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春天很近, 卻又很遠。
她們的春天是腳底下這座春崗,但春崗已至寒冬。
這一個月裏, 雲婷和舒以情還是沒有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眨眼已至來年一月。
寒風更寒,黑夜更長。
在這個月份裏,阮十一不算悄無聲息,卻也不算轟轟烈烈的,又長大了一歲。
來春崗後, 兩人每年的生日都由雲婷包攬, 雲婷通常會把餘嘉那邊的場子包下來,用來給兩人慶祝。
蛋糕鮮花會有, 禮物也有。
雲婷靠那三寸不爛之舌,哄得衆人齊聲大喊祝詞,三年裏“小十五姐生日快樂”和“小十一生日快樂”交替着喊。
一些人可能連自己的生日都記不清, 卻在吵嚷中記清了這兩人的。
這是春崗許多人享受不到的待遇。
只是這次雲婷不在, 餘嘉久久不見人影, 春崗的衆人也都在忙着恢複營生,今年阮十一的生日已不再能同于去年。
好在沈霏微記得。
沈霏微早早就計算好了日子,即便她清楚,阮別愁對慶生這件事,并沒有表現得那麽在意。
大概對阮別愁來說, 這個生日是真是假還未定, 畢竟她是後來才被思田和玲竹撿回去的。
誰又能說得準, 這個日子是不是那兩人撿到當天随口敲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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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管真假, 這麽多年也都這麽過來了。
沈霏微很慶幸,春崗是在阮別愁生日前夕恢複了平靜。
禍亂平息之後, 春崗的一些門店陸續恢複營業,還有一些怕是永遠不會開門了。
那些老板,要麽早早就收拾好家當入住琴良橋,要麽一鼓作氣沖進金流,打算幹出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業。
店鋪開了門,才能買到蛋糕,沈霏微決定買個精致點的。
她沒考慮琴良橋,是因為琴良橋的蛋糕店離橋高太遠了,還不包配送,就算提前打電話預定,來回也很折騰。
春崗雖然沒有專門的蛋糕店,但至少可以買到,種類和口味,便不多強求了。
在春崗,大半的人好比茍延殘喘,每天過的日子重重複複,能喘口氣就已經算活出松弛感了,誰也無暇去尋找生存以外意義。
他們的娛樂很少很少,頂多是在天臺,又或者是在擠擠攘攘的房子裏和左鄰右舍搓一局麻将,對于麻将之外的吃喝玩樂,根本不會起到任何念頭。
沒有需求,自然就沒有市場。
在春崗根本找不到第二家類似于佳好軒的門店,也難怪舒以情只愛吃佳好軒的牛皮糖,其實不因為別的,只因為它沒有替代。
阮別愁生日當天,沈霏微連床都沒賴,哈欠也不敢打出聲,輕手輕腳披上外套就出了門。
要知道在雲婷和舒以情外出的這段時間裏,她們天天疏于鍛煉,已經很久沒有晨跑了,比以前多睡一個小時是常有的事。
當然,沈霏微是出于懶,阮別愁則是出于沈霏微。
出門後,沈霏微對着掌心呼出白氣,不慌不忙地轉身,朝卷簾門投去一眼。
她篤定阮別愁有聽到動靜,但佳好軒的蛋糕做得少,又賣得很快,等到她們中午或是晚上回來,怕是已經賣完了。
不過也幸好,佳好軒開門很早,畢竟這鋪子不只做午晚飯和甜品生意,還兼賣早餐,主打一個面面俱到,能掙的錢絕不少掙。
沈霏微走到的時候,佳好軒門外已經排起長隊。
佳好軒的門店就那麽窄窄一片,裏面從來不設座位,買到的食品要麽打包帶回家,要麽只能站在門口吃。
有人看到沈霏微,打起招呼說:“小十五姐,這麽早啊。”
沈霏微說是,微微縮着脖子站在隊伍最後面。
又有人問:“好長時間沒見到婷老板了,婷老板最近在哪發財?”
沈霏微從容回答:“跑大城市去了吧,還得過段時間才回來,怎麽,想找她拍照片了,還是想聽她說話噎你啊?”
