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罕見之至。
以前同住過那麽長的時間, 沈霏微先行洗浴的次數屈指可數。
進門後,談惜歸保持了很長時間的站立不動, 除雙耳外,其餘感官皆已自覺屏蔽。
她聽着水聲,不知道這是不是也算在剛才那類似于角色易換的游戲裏。
過了很久,她才如夢初醒般,擡手解開頸上的緞帶,很随意地放到桌上。
緞帶是沒了,脖頸上卻還有殘存的緊勒感。
就在剛才, 明明生命好似受到威脅, 但因為施予她危機的人是沈霏微,所以她一點也不抗拒, 甚至于……
別有一番悸動。
談惜歸從不認為自己會有這樣的偏好,她坐下思考,覺得歸根結底還是在沈霏微, 她樂于接納沈霏微給予的所有, 不論是好是壞。
好的, 她全盤接收。
壞的,她自有方法賦予其全新的釋義。
水聲淙淙,許是裏面的人無意将瓶罐掃倒在桌,門裏傳出一陣咕咚聲響。
談惜歸屈指在脖頸上刮動一下,指節微微往裏摁, 氣息同樣遭受阻滞, 但心跳平平。
莫名的, 将散的酒意似乎卷土歸來了, 竟企圖蠶食她的神志。
她自知演技并不高明,不知道剛剛有沒有騙過沈霏微, 不過她似乎成功騙過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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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她要醉倒了。
談惜歸索性伏在桌上,鋪開的頭發很像綻放的黑鳶尾。
她剛要閉眼,便聽見浴室裏的人出了聲。
“十一,衣服呢。”
談惜歸醒了神,起身走到床邊,捧起不久前阿姨送來的衣物。
浴室門急不可待地打開,裏邊伸出一只濕漉漉的手,手背被熱氣熏得有些泛紅。
“剛才是不是有人送衣服來了?”
“有。”
談惜歸回應。
“給我吧。”
沈霏微的聲音也像浸過水,有點含糊不清,多半是熱水把懶意泡進骨子裏了,她調子拉得很是綿長。
談惜歸在外面遞進去,手腕卻恰恰卡在門框上,沒讓沈霏微合上。
沈霏微假意誤解,語氣大度自然,可即便如此,那若有若無的暧昧還是順着熱氣溢向門外。
“你要進來麽,十一。”
她知道談惜歸肯定不會進,所以她問得極其幹脆,态度一如方才,像在縱容一個醉酒的人。
談惜歸那并不羸弱,且又優雅漂亮的腕子,還卡在門上。
她抿了一下嘴唇,語氣平靜地說:“給你安排了樓下的客房,你等會下去嗎。”
太過平靜,若非後邊還綴有一個語氣助詞,任誰也聽不出這是問句。
所以談惜歸并非是在真情實感地詢問。
“嗯?”沈霏微裝作沒聽清,轉身将浴袍放好,接着便把談惜歸的手推了出去。
兩相接觸,都濕得一塌糊塗。
沈霏微是蓄意而為,在放好衣物後,她特地從花灑下穿過,用潤濕的五指攏了一下談惜歸幹燥的手背。
在這場對壘裏,誰也做不到獨善其身,尤其如今,她已試探明了——
兩人都懷有另外的情意,互相試探,你追我趕,在層層加碼後,兩顆受困的心終于暴露無遺。
年少的依戀千辛萬苦地維系至今,如同陳酒,愈來愈濃,愈來愈烈。
沒聽到答案,談惜歸只好轉身,垂在身側的手涔涔滴水。
“沒聽清,等會再說。”の
門關上,沈霏微在水聲中說話。
談惜歸不急着擦幹手背,任水蜿蜒而下,砸落在木制地板上。
她擡臂聞了一下袖管,嗅到身上有隐隐約約的酒氣,思索片刻,決定到別處洗浴。
酒意令周身太過疲軟,她目的已達,沒必要再醉下去了。
莊園裏最不缺的就是房間,如若沈霏微不滿意樓下走廊盡頭的那一間,也還有許許多多的客房可以供她選擇。
談惜歸下樓時撞見了談知韶,談知韶伏在窗邊朝樓下看,兩指間夾着一根火光猩紅的煙。
聽到腳步聲,談知韶将煙撚滅了,笑笑說:“酒宴要結束了,醉着的幾個,有的叫人開車送走了,還有三兩個決定留宿。”
談惜歸颔首,神色清明得很。
談知韶眼中含笑,“怎麽是你下來了,你去住盡頭的客房?”
