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這一年的春節前夕格外寂靜, 明明雲上攝影也只是少了一個不常說話的人。
阮別愁沒等到過年就跟談知韶一行人去了金流,在金流登上一班前往A國的飛機。
談家在A國多年, 從未摒棄舊習,談知韶希望,阮別愁能在年前給故去的家人上一炷香,燒去一些紙錢。
沈霏微還是沒有出聲挽留,只目送對方上車離開,然後獨自沿着春崗破舊的窄街走了将近一個小時。
和雲上攝影不同,這次年前, 春崗熱鬧得比過往更甚。
大抵是那些地痞惡棍都被收走了, 而這又是衆人在春崗的最後一個年,所以就算隔上三條街遠, 也能聽到嘹亮的歡呼和炮仗聲。
噼裏啪啦,炸得沈霏微的胸口開出個血淋淋的洞。
春崗的街巷從未有過如此多的人,似乎平時擠在危樓中困窘度日的住戶全都露了面。
一有人起頭, 喊上一聲“小十五姐”, 整條街的人都跟着喊, 宛如回聲,接連不斷。
也就只有“小十五姐”,後面不再跟“十一”二字。
沈霏微和阮別愁的關聯就此切斷,好像衆人有目共睹。
沈霏微淡笑招手,為了不坦露情緒而暗暗将牙關咬緊, 不應聲。
平時她從雲婷那學來的伶牙俐齒, 此刻失效得徹徹底底。
她的這麽一項技能, 好像緊跟着不久前的車尾氣, 一起被冷風呼啦吹散了。
終于有人看出端倪,探頭問:“十一怎麽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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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怎麽不在?
沈霏微先是迷惘, 然後恍然大悟,是她沒留。
但沈霏微說的是:“比你們先一步搬走了。”
無人懷疑,事已至此,搬走也是遲早的事。
走完一圈,沈霏微疲乏地回到雲上攝影,意外地看到雲婷和舒以情竟站在門口沒有離開。
“我和十六可不是在後悔惋惜,是在等你回來。”雲婷笑着澄清,環臂說:“A國好啊,有談家保駕護航,十一日後一定可以走得很遠。”
沈霏微恰也是這麽想的,但也免不了難過。
雲婷覆上沈霏微被風凍涼的側臉,說:“上樓洗個熱水澡嗎,今晚我做點別的菜吧,松鼠桂魚吃不吃?前陣子我在N國的時候,跟同隊的人學的。”
沈霏微欲言又止,沒想到在那樣硝煙彌漫的戰場裏,雲婷竟也不忘鑽研菜譜。
“吃不吃?”舒以情看着沈霏微問。
沈霏微說吃,然後便上了樓。
今天過後的每日洗漱,再沒有人排在她的前面,予她時間犯懶。
沈霏微洗完便躺到床上,五指碰在手機冰冷的屏幕上,不抱期待地等一個電話。
她昏昏欲睡,在半夢半醒時,手機驀地一動,震得她指尖略微發麻。
是十一,十一大概到機場了。
看了數秒,沈霏微猛将手機抓進被窩,蜷着身在被子下接聽,她的聲音被困在棉絮中,顯得又低又悶。
“十一。”
電話那頭的人沉默了很久,半晌廣播傳出登機提醒,那提醒聲極清晰地傳進手機。
“姐姐,我要走了。”
沈霏微頂着棉被坐起身,她捏住睡衣的袖子,捂在半張臉上,将輕吸鼻子的動靜掩得嚴嚴實實,說:“跟好談知韶,就……”
就別跟我了。
她曾在夜裏聽阮別愁講過一個關于跟人的故事,思田亦或是玲竹說過,怕的話,跟着人就好了。
阮別愁跟過阮思田和鄧玲竹,跟過徐鳳靜,也跟過她,在到大洋的那一邊後,就該跟談知韶了。
但沈霏微頓了一下,沒将克制在唇舌下的另外半句話說完,而是用刻意裝出來的挖苦語氣,笑着說:“就別回頭了,春崗很快就會被拆掉,你回來肯定找不着地方,更不可能找得到人。”
手機那邊的人低低應了一聲。
沈霏微胸下有點悶,屈膝伏到腿上,将心口牢牢壓住,收了笑意說:“我聽到廣播了,你登機去吧。”
電話挂斷後,她把手機往邊上一丢,慢騰騰蹭到床的另一邊,躺到了阮十一的固定位置上。
可對方殘餘的氣息,只有很少很少一點。
春崗還真要拆了,就在年後不久,等所有人搬離,那擠得密不透風的高樓便接連倒下,持續的轟鳴聲好像掣電不休。
即使是在數百米遠的警戒線外,也能感覺到震蕩襲面的氣勁,還有挾在風中的零星齑粉。
沈霏微站在雲婷和舒以情邊上,看到被春崗掩蓋了多年的一隅天,一點點地緩慢顯露,然後有鳥掠過。
這次,鳥沒有掠過她的心房。