“婷老板說話好聽,哪裏噎得了人。”那人不敢說雲婷壞話,“等婷老板什麽時候打個折,我再考慮考慮找她拍照。”
沈霏微捏緊大衣的毛絨領子,臉被凍得有點白,笑說:“那我幫你提提建議。”
話說得輕松,其實沈霏微的不安,根本沒能因為彭挽舟那天的一番話就徹底打消。
因為雲婷和舒以情真的消失太久了,是從未有過的久,久到常常讓她不敢多看家中的合照,夢裏還總會無端端浮現出車禍的場景。
當年留下的創傷未能消除,一旦有其它危機來臨,它便會躍入腦海,如同一個極其不詳的預言。
每每夢到,沈霏微都要大汗淋漓地驚醒,連帶着邊上的阮別愁也被吓醒,怔怔問她怎麽了。
沈霏微說沒事,起床便往門外走,在雲婷和舒以情的卧室外轉上一圈。
長隊漸漸縮短,站在櫃臺前的服務員以為沈霏微是來買早餐的,熱情問:“小十五姐,豆漿油條要嗎。”
“今天的蛋糕做出來了麽。”沈霏微往玻璃櫥窗裏打量。
排在後面的人聽到問話,當即反應過來,熱情洋溢地說:“小十一過生日是不是?勞煩替我說句吉利話,祝她心想事成!”
随之陸陸續續有人應和,沈霏微都一一答應下來。
服務員回頭扯着嗓子問師傅:“蛋糕好了沒!”
裏面有人回應:“六寸的好了,別的還沒有。”
“紅絲絨的有沒有,要頂上有草莓的那款。”沈霏微又說,“生日蠟燭來一份。”
“紅絲絨有。”那服務員露笑,“往年婷姐都是訂三層的,這個單六寸小了點吧,今年不在嘉姐那慶祝嗎,要不我給你多拿幾個?”
“就拿一個,今年在家過。”沈霏微一頓,又說:“豆漿油條也給我拿兩份。”
服務員立刻打包好,小心翼翼送到她手上。
沈霏微覺得,也許早在她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阮別愁就已經醒了,阮別愁的警覺性,素來不低于雲婷和舒以情。
果不其然,在沈霏微頂着寒風歸家時,少女已經洗漱完畢,正戴着耳機坐在沙發上。
聽到聲音,阮別愁轉過頭,目光随之一頓。
沈霏微手裏不止拎着早餐,還提了個方型的蛋糕盒子,盒上用絲帶打了個精致的蝴蝶結。
“去佳好軒了?”阮別愁一眼認出,目光随之落到沈霏微臉上。
沈霏微看時間差不多了,把蛋糕放進冰箱,說:“你先吃早餐,我去洗漱,等會曳姐要過來了。”
林曳倒是一直沒有離開春崗,但她明顯也不清楚雲婷和舒以情的去向。
“好。”阮別愁從沈霏微手裏接過早餐,餘光被關攏的冰箱門阻截。$
她特地朝牆上的日歷本望去一眼,以确認自己沒有記錯時間,确認那點突然澎湃的熱忱,并沒有出錯。
沈霏微轉過身,正要去洗漱,忽然扭頭,迎上少女那雙誠切的眼。
少女頓住。
沈霏微吊人胃口似的,良久才翹了一下唇角說:“十一,生日快樂。”
阮別愁愣神,她總是能在怔愣的片刻中,切換回以前那個讓沈霏微很熟悉的模樣。
沈霏微看得笑了,伸出一根食指朝對方額頭戳去,只是如今兩人差不多高,她這麽戳已經毫無壓制力。
還挺可惜的,她撇一下嘴說:“傻了?晚上再許願吧,現在可以慢慢地想。”
阮別愁說好,一顆心在暗地裏喧嘩,此刻流經心髒的點滴血液,無一例外都在沸騰。
随之,一個念頭又從她胸口下抽芽吐綠,這次更為清晰。
“看我對你多好。”沈霏微輕呼出氣,手腕子在阮十一面前晃:“外面太冷了,手指都給我凍僵了。”
阮別愁不作聲地捂住面前那只手,垂着頭神色難辨地說“謝謝”。
聲音很輕,但咬字很慢,很認真。
林曳的車到點便停到樓下,她和程錦桦的合作很順利,兩人的事業前景都極為開闊。
事事順心,心情自然也就好了,沈霏微和阮別愁上車的時候,還能聽到林曳在輕悠悠哼歌。
歌聲一止,林曳忽地感嘆。
“快到年了,雲婷也沒見回來,你們兩個真是厲害,換成是我,怕是已經把日子過得一團糟了。”
沈霏微撐着下巴,漫不經心地說:“曳姐,怎麽連你也沒有婷姐和十六的消息。”
林曳嘆氣說:“怪我權限不夠高,不過也別太擔心。”
“嗯?”