“你在等她?”
在談知韶面前,談惜歸姿态放松,眸光像風一樣蕩了過去。
談知韶搖頭,把手邊的煙灰缸拿開,放到置有擺件的木架上,笑得很平和,“只是碰巧想在這抽根煙,聽見腳步聲,以為是十五。”
她把“十五”二字,喊得比熟識沈十五多年的人還要順口。
“是沈霏微。”談惜歸為她糾正,有種古怪的執着。
如若沈霏微在,定會毫不猶豫地将此種行徑當成隼在護食。
不過,沈霏微又何嘗不是,她只喜歡私享回憶,即便只是一個稱呼。
“哦,霏微。”談知韶似笑非笑的,“得有六年了吧,我們回金流的幾次,都沒聽你提起過春崗,我總以為你是對過去的人和事介懷,原來不是。”
不去詢問,不去接觸,的确很像因愛而生的介懷。
這些年,談知韶在談惜歸面前,其實更多的是以朋友的身份自居,她嘗試過,去當一個高高在上的長輩,但效果微乎其微。
在作為長輩的時候,她甚至無法觸及談惜歸故意鑄起的堅硬外殼,更別提埋藏在外殼深處的那顆心。
“我沒有什麽介懷的。”談惜歸說。
“現在能看出來了。”談知韶打量着面前的後輩,想在對方淡漠的臉上,找出一絲渴盼。
大概因為,談惜歸自始至終都不曾向她索求過任何東西,不論是物質層面,亦或是情感層面,所以她常覺得,談惜歸做到如今地步,其實只為償還。
欲求?那是沒有的。
但那層堅硬淡漠的外殼,在衆目睽睽之下,竟潰敗在某人的一個現身中。
僅是一個現身,談惜歸就丢盔卸甲。
談知韶好疑惑,又好驚奇,這不像她熟知六年的談惜歸。
不過也許,這才是她不曾了解透徹的那個談惜歸。
說是單方面丢盔卸甲,其實是有來有回。
談知韶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到談惜歸的每一個舉動,都得到了旗鼓相當的回應。
談知韶守口如瓶,不當那個主動揭穿的多嘴者,只悠悠地問:“惜歸,你覺得我了解你嗎。”
這個問題極難回答,了不了解,了解多少,其實得靠雙方協力判定,而不是單單一方就能下定結論。
談惜歸從容地說:“小姨,怎麽忽然這麽說。”
談知韶站直身,扶着窗說:“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了解你,但如果有人完完全全懂你,我會很欣慰,即使這個人不是我。”
她停頓,仰頭看天,語氣略微輕快,“我想,如果知曼姐得知,她一定也很高興。”
談惜歸沒有回應,卻循着談知韶的目光睨向天際。
今夜有星,星月交輝。
談知韶垂下目光,轉而靜靜地凝視談惜歸,很認真地問:“你後悔六年前跟我離開嗎。”
這次,談惜歸不再沉默,也不猶豫。
“不會。”
談知韶慢聲:“我不希望你做那麽多,其實只是為了報答我,報答是不必要的。我在和你相處的過程中,情感得到極大充實,十分盡興。”
她話語微滞,柔聲又道:“況且,這裏的許許多多,本來就是知曼姐留給你的。”
談惜歸認真回應:“我知你待我好,我不否認我做這些事情,部分是出于報答,不過這裏面,同樣也有我的私心。”
談知韶的衆多困惑得到解答,微笑點頭:“明白了。”
不後悔來到這,做事也不單為酬報,那想必是有欲有求,否則一切哪裏說得通。
談知韶終于覺得,眼前人是血肉俱全的,那一顆心适時而動,并非寞寞死寂。
那年她沒能救到知曼,在慘痛下吃力地接手了家族事務,每每想起當時,還是心如刀割。
如今她看到,談惜歸成長得這般好,談惜歸的胸口下,萌生出了生機勃勃的翠綠芽孢……