春崗逐漸消失,春天瀕臨枯萎。
沈霏微忽然想到,她和十一終歸沒能在這年一起跑進春天。
在衆人驚呼着圍觀的時候,雲婷獨自走遠了,她點了一支煙,抱着手臂有一下沒一下地抽上一口,眯眼看遠處的樓房被逐一爆破。
舒以情倒還站在沈霏微身邊,良久才往沈霏微肩上輕拍一下,示意該走了。
明明只在春崗待了不到四年,沈霏微卻能感覺到,她對這個地方的感情,并不比金流少。
她在此地經歷過太多的事,也學到了許許多多的處事原則,她的青春是在春崗正式開幕的。
良久,沈霏微不舍地撕開黏附的目光,走向雲婷說:“婷姐,等會把我放到橋高就好。”
雲婷點頭,把車鑰匙丢給沈霏微,悠悠說:“等會你記得把自己放下車,你要想把我和十六送到金流也行。”
沈霏微接了鑰匙,露出不可
偏偏舒以情沒說不行,甚至還直接打開車門,坐了進去,一副任由沈霏微發揮的模樣。
不得已,沈霏微開車把自己載到了琴良橋,停在橋高外面,解下安全帶說:“婷姐,之後你們應該不會一直在金流吧。”
雲婷颔首,看向舒以情,溫和地說:“在春崗耽擱太久了,一直沒機會出去走走,現在我和十六也算功成身退,終于有了點時間。”
沈霏微眉梢一擡,“有外出計劃了?”
“沒呢,等你畢業。”雲婷好整以暇地看她,“好好考,不然可就沒機會在我們面前翹尾巴了。”
沈霏微哧地笑了,開門說:“別等我畢業,我才沒空跟你們見面,我要住校了。”
雲婷眼簾一掀,“決定好了?”
“嗯。”
三個人不算正式告別,沈霏微下車後朝車後輪踢了兩腳。
後排的車窗降了下來,雲婷笑罵:“別把我車輪踹壞了!”
沈霏微又踢了兩下,擡頭說:“你後輪快沒氣了,春崗裏面的路那麽難走,你還天天開着它在裏面折騰,現在春崗沒了,它好像要罷工了。”
雲婷不笑了,下車後也跟着踹了兩腳。
琴良橋的春天戛然而止,整片土地毫無預兆地邁進了夏,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氣溫便倏忽上升,熱得街邊鋪子的狗崽頻頻吐舌。
夏季一到,入學考就要來了,琴良橋的學生難得露出緊繃一面,不論是平時有沒有上過課的,在這段時日裏,都很合衆地焦急起來。
沈霏微還是那不慌不忙的樣子,在後來重新調換的班級裏有條不紊地寫題。
她放在桌肚裏的手機一直處在關機狀态,不過就算開着機,也不會有人找來。
去到A國的十一,從某一天起就不再找她了,好像她人生裏謝去的一幕。
在那以前,十一在A國還偶爾會發來短信,雖然全都只有簡短幾個字。
沈霏微揣測過十一的心思,十一也許是覺得太刻意太叨擾,以至于連以前一半的親昵都不願表現。
「吃了嗎。」
「在忙嗎。」
「早好。」
「姐姐。」
「晚安。」
那時候沈霏微看到就會回,但也有看不到的情況。
或許因為高三繁忙,也可能是出于思念,她忽然意識到,她的行為正在逐漸向曾經的阮十一靠攏。
她會将所有的碎片時間都利用起來,會在走路的時候用随身聽來聽解析,會把題反複琢磨重算。
莫名的,沈霏微覺得,她好像懂得阮十一當時追趕的心情了,似乎再沒有別的事能比這一件更緊迫。
她有點想去A國。
忙碌的日子持續到考試結束,在結束的那天,沈霏微才知道,她的手機號因為超時欠費,已經被強制注銷。
大概因為號碼挺好,注銷後很快就被人注冊走了。
這事還是雲婷告訴她的,雲婷不想打擾,憋了幾個月沒主動聯系,只偶爾會把東西放在門衛室,讓人幫忙送
到沈十五手上。
後來想打電話的時候,雲婷聽到那邊是個陌生女人的聲音,以為沈霏微的手機被人偷了。
一番烏龍過後,她不得不誠心向現任號主道歉,一邊開車到琴良橋,找到令她出糗的罪魁禍首。
罪魁禍首懵懵地拿出手機,才發現信號全斷,而她最後收到的短信,竟還是手機的停機通知。
那時她沒有留心,一半是為了省事,看不到信息裏有十一的名字,便一次性把通知裏的所有消息都劃走了。
畢竟在前一段時間裏,她甚至不需要再把手機當成鬧鐘用,只要聽學校的響鈴就夠了,而想聽的解析和聽力又都在随身聽裏,恰好斷了她用手機玩樂的念想。
雲婷便說:“再注冊個新的號碼,突然聯系不上,怪讓人擔心的。”
在這刻,沈霏微想到的只有十一,也不知道十一在後來的幾個月裏,有沒有再給她發消息問好,那些消息,是不是都傳到了別人手上。
好在注冊新號極其簡單,不好的是,在沈霏微将默記在心的一串數字逐一輸入後,傳出的提示音竟然是空號。
空號?
