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談惜歸絕非有意隐瞞。
在這種情況下, 兩人日後雖不至于擡頭不見低頭見,但只要沈霏微有心, 就一定能發現她的處心積慮。
“我猜也是。”沈霏微很好心,已經替談惜歸找好臺階,接着又說:“難怪你那麽熟悉翡翠蘭花園,我打到的那位出租車司機,在沒了我的指引後,可是繞了兩圈才繞出去。”
她暗暗自擡,明明只比司機多來一次, 便已在心裏繪好地圖。
“嗯, 這裏面的路是挺繞的。”談惜歸微頓,有點生澀地捧場, “你好會記路。”
那一唱一和的過往歷歷在目,似乎兩人不曾分開。
談惜歸的生澀,在整句話說完後徹底消融。
她就像, 一名拾掇起往日技藝的能工巧匠, 回到了專屬自己的賽道。
“是嗎。”沈霏微有點開心, “那你走了幾遍才記住路?”∞
“我住的地方和翡翠蘭花園貼得很近,路比較好記。”談惜歸不等沈霏微繼續旁敲側擊,直接說:“從你那裏過去,拐兩個彎就到。”
“聽起來很近,你送我進出的時候, 有經過嗎。”沈霏微故意問。
“有。”
沈霏微占得上風, “那怎麽不說。”
“現在說了, 也不遲吧。”談惜歸編造了一套不是那麽高明的說辭, “省得你覺得我是托。”
“不遲,而且應該沒誰雇得起你這樣的托。”沈霏微哂笑, 用懷念的語氣問:“獨居,會覺得冷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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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居”二字,和她們二人的過往相去甚遠。
不說獨居了,其實就連獨處一室,都很難和她們的過去搭上關系。
談惜歸還是阮別愁的時候,經歷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流離颠沛。
那時她剛從N國到金流,因為事發突然,而沈家的客房又久未收拾,在徐鳳靜的安排下,她不得不和沈霏微同住了好幾天。
後來徐鳳靜和沈承出事,施家将兩人接了過去,施家甚至收拾不出別的房間,直接搬了張床,令兩人共同擠在不怎麽亮堂,又略顯狹窄的雜物室裏。
更不用提春崗時日,在春崗的三年,兩人除了上學,幾乎就沒分開過。
兩人往往是彼此夜裏入眠前最後見到的人,也是次日天明第一個見到的人。
如此緊密的關系,就連雲婷和舒以情都要甘拜下風。
在那段時日裏,她們既不會感到寂寞,也從不覺得冷清。
冷清完全是屬于後來的字眼,是在春天凋零,春崗被推毀之後。
車彙入開闊大道,過往車輛俱在飛馳,談惜歸反之,逐漸放慢了車速。
談惜歸反問:“你呢,你會覺得冷清嗎。”
沈霏微淡笑,思索了一陣說:“偶爾會覺得缺點什麽,所以只要手頭沒事,沒有獨處需求的話,我就會出門。”
說完,她慢騰騰将目光睨過去,似笑非笑的,臉上寫着“到你了”。
“我養了一只狗。”談惜歸說。
實話說,沈霏微完全想不到談惜歸會養狗。
離開春崗前,兩人曾在夜市裏靠套圈拿到一只白貓挂飾。
正因為那只能捏出吱吱叫的白貓,兩人商讨過,日後如若養寵,那必定是貓。
那個時候,兩人對未來還都保有憧憬,憧憬着未來也是能在一塊的。
對于那只挂飾,沈霏微不說愛不釋手,但也總會随身攜帶。
而十一落後她一步,擡臂就能夠着那晃悠悠的挂飾,只需微施力氣,就能捏出吱呀一聲響。
大概,十一也對之愛不釋手。
“小狗啊。”沈霏微尾音稍稍上揚,此前就見識過“春”的模樣,所以壓根不覺得失落。
就,挺好的。
看着威風凜凜,其實黏人又精力十足,喊一聲就會從遠處奔來。
“大狗。”談惜歸解釋,“是杜賓,別人送的。”
沈霏微佯裝驚異,眉梢略微一擡,說:“完全意料不到。”
“我本意不想養寵,但在取了名字後,就不太想轉贈出去了。”
說完,談惜歸意識到車內太
靜,這才打開電臺,在衆多A國語中,找到了那個正放着金流老歌的特供頻率。
是綿綿的情歌,唱腔與編曲年代感十足,光靠一段旋律,就能将人帶回到那個年代。
“什麽名字?”沈霏微假意詢問,其實是借勢步近,在天平上加上一枚毫不遜色的籌碼。
談惜歸沉默了很久,唇微微張着,似乎字音已經近在喉頭,只差舌根一卷,就能将發音擠出唇齒。
是太過生疏,以至于不知道如何發音了麽?