“如果有壞消息,肯定會在第一時間傳回來。”林曳語氣輕松。
沈霏微更不放心了。
“不管怎麽說,她們肯定能在春天前回來。”林曳眯眼張望遠處,“不過她們回來的時候,春崗估計就得走了。”
沈霏微看出窗外,依稀能想象到此地變作滿目瘡痍的樣子。
危樓夷為平地,不論是破落還是繁華,最終轟然一倒,全變作碎石。
好在,碎石會被清掃,被遮掩多年的藍天,也會因此展現。
或許這塊地方以後還叫春崗,但徹徹底底改頭換面後,依附在曾經一磚一瓦上的情懷,必将無可避免地跟着瓦解。
許多人對春崗的記憶,大約只能永久停留在這一年春天。
這是春崗的結束,卻又是許多人嶄新的開端。
失去和迎來,總是相伴而行。
“那還能在這多住一個多月呢。”沈霏微悠悠說。
林曳睨向後視鏡,好奇問:“想好要考什麽學校了嗎。”
“看看吧,如果成績理想,當然要挑最好的。”沈霏微眯眼打量樓房間逼
仄的天。
林曳哧笑調侃:“對你來說小菜一碟吧,拐着彎想我誇你?”
沈霏微坦然說是,狐貍尾巴翹得很高。
“也沒拐彎。”少女倏然出聲。
林曳打趣:“你是她肚子裏的蛔蟲,我可不是。”
這天對沈霏微來說,除卻是阮別愁的生日外,其實沒什麽特別的。
琴良橋比過往安寧了許多,在經過整頓後,橫行霸道的地痞惡棍好像徹底消失了,餘下狗仗人勢的那些,不得不夾起尾巴做人。
從春崗延伸出去的一系列反應,傳得很廣,影響極遠。
但這總歸還是許多人平平常常的一天,算下來,或許只有阮別愁一人将之镂骨銘心。
這天夜裏,那紅絲絨蛋糕上獨獨插着一根蠟燭,火光黯淡得只能照亮眼前窄窄一塊地。
不過這點明度也夠了,沈霏微就在燭光的範圍裏,輪廓不算清晰,卻是肉眼可見的觸手可及。
阮別愁沒閉眼地許下願望,願望中有她,也有視線裏的沈霏微。
十五歲少女的晦暗情思,在最容易窺光的地方,郁郁蔥蔥地長成了參天大樹。
“生日快樂,十一。”沈霏微雙臂交疊着伏在桌邊,下巴尖埋在袖子裏,淺色的瞳仁被火光照得燦爛。
阮別愁吹滅蠟燭,卻拉住了沈霏微的袖口,不讓對方起身開燈。
此時她眼裏有太多情緒,她肖想明媚,又不想被對方知道,她那差一點點就洩露的私心。
她的私心攢動着的,幾欲冒頭作祟。
“不開燈?”沈霏微頓住。
阮別愁沒出聲。
看在今天的主角是阮十一,沈霏微便由着她,咔一下打燃了雲婷留在家裏的打火機,說:“想摸黑吃蛋糕?也不是不行。”
就着那點微不足道的光,阮別愁切開蛋糕,喂到沈霏微嘴邊。
“好甜。”沈霏微皺眉,“師傅一段時間沒做,是不是荒疏了,吃起來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樣。”
“是嗎。”阮別愁看向叉子。
沈霏微便握住阮別愁的手,微微使力,牽着對方叉下一塊,抵到那張今天還沒沾過奶油的嘴邊。
