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次日早會結束後, 沈霏微回到範倫娜酒店,不緊不慢地收拾好箱子, 在門外打到一輛的士。
幾天前初到範倫娜酒店的時候,她只拉着一只皮質箱子,離開亦然。
她在Y國的房子還沒有轉手,不過早在登機之前,她便已将所有的服飾用具都收拾妥當,只要有需,那邊就會有人幫忙寄出。
那處房屋有保潔人員定期打理, 不怕積灰, 日後不想留了,再轉手也不遲。
如今就這麽一只孤零零的皮箱, 她根本沒必要和事前說好的那樣,讓談惜歸百忙之中脫身過來。
于此太過刻意,有違獵物的生存準則, 無異于自投羅網。
況且, 試探也有其制勝寶典, 得留有足夠多的餘地,亦不可将戰線拉得太長,才能游刃有餘。
沈霏微打車到翡翠蘭花園,在中途的時候,她特地讓司機稍作停靠。
下車後, 她直奔路邊連鎖店, 并未挑挑揀揀, 而是目的明确地買了一樣東西。
全程也就三分鐘不到, 沈霏微很快便回到車上,勞煩司機繼續往翡翠蘭花園的方向開。
司機用A國話搭腔:“現在不是翡翠蘭花園最迷人的時候, 你應該早些來。”
明顯把沈霏微當成了游客。
沈霏微索性說笑:“那不如,我直接在這住到下一次開花。”
“那你一定是最忠實的翡翠蘭愛好者。”
沈霏微心說不是,她只是最盡職的牌手,她正在尋機打出,最動人心魄的一套組合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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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多時,翡翠蘭花園近在眼前,司機詢問:“是要把您送到花園內區的酒店嗎。”
沈霏微擡手指向岔路的另一邊,說:“不是,往那邊開。”
司機有些詫異,卻還是順着指向開了進去。
翡翠蘭花園是在山腳,再往前開便是緩坡,不少別墅傍山而建,遠遠能望見規劃齊全的繁華商區。
司機開得很慢,轉而以為沈霏微是要到商區,便說:“這裏是富人的樂園,聽說不少名人都喜歡來這邊購物。”
然而沈霏微接着指向了另一邊,她并不是要進商區,而是要到別墅群內部。
沈霏微記得路,輕易就能找到了昨天來過的地方,根本無需司機瞎轉悠。
她手指一收,說:“就是這裏了。”
司機讷讷:“看來您比我更清楚,翡翠蘭花園什麽時候最迷人。”
沈霏微搖頭否認,下車後看司機替自己提了箱子,悠然解釋:“我是第二次來,不過确實不是因為花園來的,這裏引人入勝的,不只有花草。”
在外人面前,她可以不留餘地。
司機調頭離開,大約是第一次進入花園邊上的別墅群,在遠處徘徊了不下兩次,才終于找到出去的路。
冬日淩寒,或許因為附近人煙少,更顯得蕭瑟冷清。
沈霏微不急于進門,轉身分辨出,昨日談惜歸帶她離開的方向。她不禁擡臂,用手模拟出車輛行駛路線,循着遠處的園林道路,緩慢移動指尖。
她事前不告知談惜歸,如今人已到達,才拿出手機,不緊不慢地打字。
「我到翡翠蘭了。」
簡明扼要,是不加修飾的矛,不拐彎抹角地迫近。
從打字到發出,沈霏微手還挺穩,心潮卻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不知道接收人是不是也會如此,她期待談惜歸的反應。
遠遠的,有狗撒丫子跑近,那足趾在石磚地上摩攃的聲音尤為明顯。
就在下一秒,沈霏微又見到了那只尾巴細長的杜賓。
杜賓從花圃後飛蹿而出,在跑動間,脖頸上的銀色鏈條曳動不定,串在上邊精心定制的身份牌也跟着叮鈴作響。
一位女士牽着繩在後面氣喘籲籲地跑動,堪堪能将之牽制。
杜賓身姿挺拔漂亮,看起來已是成年體格,骨架極大,得虧幼年期未裁耳剪尾,少了幾分兇狠,多了幾分憨厚。
在嗅見生人氣息時,它驀地一頓,遠遠張望着,不再靠近。
好在尾巴齊全,它的情緒完全暴露,看得出是有些許機警,不過更多的還是愉悅,尾巴晃得輕快。
