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歌詞不算太好, 字裏行間鋪墊分離。
要不是如此,沈霏微當年也不會在預感離別的前夕, 在衆多能倒背如流的歌詞裏,擇出了那一句。
所以它必須是最後一次,預示結束,也預示開演。
“那以後聽什麽呢,十一。”沈霏微好整以暇地問。
開車的人目不斜視,漂亮的十指牢牢把控在方向盤上,下巴微努, 說:“你挑吧。”
她把選擇權交由沈霏微, 徹裏徹外地交出去。
“聽聽以前的那種甜歌啊,你不是很擅長找嗎。”沈霏微是在揶揄, 也是暗示。
甜歌麽,怎麽甜?
是你情我願,情意綿綿, 不光調子平緩, 歌詞舒心, 唱腔也溫柔。
“我會找找看。”談惜歸如今無暇騰出手,也只能先答應。
“那你盡快。”沈霏微像是擁有至上權利的甲方,迫不及待地催促時間,卻也沒給出具體時限。
蘿瑞莊園在城郊,從翡翠蘭花園過去, 路途稍顯遙遠。
無需任何請柬, 沈霏微在車上還半夢半醒的, 人已經到莊園裏面了。
車停好, 談惜歸也沒叫醒她,而是把手機調成靜音模式, 坐在車裏一聲不吭地看起資訊。
有人陪在一旁,倒也不算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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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冬時節,即使沒有下雪,車外也還是寒涼。
車裏的溫度剛剛好,播放的音樂溫柔舒緩,像極伴睡的旋律。
大概是在二十分鐘後,車窗被人在外邊敲了一下。
後排的杜賓猛地挺起身,機警望向窗外,尾巴輕飄飄晃着,擺得很克制,似乎在恪守着某種規則。
談知韶裹緊大衣站在車外,微微躬身往窗裏打量。
早在談惜歸剛進莊園不久,談知韶就在主屋邊上的茶廳裏瞥見了這輛車。
她原是想等談惜歸過去的,沒想到等了半晌也沒見着人,索性過來看上一眼。
談惜歸降下一點車窗,恰好能令一雙眼與談知韶毫無間隔地對視。
但談知韶的目光越過她,看向了坐在副駕座上的人,随之一陣沉默,她總算知道談惜歸為什麽沒有下車了。
那斜倚車門的人無動于衷地睡着,養得很漂亮的頭發遮在臉側,顯得格外恬雅。
談知韶多看了數秒才認出來,這是當年她在春崗見過的另一個孩子,是被談惜歸叫作姐姐的那一位。
六年太久,時間從不會在人身上悄無聲息地流逝,它總會遺留痕跡,要麽是在眉眼上,要麽是口鼻,再或者身量,諸如此類。
她的印象太深刻了,這還有賴于談惜歸。
她記得談惜歸當年是如何亦步亦趨跟在對方後面的,記得談惜歸定定打在對方身上的目光,亦記得談惜歸流淚的緣由。
所以談知韶能認出沈霏微,實則是必然。
談知韶此前還不明白,不喜出席任何盛宴的談惜歸,為何會願意替她接下費茕聲的邀請函,又為何願意代她出面。
原來是有故人越洋而來。
或許,單單“故人”二字,遠不能诠釋所有。
車窗裏,談惜歸将食指抵在唇前,做出一個噤聲的姿勢。
談知韶便一如對方希望的那樣,一句話也沒有說,沒有驚醒沉睡中的那一人。
良久,她無聲地笑了一下,碰碰降落小半的車窗,繼而往外指去,示意自己先行離開。
談惜歸在車內颔首。
車窗繼而升回原位,外邊的人影姍姍行遠,消失在寬敞的車庫口。
沈霏微前些天忙得日夜颠倒,如今松懈下來,一不留神就跌入夢中,連車窗開了又閉都不曾察覺。
她只是嗜睡,卻從來不喜囤積工作,否則在琴良橋的那幾年,又怎能穩坐年級榜首位。
她依舊慣于在第一時間處理完所有事務,為此才能空出閑時,做些其它事,就比如應邀前來。
談惜歸動作很輕地解開安全帶,偏頭打量鄰座的人,她突然想,如果她當年有向舒以情請教畫畫就好了。
好在,即便沒有畫筆,也不懂畫技,她也能憑目光臨摹,将沈霏微熟睡的模樣記錄下來。
上一次看到對方這般熟睡,已經是在春崗的時候了。
那時她和沈霏微二人總像驚弓之鳥,在外至多能容一人假寐,于是她慣常身攜耳機,裝作在聽聽力,好讓沈霏微能安心地挨着她睡。
其實在很多時候,她耳機裏播放的不是聽力,而是單曲循環的音樂,一些當時流行的小甜歌。
偶爾沈霏微将她的一只耳機取走,她便快速切換播放曲目,做到滴水不漏。
只是後來沈霏微說到要聽歌,她放在列表深處的一些曲目,才終于藏無可藏。
如今也是一睡一醒,恍然夢回春崗。
但也僅是遽然一夢,畢竟如今兩人已無需再像驚弓之鳥,談惜歸的手邊,也再無有線耳機。
過了一陣,邊上的人窸窸窣窣一動,睡眼睜開,有些迷瞪瞪地問:“到了?”