沈霏微可不信,既然給杜賓取了名,怎麽都會喚上幾聲。
良久,談惜歸才說,“春。”
“什麽春?”
“春天的春。”
也是春崗的春。
當年是在半夜時分,兩人悄悄踏進彭挽舟的會所,在裏面以絕對的勝勢贏走了一輛摩托。
她們駕駛摩托撞出春崗,聽着疾風在耳邊咆哮,一邊說要開向春天。
摩托老早就被沈霏微托人幫忙轉手了,那夜的風聲也早被塵封在記憶深處。
此時,在相對密閉的車內,只要不開窗,便聽不到風在呼號。
沈霏微垂着眼,嘴角揚起的弧度壓也壓不住,話裏隐隐挾笑,慢聲說:“為什麽要取這個名字,是因為喊了春,春就會奔你而來嗎。”
她們在春崗,兩次沒撞進春天。
如今換個思路一想,是了,或許根本無須去撞,春天便會自然而然地趕赴過來。
“對,它會奔向我。”
談惜歸一語雙關,幹脆利落地承認了,神情專注而明銳。
沈霏微又覺得談惜歸像那外貌極具迷惑性的隼了,擅長觀察和獵捕。
隼是空中觀察力極為敏銳的獵手,它在駐足時并不會輕易出擊,但只要有佳肴主動闖入它的監視範圍,它定會不遺餘力地俯沖追擊。
比如此時。
“什麽時候也讓我見見春?”沈霏微問。
“那你得喊它。”
“春。”沈霏微停頓,手肘支在窗邊,托起下巴看人,又順又直的頭發在五指間垂落。
她掐起一口很刻意的A國話,別有深意地說:“還是說,得用A國語來說這個,春。”
教發音是一件很親密的事情,明明距離很遠,但在唇齒做出同樣的姿勢時,會給人一種深吻的錯覺。
“都行,金流話也行,A國語也行。”
談惜歸沒澄清哪個才是她平時的叫法。
沈霏微合起眼開始養神,嘴角揚着。
車在半個小時後抵達黛江邊上的塔型建築,随後兩人乘坐電梯上行,踏進塔尖處的雲頂餐廳。
黛江在僑胞區,餐廳也是金流人開的,在這裏,能吃到較為正宗的金流菜系。
沈霏微吃飯依舊很挑,若非如此,在Y國時也不會因為飲食不規律餓出一身毛病,還死不悔改。
談惜歸沒問沈霏微的口味偏好,直接先點了幾個炒菜,菜名熟悉,都是沈霏微以前常吃的。
點餐時談惜歸的聲音刻意壓得很輕,但沈霏微還是聽到了,她覺得,談惜歸多半是在賭,賭她的喜好有沒有變。
顯然,談惜歸賭贏了。
在年少時期,有沈十五和舒以情在的情況下,根本無需十一靠近賭桌,也無需她出聲和人打交道。
但這并不意味着,十一就是游離在賭局外的生疏牌手。
沈霏微領會到了,分別的年間,十一确實長進了許多,不然即便談知韶有意捧高,十一也必不能穩坐高位。
“常常來嗎?”沈霏微好整以暇。
言下之意,談惜歸對這裏的菜式,已熟悉到不用多翻菜單,想必以往共餐的人或許不止一二。
談惜歸不是接招試探,而是直接打出制勝一擊,開足馬力地坦白:“在第一次邀你吃飯之前,我就已經想好,要去哪裏吃,點上什麽菜。”
“那你自己愛吃的菜呢,在哪裏。”沈霏微沒有聽到。
談惜歸說:“也在桌。”
菜只是剛點齊,而非上齊,在桌是在的哪個桌?
