸處被勒得太緊,她忍不住輕吸一口氣,目不轉睛地看着沈霏微。
沈霏微噙着笑,一圈圈把腕上的緞帶松開,果不其然,只這麽短短一陣,她腕上便已有三道勒痕。
她朝手腕吹氣,倦慵地瞥了談惜歸一眼。
脫離約束,談惜歸才得以走去開門,接過了談知韶喊人送來的衣物。
門外的顯然是一直在這裏工作的阿姨,和談惜歸相熟。
阿姨溫溫和和地說:“早些時候談總就讓我打掃過房間了,裏面的用具都是才換新的。之前我尋思着光線太暗,還問談總要不要把燈也換了,但談總說不用。”
談惜歸颔首道謝,說:“不用換,我喜歡這樣。”
看似黯淡,實則有着和日出仿若一脈的燦爛,還有幾分像春崗的記憶,因為年代久遠,而微微泛黃。
阿姨又說:“給沈小姐的客房也打理好了,是樓下走廊盡頭那一間,酒宴不知道什麽時候散,那一間要安靜些。”
“好,我會轉告她。”
談惜歸再轉身回屋時,床上已空無一人,而浴室裏正傳出淅瀝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