阮別愁嘗到了,卻不像以前那麽嫌棄這種過甜的食物,不着痕跡地咬了一下叉子尖,淡淡說:“是很甜。”
從頭到尾,阮別愁小心翼翼,只有在更深夜闌時,才敢膽大妄為地将側頰,貼近枕邊人的手背。
虛虛地貼着,那點觸覺,幾乎可以忽略。
短短一段時間,沈霏微的裝睡能力,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她驀地翻身,屈起的膝頭蹭到阮別愁腰間,自認為細致入微,阮別愁一定無從分辨。
是在臨近過年那陣,雲婷和舒以情才終于現身。
她們二人的歸來毫無預兆,好像是憑空出現的,給空蕩蕩的房子多添了不少人氣。
當天,沈霏微和阮別愁恰好放假,上樓後相繼愣住,差點以為是思念成災,合照裏的人從相框中鑽出來了。
雲婷看起來毫發無傷,精力充沛地忙上忙下,而舒以情則不動聲色地站在邊上看她。
“唷。”雲婷擺上最後一道菜,回頭時眉頭挑着,神色自然得好像從未離開過。
舒以情洗好手坐到桌邊,身上又是那件畫畫時才會套上的圍裙,似乎剛摸完畫筆,衣擺上有新沾上的顏料痕跡。
沈霏微把包放下,沒來由地覺得委屈,幸好這點情緒藏得牢,半晌只嘲谑般哧了一聲,一副無心搭理的神态。
緊跟在後的阮別愁同樣怔了一陣,沒什麽波瀾地拎起沈霏微随手丢在沙發上的包,轉進放到卧室中。
雲婷尴尬住了,脫下隔熱手套說:“我們也不是故意的,那不是事多纏身麽。”
“電話也沒一個。”沈霏微報以嗤鄙。
雲婷不緊不慢地解釋:“忙,也不敢用手機,你別不信。”
沈霏微再次輕啧。
雲婷敗下陣,轉進廚房拿碗筷,一邊好聲好氣地說:“大小姐,給你盛碗湯,喝不喝?”
坐在桌邊的舒以情扭頭看向沈霏微,她沒說話,身上的變化倒是比雲婷要明顯一些。
瘦了,使得顴骨有些許分明,唇色也淡,似乎病過一場。
沈霏微看了舒以情兩眼,悶着聲回應:“喝,湯碗裏別給我放肉,我吃膩了,你們自己吃。”
“我也膩。”阮別愁從卧室出來,拿起桌上的空調遙控,把溫度調得更暖和一些。
雲婷服務周到,給兩人把湯碗放到了面前,轉而坐在舒以情邊上說:“我們吃過了,給你倆做的。”
“哦,上哪吃的。”沈霏微低頭喝湯。
“彭挽舟那,我回來才打了個招呼,還沒來得及歇,她就把我喊過去了。”雲婷嘆氣。
沈霏微沒想太多,畢竟彭挽舟也挺記挂雲婷和舒以情的。
她別別扭扭地問:“出去這麽久,沒傷着吧。”
雲婷雙臂一展,“看我像是會受傷的麽。”
沈霏微神色微松。
雲婷垂下手臂,過會兒才接着說:“彭挽舟找我,說是A國那邊有人過來,想見十一,一行人還來了兩次。”
沈霏微詫異擡頭,心口當即被擰成一團。
不是一次麽,怎麽變成兩次了。
“就上周末,又登門問彭挽舟了,以為彭挽舟是十一現在的監護人。”雲婷笑得淡,也有些悵惘。
過了很久,沈霏微眼鼻發酸,卻裝作平靜地說:“婷姐,你怎麽看?”