沈霏微笑笑不語,托着下巴望出窗外,只餘給對方半張被黑發遮掩了眉梢的側頰。
塔頂風光好,黛江蜿蜒而過,将繁華城市切作兩半,江兩側俱是摩天巨廈,光鮮得出奇一致,不像曾經的金流春崗。
沈霏微看着江水,談惜歸也在看。
沈霏微喜歡這樣勢均力敵的較量,讓她能切實地感受到,十一在這些年裏的種種變化。
此時,談惜歸卻在回憶自己“随波逐流”的那些年,當時是她棄船上岸,如今聽見潮聲,終于又能彙入江海。
沈霏微就是她的江海。
遠處忽然有人走近,詫異道:“看來有緣,在這也能碰見,小談總午好。”
是費茕聲。
這事真就巧了。
沈霏微看向費茕聲,一副你為什麽在這的表情。
費茕聲的目光,很輕微地在沈霏微和談惜歸二人間擺動了一下,一副你們為什麽在這的表情。
沈霏微沒說話,明明在座的她與談惜歸,都沒有做出任何越界的行為,兩人不過是平平常常地約了個飯,她卻有種……
像是被撞破了地下情的不自在感。
可能因為,此前兩人在明面上并不熟識。
而且她別有心思,然後她發現,邀她吃飯的人也心懷鬼胎。
談惜歸倒是很平靜地點頭說:“好巧。”
費茕聲還想說點什麽,偏偏手機響了,她不得不轉身接聽,一邊半掩着手機和談惜歸道一聲不好意思,說下次有空再聊。
視野中,這人慢吞吞走向遠處,腳步有點局促。
沈霏微猜,費茕聲大概又約到了正在追的人,否則怎會在聊電話的時候,笑臉柔情似水,古古怪怪。
還挺厲害,連着兩天都約到飯了,她想。
答應來吃飯,其實也是答應來聊起從前。
在菜上齊的一刻起,沈霏微便很清楚,面前這張已不只是餐桌,也是談判桌。
沈霏微攪着手邊的一盅山藥老鴨湯,捏住主動權,先行開口:“金流菜一直都是這樣的味道,你呢,這六年裏,你怎麽樣。”
六年,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可以說。
尤其各自六年前和六年後完全是兩種生活,她們已不能靠過去的認知,來遐想對方的未知。
是談惜歸先邀的飯,談惜歸又怎會不知道邀飯的根本,她沒有回避,而是專注地看向沈霏微。
“想從哪裏聽起?”她問。
沈霏微說:“你從哪裏說起,我就從哪裏聽起。”
接下來的交談,是曾經相熟的雙方,一次信息的對壘。
箭已在弦,避無可避。
過了很久,談惜歸仍在看着對方,有點像從前,目光還是定定的,卻已不再呆鈍。
她說:“過來路上的便不說了,剛來時,到處都很陌生,夜裏總會很難入睡,也會覺得冷。但我還是習慣放兩個枕頭,即便它空着的時候,我總會覺得冷。”
沈霏微被老火湯燙着了嘴唇,倉皇放下細勺,卻在微微晃蕩的湯水上,看到了自己映在上面的,小半張失神的臉。
“怪我。”沈霏微低着頭笑,攪動湯水,不想看那個影子,“我總以為自己睡覺安分,後來被你點破,才知道自己動不動就會擠到你那邊。”
“沒我在邊上擠,床寬敞許多,肯定會冷。”她又說。
“好在後來勉強能入睡了,也不會再一直盯着枕側,不過還是習慣早醒,會下意識想替另一個人擠牙膏,但洗手臺周邊沒有你的用具,一件也沒有。”談惜歸話音徐徐。
生命中,另一人的痕跡完全消失,只在記憶層面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是何其難過一件事。
談惜歸像在整理物件,在記憶深處,将那些塵封之物,一點一點地拾掇出來。
“我意識到,你已經在離我很遠的地方,但不論我後來認識多少人,我都下意識拿你與之比對,然後我發現,那些人都不夠特別。”
談惜歸用最為平靜的語氣,訴說當年心海上最浩蕩的起伏。
沈霏微抿唇,被尖利的喙啄得慘烈,不過是她主動獻上血肉,怪不得旁人。
“韶姨察覺,我待人太封閉,為我預約心理治療師,初見時對方坦言,我的狀況比她預想的要好很多,我随之感悟到那幾年誤打誤撞的療愈,可是我,再也拿不到大洋彼岸的那一味藥了。”
談惜歸看着沈霏微,“我拿不到。”
沈霏微也在定定注視對方,漫長沉默後,她忽然将手握拳,伸到談惜歸面前。
拿不到?
怎麽會拿不到。
“外送。”
沈霏微張開五指。
談惜歸一愣,虛虛地抓住沈霏微的指尖,像當年。
“後來呢。”沈霏微笑着收回手。
談惜歸吹涼半勺湯,說:“後來你也看到了,韶姨全心待我,我不想讓她失望。”
也想有能力去愛人。
“你做得很好。”沈霏微揶揄,像在鼓勵當年的阮別愁。
談惜歸聽出了幾分逗弄,卻只是淡笑,極淡。
沈霏微指向窗外,比劃起當年春崗的街道走向,說:“你走那天,我從影樓一個人走到了中心街區,又從中心街區走到南區和東區的交界,從這裏到這裏,繞了這麽大一圈,聽到很多的新年祝願,途中還有人問起你。”
“問起我?”
“我說你提前搬走了,中途我聽到打雷,以為能淋一場雨,可沒想到,直到走回影樓,雨也沒下下來。”沈霏微眼簾半閉,“我也覺得床邊冷清,所以回去後,我睡到了你的那一邊,枕在了你的枕頭上。”
良久,沈霏微慢慢地說:“十一,那時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