盡管十一從不是睚眦必報的性子,但這真的很像報複,一樣的招式永遠傷人最深。
可惜了,因為種種原因,她們這一家四口都不曾用過聊天軟件,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聯系方式。
她和十一的聯系,似乎是被她親自鋸斷的,藕斷絲不連。
好比她們的春天。
“怎麽了?”雲婷嚼着舒以情喂過來的牛皮糖問。
看舒以情手裏牛皮糖的包裝,已經不是佳好軒的了,舒以情明顯已經找到合格的替代品。
沈霏微搖頭把手機丢進包,捏一把吱呀叫的小白貓說:“記錯了一個號碼。”
雲婷主動湊到舒以情面前,想讨牛皮糖吃,但舒以情沒給,還把她的臉推開了。
“這是最後一片,我的。”舒以情略微不爽。
雲婷只好站直身,自己舔着嘴唇回味,然後轉向沈霏微,笑問:“怎麽樣,想到去哪個學校了麽。”
沈霏微估過分,知道自己夠得上此前的預想,但她被一種惶惶若失的感情推着前行,冷不丁撲進私心盛放的花圃裏。
在此前的預想中,她完完全全可以選擇一條更為暢通無阻的路。
無關喜好,亦或是性格适配度,這條路通達的,是明顯開闊又無需多費氣力的未來。
但因為花圃中盛放的私心,沈霏微心裏的陀螺又被推動,在急劇轉動下,它落到了完全相反的另一面。
這是她之前熱望而不敢企及的,全靠叫嚣不止的私心,鼓動她朝向了本意。
“我想直申海外的院校試試。”沈霏微慢悠悠吐出聲。
雲婷只是有點詫異,随之又了然般地點了頭,說:“鳳靜的卡我給你了,肯定夠你未來的花銷,實在不夠了,也別自己悶聲不說,別學十一。之前我就說了,要不是我接手你們太晚,我遲早也得讓你們喊一聲媽,在媽面前不用太客氣。”
沈霏微耳廓都熱了,有點想罵人。
“要不現在喊一聲聽聽?”雲婷打趣。
沈霏微喊不出來,瞪過去點炮:“兩口子的事,你一個人敲定?”
舒以情明顯不願意當媽,兩根手指一交,啪一下彈打在雲婷的唇邊。
雲婷捂嘴不語。
只是後來沈霏微申請的也并非A國的學校,而是遠在另一片大洋上的Y國。
如果以春崗作為中點,那她和十一,就好比背道而馳的兩片舟,兩個人漸行漸遠。
當年的分別,正如蝴蝶振翅,也不知最終能驚擾誰的夢。
是在六年後的冬季,沈霏微的合夥人決定将公司總部遷至A國,沈霏微不得不跟着漂洋過海,準備好在另一片陌生土地上長久駐足。
飛翔的鐵鳥徐徐落地,随着那一下颠簸,沈霏微一顆心咕隆起伏。
她後知後覺地想到,那個曾令她挂念了許久的人,大約就在這裏。
但六年太長,當時的酸澀苦楚大多已經随着時間蒸發,只餘下些許幹涸過後的斑駁痕跡。
不至于蕩然無遺,但也不如當初那麽驚心動魄。
沈霏微将壓在背後的頭發撥到身前,等飛機停穩,她重新打開遮光板,接着又冒出一個念頭。
她和十一,是否能在這片土地上再次碰面。
可十一如今是什麽樣子,在做什麽,她一概不知,又如何估得了碰面的概率。
當年的自然卷已被拉直,黑發随着她拖箱前行而緩慢曳動,漂亮得堪比綢緞。
在箱輪微弱的滾動聲中,沈霏微聽到包裏手機在響,在拿起接聽後,興致缺缺地告知:“晚宴?忘記這回事了,我剛落地,很累。”
手機那邊的人絮絮叨叨地說了不少,非得讓沈霏微露面不可。
沈霏微無可奈何,打着哈欠說:“如果我鬧鈴會響,那就一定到場。”
當天夜裏,沈霏微醒了,卻不是被鬧鈴叫醒的,而是因為那姓費的,給她打了不止十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