這一句話,像是什麽特別指令,安靜了許久的杜賓終于淺吠一聲,動作幅度随即大了不少。
車正對着庫門,庫門外很亮,兩處光線對比鮮明,沈霏微不由得眯眼,沒等談惜歸回答,就已經明确了答案。
這必然是蘿瑞莊園的車庫,庫中名車不少,有一些,沈霏微曾在某些野媒的報道中看到過一眼,它們和談知韶相伴着出現。
“看你睡着,就沒叫你。”談惜歸褪下手套,随意地丢到扶手箱裏
。
“到多久了?”沈霏微解開安全帶,捋了幾下頭發。
“剛到。”談惜歸面不改色。
沈霏微狐疑地看過去,倒不是不信談惜歸,只覺得自己不會醒得如此适時。
她假意信了,歪着頭問:“那還要準備什麽嗎,還是直接下車?”
談惜歸打開車門,剛将腿邁出去,驀地一頓,回頭問:“你要見見我姨嗎。”
稍稍停頓,她将名字補充齊全:“談知韶。”
其實剛到A國的時候,沈霏微就打定主意要見談知韶了,不論是以何種方式。
她既已打算要溫和地打破平衡,那必然得先從十一的身邊人入手。
只是,當時她企劃好的碰面被一通打亂,在十一的介入下,兩人的重逢變得更加直接,更加迅捷。
但那也完全怪不了十一,是她不夠周全,算漏了那一茬。
幸好被動的局面并未維持很久,她還有足夠多的砝碼可以一一添加。
沈霏微索性問:“你引見?”
來都來了,總歸要見上一面。
談惜歸沒提剛才談知韶已經露過面的事,權當是為兩人六年後的初見進行引見。
畢竟剛才沈霏微是睡着的,那種情況下的碰面顯得很不對等,沈霏微如果知道,難免會有那麽一星半點的懊悔。
“好。”談惜歸答應下來,轉身打開了後座的門,把杜賓從裏面放出來。
杜賓一躍而出,抖了一下`身,扭頭自己把落在腳墊上的牽引繩叼出來了,十分靈性。
談惜歸給春套上牽引繩,又戴好止吠器,省得吓着應邀前來的貴客們。
春乖乖站立,一通穿戴齊全,竟更顯威風,好在兩只耳仍是軟趴趴地垂着,模樣格外溫馴,只有體魄駭人。
沈霏微還在車裏坐着,她歪身往談惜歸那邊看,此時神思已漸漸回籠,沒那麽迷糊了。
過會她也下了車,從車前繞到談惜歸身邊,彎腰摸了兩下春的腦袋。
談惜歸将牽引繩遞出去,說:“你要牽它試試嗎。”
沈霏微一下就想起那天撞見的一幕,就是這只杜賓,将它的保姆一下遛到了百米外。
她迎着春澄澈黝黑的眼,不曾想在其主人面前時,對方竟會這麽講禮貌。
“它不會亂跑,很聽話。”談惜歸仿佛在說另一只狗。
沈霏微姑且信了,接過去說:“那我試試。”
沒想到正如談惜歸所言,春還真的沒有胡蹦亂蹿,只虎虎生威地走在前,有種詭異的克制感。
從車庫出去,兩人直奔莊園主屋。
談姥素來信鬼神、敬鬼神,她歲數已高,今年經仙姑一算,壽宴不宜大辦,所以此次發出去的請柬不多,莊園也不如以往吵鬧,遠遠見不到幾個生面孔。
人少,且又都是熟人,一切便從簡了,甚至不以祝壽為由,請柬上寫的僅為邀請品酒。
主屋外的草坪上擺置了桌椅,有人坐在桌邊閑聊,在看見談惜歸時,紛紛起身寒暄。
來客多是談知韶的同輩,還有一些應當是談姥的老友,沒幾個心浮魯莽的後生。
談惜歸很得體地同衆人交談了幾句,語氣不冷不熱,她通達谙練,再無一絲稚嫩。
“這位是?”有人好奇詢問。
“鎏聽,沈霏微,以後有需要可以聯系。”談惜歸的言辭不改簡練,但态度轉變得極為溫和,其中體貼顯而易見。
“幸會。”沈霏微噙笑颔首,姿态落落大方。
鎏聽搬遷總部的舉動不說野心勃勃,但也足夠大膽,早在前些日子就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衆人接下沈霏微的名片,不單是為給談惜歸面子,更是因為鎏聽本身。