女士跟着停步,撐着腰站在路邊喘氣,看一眼表,好似說給杜賓聽:“到點了,我要下班了。”
杜賓沒動,還在打量此地陌生的闖入者。
女士拉動繩子,唉聲嘆氣的,“求您了,打個商量吧,明天可以多遛一圈。”
好在是一樣的黑發僑胞,沈霏微單靠口型,遠遠便能辨認出對方說出口的話。
這樣其實很冒昧,只是她實在好奇。
女士拽了兩下鏈子沒拽動,終于意識到附近有生人在,她擠出個不好意思的笑,想彎腰把杜賓整個抱起。
杜賓紋絲不動,她更不好意思了。
沈霏微彎了下眼,把箱子留在原地,走上前溫聲打了聲招呼,然後問:“你們是住在這附近的嗎。”
“嗯……”女士一頓,“它是。”
“能問問它叫什麽名字嗎,它好吸引人。”沈霏微略微彎腰,淺色的瞳仁裏盛了笑意。
“春。”
沈霏微一時間以為,是她太執着于那個逝去的年少期了,使得聽覺出現了偏差。
“春天的春,是個姑娘。”對方補充。
原來不是偏差。
沈霏微看杜賓湊過來,很矜持地聞了她兩下,便伸手任之舔上手腕。
女士又看表,明顯在趕時間,但看杜賓在和旁人友好互動,讪讪地擠出笑,不好打斷。
沈霏微試探般摸上杜賓的頭,故意用很柔和的聲音問:“你養的嗎,它很有禮貌。”
“是我雇主養的狗。”女人坦白。
沈霏微看杜賓已經接受自己,這才捏起它頸下的身份牌細看。
有名字,的确是春,但刻下的聯系電話并不是談惜歸給她的那個私人號碼。
也許是工作號,也可能是保姆的聯系方式
得到答案,沈霏微無意繼續阻撓對方的時間,退開一步說:“你看起來還有事要忙。”
女士為難地點頭,“約了人見面,不太想遲到。”
過會兒,她終于成功将杜賓拉走,又或者說,是杜賓把她拉走了。
就和昨天見到時一樣,這只杜賓精力十足,一下便能蹿到百米外。
遠處人影漸漸變得和米粒一般大,又漸如粉塵,消失無形。
“春。”
沈霏微卷着舌,将那個字音,一點點從唇間推出來。
這個咬字的姿态,很像草木抽芽,帶着向外的蓬勃生命力。
會令沈霏微回憶起開去春天的那個冬夜,又或者她和十一奮力闖進的那場冷雨。
好像她們光靠一個步态,輕而易舉就能抓住春天。
沈霏微低低地笑了,一邊從包裏抖出房東給的鑰匙,給費茕聲打了個電話。
顯然因為昨夜太過亢奮,亢奮過後,更多的是萎靡。
費茕聲精神不濟地問:“怎麽了,黛江那套房空着,改主意了?”
“不是,我在翡翠蘭這邊租了套房子臨時住住,你問問阿姨有沒有時間,幫我置辦點東西。”沈霏微說。
費茕聲昨夜還納悶,對方怎麽會忽然問起翡翠蘭,她沉默片刻,說:“你哪來的這麽大能耐,有這能耐還找我置辦家用?”
沈霏微只是笑笑,不說明
前因後果。
費茕聲琢磨出了丁點不同尋常,“這和談惜歸有什麽關系?”
沈霏微聲音犯懶,前言不搭後語地答:“我剛剛在路上碰到了她養的狗,好巧。”
言下之意,是因緣邂逅的關系。
但所謂的因緣際會,其實有一半是出于事主雙方別有用心。
費茕聲終歸不是那個能和沈霏微心意完全相通的人,實在捋不順沈霏微彎彎繞繞的腸子。
半晌,費茕聲困惑地啊了一聲,當對方還沒睡醒,在說胡話。
她想了想說:“你把地址發給我,我讓阿姨把東西帶過去。”
挂了電話,沈霏微推開院門踱入其中,裏面的屋門鎖是指紋驗證,一經查驗便能進屋。
房屋內部原先就挺幹淨,今天一見更是一塵不染。
沈霏微把箱子靠在門邊,彎腰時瞧見了房東提前備好的拖鞋,真是體貼至極,還是沒剪吊牌的。
此時是上午十點,談惜歸大概很忙,連信息都無暇回複。
沈霏微只看一眼就把手機放回包中,慢慢将箱子提到樓上。
大概在三個小時後,費茕聲家裏的阿姨按響了門鈴,竟然效率極高地采購好了所有的日常用具,她甚至……
都沒有問沈霏微缺些什麽。
阿姨人看着溫溫吞吞,三兩下便已将用品放到所需位置,連床單被套都給沈霏微鋪上了。
“床單是清洗過備用的,小聲那邊暫時用不上,我就拿過來了。”她說。
沈霏微颔首道謝,然後聽阿姨說附近商超所在。
阿姨做事無微不至,在剛才一路過來的時候,她明顯就已經将路況摸清摸透了。