她好似終得解脫,她應該算救到了一個。
“謝謝你,小姨。”談惜歸鄭重言謝。
談知韶笑着轉身,愉悅地說:“我要下樓去了,盡頭那一間是我給安排的,如果霏微不喜歡,你們再商量吧,不過304和305就別選了,有客人留宿。”
談惜歸颔首。
盡頭的客房是有打理過,打理的規格明顯不同尋常。
房間不光換了窗簾,連配備的用具都是頂好的,床上也是和閣樓如出一轍的孔雀藍,不知道是不是談知韶的意思。
談惜歸踏進浴室,半小時後蒙着霧氣出來,系緊了睡袍回到樓上。
屋中安靜,一眼看不到人影,但孔雀藍的絨被微微隆起。
談惜歸沒料到,沈霏微竟然已經睡下了,睡的還是右邊。
在春崗的時候,兩人便是這麽一左一右,各自将定好的位置默守了三年多。
也許是為了躲避光線,沈霏微幾乎埋在孔雀藍裏,只幾绺頭發在枕上蜿蜒而出。
她聽見聲音,微微動了一下,鋪在枕上的頭發也跟着動,像深海裏受波動的藻。
談惜歸輕手輕腳,在床邊站了一陣才窸窸窣窣躺下,存在感幾近于無。
但因為沈霏微很蠻橫地越過了界限,餘給她的位置只有窄窄一截,所以她再避也避不到哪去,只能任由沈霏微屈起的膝與她腿側相貼。
是太累了麽,還是因為喝過酒?
談惜歸記得,此前她每每從沈霏微門外經過,即便夜色很深,那屋的窗簾也依舊會透出點光,屋裏人顯然習慣晚睡。
該睡時不睡,到了白天,就會見機小憩,即使是在路上颠簸,也能輕而易舉地昏睡過去。
這才是沈霏微的睡眠準則。
談惜歸将攏在掌心的耳釘放到桌上,砸出很輕的啪嗒兩聲。
放好,她微微側過頭,餘光觸及沈霏微的頭發。
那幾绺發肆意橫行,蜿蜒到她的枕上,她只差一些,就會壓着沈霏微的發梢。
正因為想多看這幾绺發絲一眼,談惜歸久久沒有關燈。
數分鐘後,許是覺得熱了,沈霏微将手伸出那片孔雀藍,手背猝不及防地挨在談惜歸的頸邊。
談惜歸幾乎滞了氣息。
“十一。”
邊上的人冷不丁出聲。
談惜歸看到孔雀藍下,探出來一張被襯得極白的臉,那雙琥珀色的眼微微眯着,很像狐貍。
沈霏微睡眼惺忪地看人,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熱”,顯然沒完全醒。
談惜歸看了很久,看到沈霏微又閉上眼,她不冷不熱地喊了一聲“姐姐”。
喊得很輕。
久未喊過,本該生疏,但唇舌落有記憶烙印,所以咬字根本不滞澀。
就這剎那,她胸口下一顆心違背了意志,也背刺了她過于平淡的語氣,開始奔突不定。
睡着的人毫無反應。
談惜歸很淡地哂了一下,在關了燈後,就着身邊那個模糊的輪廓,将壓到沈霏微下巴的被子,略微往下拉開些許,好讓沈霏微可以透氣。
她熟能生巧,知道被子拉低幾毫厘最會令沈霏微覺得舒适,也知道身邊人究竟有沒有進入深睡。
她都知道。
但她還是好想趁着夜深,去吻上那張她企及了許久的唇。
這個念頭,是從十五歲勘破懵懂情思的那年起,經久不衰地延續到今。
可漫長的靜默不動後,她終也只是将側頰貼近沈霏微的手背,那麽鄭重,那麽小心。
當年在晦冥處窺見的光,如今終于又能悄悄湊近。
一夜無夢,翌日兩人一前一後地醒來,都醒得格外早。
眼簾稍稍睜開,沈霏微迷迷蒙蒙地看見身側有人,便下意識屈膝去踢。
等踢着談惜歸的後腰,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這已不是六年前的春崗。
