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那時我很想你。
那是最想最想的一段時日, 就算做足了準備,一時也接受不了那種好像靈魂被鋸裂的疼痛。
雲婷和舒以情教會她們很多, 在很多時候,停滞都不是最好的選擇,不論愛與被愛,都一樣需要成長。
尤其她們共同面臨的,不是委曲求全式的成長,而是洗髓換骨式的。
所以後來一經麻痹,也沒有那麽想念了, 只像頭腦裏紮了一根針, 偶然回憶,牽一發而動全身。
沈霏微是怕痛的, 怕痛,那便設法杜絕回憶。
過去的六年,沈霏微不曾向任何一個外人, 提起春崗的經歷, 也不會說起十一的名字。
就連在雲婷和舒以情面前, 她也克制着不去訴說思念。
雲婷大概有所覺察,有時會沒來由地說一句:“最近有出去吹吹風嗎,去吹吹風吧,
風會把你的壞情緒帶走,也會把你想要的, 帶到你的身邊。”
“不忙的話, 就去吹風。”沈霏微回應。
不過沈霏微還是陷進了一個怪圈, 她越是不去表達, 那些累積在心裏的悵惘和留戀,就越容易泛濫成災。
在沒有得到解答的年月間, 她始終覺得十一怨她,那麽寡言又乖巧的一個人,怨她的方式只有沉默,和不聲張地扯遠距離。
所以她不再逼近一步,只遠遠地張望,可惜隔着萬裏,消息是如此的閉塞,她連張望也張望不到。
只有遐思,只能遐思,無盡的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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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後來的她和十一,其實都在做着同樣一件事。
同樣埋怨自己,同樣想将自身對對方的影響降到最低,但同樣不會後悔。
沈霏微哪料到,到頭來竟然是陰差陽錯,兩人都将不打擾,當成是在順應對方的心意。
結果誰都沒當成那個受益者。
坐在桌對面的談惜歸怔了神,被短短一句自白直撬心竅。
沈霏微手中的勺一頓,盅內鮮湯恢複平靜,她的倒影又隐約可見。
“十一,你想我嗎。”
談惜歸的一個字音,已經蹿到舌根,她倉促地想将思念宣之于口。
但沈霏微本意不是想聽對方回答,她早知曉答案,她不過是想看到談惜歸因她倉促。
沈霏微笑笑,說:“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後,高一那屆徹底沒有能扛成績的人了,不過分班前的那個板寸頭,最後還是沒敢繞到我面前,是因為你吧,在教訓他的前一天,你追了他幾裏路?”
這件雙方協力瞞了多年的事,第一次被提到明面上。
六年前的事,按理說記憶已不是那麽清晰,但沈霏微輕易就能想起男生那鼻青臉腫的模樣。
沈霏微不怕十一徹底忘記,她自有辦法圓場,不會因為獨自惦記而陷入尴尬境地。
可是十一從不會讓她冷場,十一是最忠實的觀衆,總能在最合适的時機予以回應。
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談惜歸好似哼笑,只是聲音過輕,臉上表情又不是那麽豐富,顯得很沒感情。
她看向桌對面的沈霏微,說:“大概兩條街,他在巷子裏抽煙,我遠遠地走過去跟他要火,但我手上沒有煙,只有随地撿的一根鐵棍。”
沈霏微完全能想象到那個場景。
就在琴良橋偏僻逼仄的巷子裏,少女拖着一根鐵棍徐徐靠近,沒有表情,好像影視劇裏演的那種拿錢辦事的殺手。
沈霏微也笑了。
經歷過反擊制敵,談惜歸不再怕自己的這一面會吓着沈霏微。
她接着又說:“他看了我好幾秒,丢掉煙想動手,但被我用棍子捅着腹部抵遠了。我踩滅他丢在地上的煙,警告他,你不喜歡這個味道,以後少在你面前出現。”
沈霏微早就知道,她的十一慣常端着兩面,在她跟前是一面,在她身後又是另一面,只是這兩面的反差略微大了一點。
這件事掀不起她心底的丁點波瀾,不過在海上的那次,她确實有被對方吓到。
少許的。
沈霏微陷入回憶,那一年的十一是什麽樣子?