沈霏微并未多言,在處事待人上,她素來能做到盡善盡美,單是平平常常的幾句話,就能引得一衆名流交口稱贊。
談惜歸适時開口:“各位随意,我進屋見見姥姥。”
衆人紛紛坐回原處,繼續暢談。
春早就待不住了,要不是被牽着,怕已經蹿出二十裏外。
沈霏微将繩子縮短,轉身時迎上談惜歸的目光。
在今天之前,她就已經做好萬全準備,種種可能都已在腦海中預演過一遍,但此時真要見那二位,她又沒來由地失了那份坦然自若,懷疑自己還未處在最佳姿态。
但沈霏微只是将唇埋進毛領內,不着痕跡地輕吸一口氣,眼彎彎的,似乎很鎮定。
“走啊。”
主屋明亮,談知韶就坐在談蘿瑞邊上,溫聲問母親可還有其它需要完善之處。
談蘿瑞歲數已高,人卻依舊精神,她穿着繡了金鳳的襖子,鼻梁上架着一只單邊眼鏡,氣質尤為優雅。
她沒應聲,平和地望着遠處,像在辨認來人,然後招手說:“惜歸,來。”
談知韶回頭,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沈霏微,迎上去說:“如果沒記錯,你是十五。”
她随和一笑,秉持着和待外人不同的溫柔态度,又說:“十五,許久不見。”
當年熟知沈霏微就是沈十五的那些人,已久久地斷了聯絡。
這個名字,除了雲婷和舒以情,鮮少還會有人特地提起。
沈霏微失了先手,短暫一怔,不緊不慢地應聲說:“好久不見,談阿姨。”
走在前的談惜歸也一失神,沒想到談知韶竟會主動示好,根本無需她引見。
談知韶瞄見沈霏微手裏的禮盒,會意打趣,“來了怎麽還帶禮物,這只是品酒宴。”
“給奶奶的。”沈霏微坦言,稱呼得很是親切。
談知韶便将沈霏微手裏的狗繩拿了過去,蹲下将鎖扣解開,往春身側輕拍,說了聲“去”。
那體型龐大的杜賓,旋風一般沖了出去,終于脫離牽制。
沈霏微愣住,想到外邊坐着許多人,又看了彎腰站在談蘿瑞身邊低聲說話的談惜歸一眼,詫異問:“這樣可以嗎。”
“可以。”談知韶把牽引繩卷起來放到一邊,“它很有禮貌,不會往人堆裏跑,而且戴了止吠器,不會喊叫。”
她話音微滞,在前邊招手令沈霏微跟上,不緊不慢地将人帶到談蘿瑞面前。
沈霏微拿着禮盒,這些年練就的伶牙俐齒,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施展。
又是談知韶先開的口,她并未猶豫,便溫聲介紹:“媽,這是十五。”
就好似,她們曾提起過無數次這個名字,所以如今說起時,沒有丁點生硬突兀。
沈霏微順勢遞出禮物盒,心知對方有所忌諱,特意不提及壽辰,所以只說:“奶奶,我帶了見面禮,還請笑納。”
談蘿瑞的一口金流話,說得比談知韶更要标準,她腔調幽慢,注視着沈霏微說:“生得多靓,多乖滑。”
她接了禮物,又說:“下次來再帶禮物,我就不收了。”
“下不為例。”沈霏微露笑,“是金流的秋茶鐵觀音,香氣很足,也爽口。”
“多細心,好會選,知道我愛喝金流茶。”談蘿瑞大方誇贊。
“您喜歡就好。”沈霏微的确擅長投其所好,畢竟除手腳功夫外,雲婷最常教的,也就這個了。
談知韶知道“十五”這個稱呼略顯唐突,在邊上解釋:“我剛帶惜歸回來的那陣子,有說起過你,後來也偶爾會問起你。你和雲婷她們,是惜歸在那邊為數不多的牽挂,其實我不想她因為我,就和那邊的親友疏遠了。” 本 作 品 由