但談惜歸依舊很順她心意地先去洗漱了,一邊留下話:“我一個半小時後有個早會,趕不及轉去翡翠蘭了,你回去的話,等會我讓阿姨送你出去。”
沈霏微還躺着,頭有點疼。
她勾起腳背,往綿軟的床單上輕蹭,方才踢人的觸感經久不散,說:“嗯,我回去一趟。”
“衣帽間裏的衣服你随意挑。”
“能有多随意?”沈霏微将手背蓋在臉上。
“都能上身試。”一頓,談惜歸又說:“全部。”
沈霏微将遮眼的手背挪了下去,掩起上揚的唇角,悶着聲問:“會合身麽。”
“上身就知道了。”
分享衣櫃,無異于分享身上最私密的一處,等同肌膚間接相貼。
個中目的,兩人都很清楚。
沈霏微起得很慢,不想被談惜歸知道她喝酒後必然頭疼,她特地等談惜歸下樓,才踏進盥洗室。
洗臉池邊是拆好的杯子和牙具,牙膏擠得很漂亮。
沈霏微看着鏡子露笑,慢條斯理地洗完臉,接着又在談惜歸的衣帽間裏挑挑揀揀,半個小時後才終于踏出房門。
阿姨在餐廳裏嘟囔:“惜歸沒吃早飯就出去了,走得很急。”
沈霏微估算時間,從山莊到雅談,是得花上一個小時的車程,談惜歸的行程勢必很趕。
她吹涼勺裏的粥,慢慢地說:“她趕着去開會呢。”
“粥裏加了少許胡椒,不知道你喜不喜歡,你有什麽忌嘴和偏好也可以說,下次我好知道該備點什麽。”阿姨站在桌邊打量沈霏微的神色。
這話,說得好像摸準了沈霏微下次還會再來。
沈霏微不知道這是誰予阿姨的暗示,笑着搖頭說:“我不挑,這鍋牛肚花生粥很美味,像金流那家荷怡坊的招牌粥。”
阿姨腆然一笑,“哪裏比得上荷怡坊,您太會說話了,和談姥誇的一樣,人長得漂亮,講話又好聽。”
沈霏微倒是不羞赧,她愛聽這個。
“小姐說您要回翡翠蘭,我送您過去,恰好我要到那邊采購一些東西。”阿姨溫聲,“哦,還有春,春也得回家。”
于是,當天沒能跟談蘿瑞和談知韶打上招呼,沈霏微就離開了。
據阿姨說,那兩位會起得很晚,她平時也會睡得比較久,只是今天特地早起,給留宿的客人熬粥做面點。
到翡翠蘭花園,阿姨先将沈霏微放下,再拐到談惜歸那邊,把春留在庭院當中,接着才驅車前去購物。
沈霏微坐在沙發上看雜志,忽然接到費茕聲的電話。
昨晚兩人匆匆一見,也沒說上幾句話,此時費茕聲滔滔不絕,有如洩洪。
“你昨晚住在莊園了?”費茕聲問。↘
沈霏微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費茕聲有點吃驚,“你還認識談知韶?我看到她跟你說話了。”
“以前見過。”
“你身上到底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費茕聲在那邊喃喃自語。
“太暧昧了。”沈霏微出聲打斷。
費茕聲頓住,這次她可以肯定,她的每個音節不論是拆分還是組合,都不可能暧昧。
“我哪裏暧昧了,我要真有這個本事,也不至于到今天還是只能約到一頓飯。”
“你在霍醫生面前是不是太裝模作樣了?”沈霏微實在看不過眼,“你想霍醫生回應你,但你又沒有給出足夠的誠意,你是覺得自己在玩過家家?那霍醫生不願意和你玩也很正常。”
電話那端陷入沉默。
良久,費茕聲錯愕,“你什麽時候這麽懂了。”
沈霏微開了免提,把手機擱在邊上,繼續翻閱雜志,不緊不慢地說:“是你太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