可惜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沈霏微沒法邀阿姨留下吃飯,只能将對方送到門外,看着對方開車揚長而去。
靜了許久的手機嗡然一動,屏幕亮起,一條短訊躍上界面。
雅談那位日理萬機的未來掌舵人終于屈尊回了消息,她不問沈霏微為什麽臨時臨急地改了搬入時間,只重新提出重逢當日,那個沒能得到應允的邀約。
「一起吃飯嗎。」
這次沈霏微再沒理由拒絕,東西都搬來了,哪還像是有事要忙的樣子。
「什麽時候?」
「就這個飯點。」
「打不到車。」
沈霏微意有所指。
「我回去,很快就到。」
恰似一拍即合,一邊順心,另一邊順意,無人從中受到委屈。
沈霏微留意到,談惜歸發的是“回去”,而非“過去”,看來談惜歸是被繁雜事務攪渾了心,又急于回複,所以忘記遮掩了。
她估摸着談惜歸回來的時間,在沙發上靠着睡了一會,昏昏入夢的時候,門鈴響了。
談惜歸竟比她預想中的還要快,明顯不是從雅談總部過來的。
沈霏微趿拉着拖鞋下樓,在玄關的櫃子上,把來時在路上買的東西一并帶上了。
門外停着的不是眼熟的那輛車,随着車窗降落,露出來的卻仍是談惜歸那張冷靜秀美的臉。
重逢後見過幾面,可因為沒能像從前那樣仔仔細細地打量,所以屢屢見到,陌生感總會在第一秒油然而生。
不過那眉眼,和眉眼間流露的神情,已暗暗與沈霏微的心潮打過數次照面。
沈霏微走上前說:“我以為你過來還要一會。”
“在外面談事情,剛剛結束,恰好過來很近。”
談惜歸誠意很足,回答得并不含糊,只是大概還沒完全從議事桌上抽身,神色間還能看見隐隐約約的冷峭。
沈霏微環臂不動,欣賞對方那張俏麗的臉,手裏的東西藏得很嚴實,打趣說:“今天勻給我的時間,價值多少?”
談惜歸把昨天對方說給自己聽的話還了回去,但又有所添補,“我盤算盤算,你想聽什麽數。”
“給你樣東西,你重新估算,別忘了把它的價值也算進去。”沈霏微把手伸進車窗。
談惜歸不明所以,不過在下一秒,她撘在方向盤上的手,被紙盒的邊緣輕飄飄砸了一下。
是感冒藥。
“你以前不愛吃藥。”沈霏微眼彎彎的,話裏含了微不可察的興味。
她停頓,繼而語氣平緩地說:“但我不知道,你今天之前有沒有吃過藥。”
“今天之前沒有。”
說話的人明明是一副淩厲疏離的長相,卻将拒藥一事承認得幹脆直接。
比起六年前不肯喝姜湯的時候,更加理直氣壯了。
沈霏微在另一側上車,系上安全帶問:“去哪裏吃飯?”
“訂了黛江邊上的餐廳。”談惜歸說。
沈霏微頓了一下,其實在搬過來前,她的确有打退堂鼓地想過,要不就先暫住在費茕聲那套江景房裏。
她面不改色,不去糾結這個用餐地點是碰巧,還是請客人別有居心。
“金流菜系,吃不吃?”談惜歸問。
車慢步開出,沈霏微轉頭看向談惜歸。
她在對方寂寂的眼中,其實很難尋覓到那些,軟到一塌糊塗的綿綿惦戀。
除非對方有意突顯。
這次談惜歸将心完完全全地寓于雙目和言辭,她的惦戀變得很明顯,令天平遽然一動,完全傾斜向她。
“挺懷念金流菜系的。”沈霏微聲音放緩,“尤其婷姐做的那一手菜。”
少傾,談惜歸問:“婷姐和十六,近來還好嗎。”
沈霏微上一次聯系雲婷,是中秋的時候了,那時雲婷和舒以情正在F國看畫展,日子過得很快活。
“挺好的,到處周游。”
提及共同的故人,其實就是為了将兩人漸遠的關系再次橋接。
這是一種脅迫式的手法,生硬地提點彼此,她們的靈魂和軀殼,早早就被共同的過往徹底貫穿,沒有擺脫的可能。
沈霏微能如此平常地提起雲婷,是因為她篤信,這種手法于她和談惜歸都很受用。
從得知那只杜賓被命名為“春”起,她便明白,不止她受困春崗,不止她差點被危樓般日益摞高的思念,判處終身監/禁。
十一亦是如此。
沈霏微不表明,自己早知曉對方的住址,也認識了那只叫春的杜賓,只悠悠地說:“你姨知道我和你吃飯嗎。”
“應該不知道。”談惜歸瞟過去一眼,淡聲:“我一個人住,不常回莊園。”
“住哪?”
久久,談惜歸坦言:“也在翡翠蘭花園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