她眼波柔和,“看你們如今還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沈霏微如今懷着的可并非親友的心思,但她不聲張,只怡然一笑,撩了談惜歸一眼,慢聲說:“好着呢。”
“惜歸,帶十五出去轉轉?”談知韶提議。
談惜歸看向沈霏微,被剛才那一眼撥亂心律,順其自然地問:“走走嗎,看看春蹿到哪去了。”
沈霏微颔首說好。
蘿瑞莊園占地廣,湖泊清澈如鏡,有白鴨浮水而過,花園也是悉心打理過的,四處透露着一絲不茍的談家特質。
在見到談知韶和談蘿瑞後,沈霏微便沒那麽吃味了,她們二人與十一有着許多并不多見的共性,血脈牽連顯而易見。
沈霏微望向遠處,設想着十一以往的居住痕跡,眉梢微挑,說:“我以為她們不會提起我。”
“會的。”談惜歸吹了聲口哨,轉頭沒什麽表情地說:“在她們眼裏,我來之後常常心不在焉,像是人過來,魂沒過來。”
像是一句沒什麽營養的冷笑話,但只有說者清楚,裏面真真假假各有幾分。
心不在焉的源頭,無非就在大洋彼岸。
多半就是意識到這,談知韶偶爾會隐晦曲折地問及種種,問及春崗,問及雲婷和舒以情,問及沈十五。
最後,談知韶終于錨定關鍵。
沈霏微對此心知肚明,她就是被錨固住的那一個點。
“魂不守舍。”沈霏微來了一句總結。
“對。”
沈霏微掂量着,這算徐徐加碼,還是算直接洞穿心坎的一擊?
她眉一擡,笑說:“那你要留心守住,別讓談姨再擔心了。”
“現在還用守嗎,它又不會再溜出去了。”談惜歸微微偏頭,說起戲言來還是一如從前,語氣淡淡的,只是不再孩子氣,變得很慎重認真。
遠處,春聽見口哨聲飛跑而來,耳朵随着步伐撲棱,它身後草絮亂飛,可見奔勢有多急,可惜嘴巴被圈住了,吠不出聲。
臨近開宴,兩人才回到主屋。
席上已坐了不少人,貼了标簽的酒桶在不遠處高高壘起,全是莊園的自釀酒。
沈霏微坐下時,恰好看到費茕聲進場,費茕聲一雙眼隐隐放亮,根本藏不住對蘿瑞莊園自釀酒的向往。
兩人冷不丁對視上了。
費茕聲停下腳步,忽然不知道身在何處,轉而又覺得很合理,畢竟那兩人,早在神不知鬼不覺間熟稔起來了。
宴上又是推杯換盞,好在蘿瑞莊園的酒并不辛辣,它更多的是濃郁果香,輕易不會醉人。
不過沈霏微好像低估了談惜歸的酒量,說來,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對方喝酒,真醉假醉,一概不知。
沈霏微禮貌推卻,委婉對身邊人說自己想出去吹吹風,回頭時,果不其然看見十一腳步稍顯飄忽地跟了出來。
屋外風大,談惜歸的臉被淩亂黑發遮了大半,只隐約能在發絲間,瞧見些許不清不楚的酡紅。
她微微張着唇,似有
話說。
沈霏微停住不動,喊了一聲“十一”。
談惜歸走向沈霏微,不知道是不是因雙眼被頭發半掩,從發絲間穿出來的目光含混萎靡。
過很久,她才用很慢的聲音說:“其實,我生日應該是一月五號。”
這話來得有點突兀。
沈霏微想,她大概也被酒意糊了神思,竟花了幾秒才明白大意。
這是談姥的壽辰,十一聯想到生日,明明一點也不突兀。
這麽看,在過去的幾年,她根本沒有為十一慶祝過一個真正的生日,每每都是晚一天,是阮思田和鄧玲竹撿到十一的那天。
“現在知道了,下個月是吧,我不會忘。”沈霏微伸手撥開對方散亂的黑發,遽然一愣。
談惜歸一雙眼根本不含醉意,甚至清醒如獵隼。
太清醒了,只眼梢的淺淡緋紅,在為她仗義執言,又或許是為虎作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