天天穿着洗得幹淨的校服,衣擺塞在裙子裏,着裝很得體。衣裙還是熨得特別平整的那種,沒有一道多餘的褶子,清清爽爽。
對,穿着這一身的人,還剪了個尤其利落的一刀切短發,但因為有很乖的齊劉海,所以并不淩厲,偶爾還戴着有線的耳機,性子悶悶沉沉,很能唬人。
偏偏就是那麽一個人,在巷子裏把那個早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的男生吓到轉身就跑。
“他沒有答應,我就一直追,但時間有限,我不想在校外耽擱太久,只能先予他點時間考慮清楚。”談惜歸眼底浮現出隐約的懷念之色,說得尤為平靜。
“第二天耽擱了。”沈霏微哂了一下。
談惜歸颔首,她記得明明白白,所以述說時沒有絲毫猶豫。
“第二天他沒跑過我,我勻了足夠多的時間,沒再突然回校,但因為他前一天才被追了兩條街,警惕了,身邊帶了人,所以我被迫和他周旋很久”
停頓後,談惜歸加上一句:“他欺淩過路的人被我撞見,他先動的手。”
從對方平靜無波的語氣裏,沈霏微竟聽出些許被動和委屈。
十一果然沒變太多,還是會不着痕跡地扮出她很吃的那一套。
再後來的事情,沈霏微自然知道。
結果就是,那個人被個低年級的教訓了一頓,落了個鼻青臉腫的下場,根本不敢進教室,還被傳得人盡皆知。
“那天回學校晚了,我多花了幾分鐘整理着裝。”談惜歸坦白。
沈霏微心頭炸起煙花,正是在春崗的最後一年,她們欠缺的那一捆煙花。她垂頭喝一口已經半涼的湯,說:“其實我都知道。”
“嗯。”
“在我面前,你能藏個五分,就已經很厲害了。”
“我知道。”
“所以有時候是故意透露給我的?”沈霏微意有所指。
談惜歸承認:“想你知道的話,那就是。”
沈霏微眯眼看向窗外,遠遠望見僑胞區的那一塊。
整片區域被裝扮得很吉利,紅到和周遭格格不入。
又快要到年了啊。
“你們每年都一起過年嗎”沈霏微目不轉睛,繼而又補充:“你和談家的那些……家人。”
她有一點點吃味。
談家的人和十一過了六個年了,她的話,一只手就能數完。
“嗯。”談惜歸認真地問,“今年你會到哪裏過年?”
“金流,我會回金流。”沈霏微淡笑,“雲婷和你通過電話,她有和你說起過嗎,她的影樓開到金流了,十六也開了畫室,不過還是不常開門,兩個人都是。”
“有提過。”談惜歸話音驟止,繼而有點生疏地問:“我能去看看嗎。”
“為什麽不能呢。”沈霏微看向談惜歸,饒有興味地說:“你現在是誰,是談惜歸,小談總,還是……”
“十一。”談惜歸的語氣淡得仿佛不上心,但答得很快,斬釘截鐵,“是十一。”
沈霏微終于還是聽到了。
這是她們共同的秘密,不再只有她單方說起這個名字。
“那怎麽會不能。”沈霏微推開湯盅,小口地嘗起桌上的炒菜,心悠悠地想,你是十一,那我是誰呢,還是姐姐嗎。
不過她不急于聽,根本不急。
兩人繼而又說起許多以前的事,多是沈霏微在使壞,故意将十一說得很呆。
反觀談惜歸口中的沈霏微,當真明媚得不得了。
不得不誇的是,這一桌确實是極正宗的金流菜式,其實比雲婷做的要好吃許多,只是沈霏微還是更喜歡雲婷的手藝。
她本質上,是一個極度戀舊的人,這和十一脫不開關系。
吃到最後,談惜歸忽然接到一個電話,說是項目出了岔子,底下的副總忙得焦頭爛額,幾個負責人全都應付不過來,還得她親自出面。
看對方神色變了,沈霏微有所察覺,放下筷子問:“工作的事?”
“要失陪了。”談惜歸眉頭微蹙,卻不焦灼,不慌不忙地拿起手包。
沈霏微托着下巴,仰望起這個站起身的人,揶揄着問:“這個時間明明是給我的,什麽時候再賠給我?”
“你說個時間。”談惜歸站在桌邊,似乎又不是那麽急迫了,她頭微微低着,眼是一泓靜水。
沈霏微想,假使她說的是“就現在”,或許談惜歸也會不假思索地留下。
但她也想将自己這裏的主動權和優先權交予對方,所以說:“看你,看你什麽時候給我電話。”
互換號碼到今,她們甚至沒有給彼此打過一個電話,至多是發一條信息。
談惜歸答應了,微微一颔,“那我忙完,一定給你電話。”
看着對方離開,沈霏微低頭繼續吃菜,不過多時,桌對面忽然坐下一個人。
費茕聲大概沒少往這邊盯,看談惜歸一走,就過來了。
沈霏微光靠餘光就能辨認出對方,哧了一聲問:“你霍醫生呢。”
“吃完走了,她吃飯太快了,真的就只是來吃飯。”
說起這個,費茕聲還有點苦惱,聲音嘟嘟哝哝的。
一頓,費茕聲往桌上叩了兩下,用以指代此前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随即眼皮子眨巴,予以暗示。
沈霏微能不知道費茕聲想問什麽嗎,但她不說,繼續不聲不響地吃菜。
“剪彩那天,我就覺得不對勁。”費茕聲皺眉,更多的是審問的意味,“你們什麽時候這麽熟了?”
沈霏微好整以暇地看過去,料到當時在場的許多人都會持有這樣的疑慮。
畢竟談惜歸比她的小姨談知韶更甚,那是真真高不可攀,不含任何貶損之意。
偏就是談惜歸,竟那麽主動,又那麽親近地向人示好。
那個行為可謂刻意,似乎想将兩人的相熟昭告天下。
“不說話?”費茕聲疑心更重了。
“話說得太明白,就沒意思了。”沈霏微笑說。
費茕聲往後仰身,似是想拉遠距離,以窺全對桌人的姿态和神色。
她不懂這是兩人間的什麽把戲,沉默了一陣才說:“想攀附談惜歸的人一直很多,尤其近幾年。為什麽,因為談知韶的用意越來越明顯,她就是在把談惜歸往上托,托到雅談的塔尖。”
“我是那樣的人麽。”沈霏微很溫和地擱下勺子,在白瓷碟上砸出叮一聲響,明白費茕聲是善意提醒。
費茕聲注視沈霏微,笑笑說:“談惜歸不是那麽慷慨大度的人,這兩年能留在她身邊的人寥寥無幾,之前我聽說過一件事,她手上股份占比上升,得益于她親自将談家的一位送到了伊諾力島上,我覺得她可能不需要朋友,我不想你浪費時間。”
“能被送到島上,難道不是有錯在先。”沈霏微安閑自得地取了紙巾,“再說。”
“誰要和她做朋友。”
她慢騰騰擦手,繼續從容不迫地說:“你想追霍醫生,還得再費點時間精力,幸好你姓費,應該很擅長費勁。”
“欸,不是。”費茕聲有點懵,“你,我……”
她滿腦子,沈霏微什麽意思,沈霏微怎麽突然蓄力攻擊,沈霏微一定是在罵她吧。
費茕聲又想,她
是無辜的吧,應該是吧?
沈霏微站起身,歪頭看向費茕聲,笑說:“送我回去嗎,還是說,你想替我把餐盤清幹淨。”
費茕聲還沒太回神,“回哪,範倫娜月亮酒店?”
“翡翠蘭。”沈霏微說。
費茕聲跟着站起來,看見沈霏微狐貍尾巴在翹,半句回嘴的話也說不出,實在甘拜下風。
“也好,阿姨都去過了,就我沒進過門,不過,能弄到那邊的房子,你也真是厲害。”
“不是我。”沈霏微搖搖頭,不再細說,任憑費茕聲胡猜。
費茕聲隐約覺得,和談惜歸有關。
走到櫃臺前時,沈霏微是想結賬的,卻被告知,談惜歸已經結過了。
談惜歸一定是料定,沈霏微會在櫃臺前詢問一次,所以托服務員将一樣東西轉交出去。
“勞煩您多等一會。”服務員當即走開,過會匆匆回來,捧着一樣東西遞到沈霏微身前。
沈霏微原來想的是甜點一類的東西,飯後甜點,挺合邏輯。
可是服務員交到她手上的,卻是一把裹在皮殼裏的鑰匙。
鑰匙有點重量,也很熟悉。
沈霏微低頭摩挲車鑰,一時間好像翹到了天際,居高不下。
是處在天平另一端的人,加足了砝碼,令她徹徹底底下不來了。
“什麽鑰匙?”費茕聲問。
“我贏來的。”沈霏微輕聲。
“你和談惜歸賭了一局?”費茕聲詫異。
“不止一局。”
這是她在彭挽舟的會所裏贏來的,可在三年前,她就托人賣掉了。
沒想到,這沉甸甸一物,竟還會回到她的手上。
但沒有車,鑰匙就等同擺設。
談惜歸明顯是想讓沈霏微也給出足夠的籌碼,用以換取。
沈霏微輕笑着把鑰匙放進包裏,轉頭說:“走啊,回去了。”
在去翡翠蘭前,費茕聲到酒莊提了一瓶酒,不過她不是為了和沈霏微共飲,畢竟醒酒藥吃多了不好。
“談姥祝壽的事,你知道吧,大概和以前一樣,還是在蘿瑞莊園辦。”費茕聲拎起手裏的酒瓶打量,然後索然無味地放下,“那裏的自釀酒,美味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