“我啊。”雲婷眼簾半阖着,叫人辨不清神色,她慢聲:“看你們的咯,不過那幾個人的名字和聯系方式我拿到了,已經叫人去查了。”
沈霏微不作聲地拉住阮別愁的手,交握的手掩在桌下,親近得過于隐秘。
饒是如此,阮別愁也沒給出任何回應。
“那個人給的說法是。”雲婷話音微頓,沉默地注視阮別愁,似乎在考量,一番話如何才能說得更溫和。
過很久,她繼續說:“十五年前,她的姐姐和姐夫為促成一樁生意,在N國邊境遇襲,孩子是在避險途中生下來的,後來兩個人都死在那場劫難之中,屍體找到了,孩子不知所蹤。我猜,就是在那之前,思田和玲竹很碰巧地撿到了十一。”
“遇襲?”沈霏微唇齒一動。
雲婷颔首:“N國邊境那幾年是挺亂的,因為失管區的那幾個頭目想朝外擴張。不過那邊礦物資源确實充沛,不少膽子大的富商都有過與虎謀皮的想法,結果就是,富商們在那邊頻頻遇襲。”
原來十一是這麽丢的麽。
那個困擾了沈霏微良久的問題,恰如風吹雲散,餘下大片澄澈天。
但她心谷裏,還留有霏微煙雨後的潮濕,一腳一個泥跡,猶如她的戀戀難舍。
“還說什麽了?”沈霏微。
雲婷沈思片刻,徐徐說:“當頭的自稱是十一的姨,苦尋十一多年沒找到,沒想到在幾乎要放棄的時候,碰巧在A國見到了,只是我們當晚走得急,沒給她相認的機會。”
“萬一只是長得像。”阮別愁沉黑的眼,好像寂寥曠野。
空無一物,找不到絲毫情緒,一片死寂。
“你願意的話,可以做基因鑒定。”雲婷環臂往後一靠,停頓少傾,“那個自稱你姨的,現在還在金流。彭挽舟讓她等,她就真的等,這麽看,她還挺……誠心的。”
阮別愁看向沈霏微,臉上沒有一星半點的急切。她也許只是想知道一個結果,好能釋懷自己那個被遺棄的過往,便說:“姐姐,你替我扯一根頭發?”☉
沈霏微默了一陣,很随意地在阮別愁頭上撥了兩下。
當年的少年白,至今沒有減輕,所幸大多白發都藏在底下,只有特地撥弄,亦或是被風吹動的時候,才會翻出一片斑駁。
“我去房裏給你撿一根。”沈霏微收回手,起身走進卧室。
雲婷低頭笑笑,“別的另說,我和十六當然不舍得你走,但你願意見一面的話,我可以給你安排安排,不過在那之前,我得先拿到他們的詳細資料,不出意外,明後天應該就能拿到了。”
阮別愁無聲地點頭。
沈霏微撿到頭發,還精心地找了個盒子,給雲婷裝好,轉而戳一下阮別愁的肩頭說:“吃完飯出去走走麽。”
“去。”阮別愁應聲。
兩人下樓前,看到雲婷收斂起全部笑意,靜靜地蹲在舒以情膝邊,動作很輕地掀起舒以情的衣擺。
很親昵,卻不缱绻。
衣擺掀起後,露出底下大片包紮嚴實的繃帶,其中還滲出了些許血跡。
也不知道是槍傷,還是刀傷。
寒風習習的夜裏,春崗熱鬧如舊。
衆人看到沈十五和阮十一在中心街區上來回走了良久,兩人不停留,明顯都懷有心事,但大約不是鬧架。
畢竟兩人的手臂,從始至終緊緊相貼。
上回無端端多掙了許多套圈錢的老板,招呼說:“小十五姐,上次你說給你留着的那些獎品,現在都還在呢,你還套不套?”
沈霏微擺手說:“今天沒心思玩,不用給我留了,都擺出來吧。”
玩是沒玩,但兩人在那個攤位前路過了四五次,像是特地來聽喧鬧的。
“耳機呢,帶了麽。”沈霏微摸向阮別愁的口袋。
再小心也避免不了肢體觸碰,只是這次,沈霏微沒将掌心完完全全地貼上去,沒那麽肆無忌憚了。
“帶了,想聽什麽?”阮別愁低頭在歌單裏翻找。
沈霏微拉出耳機線,自己先行戴上了,再把另一端勾在手指上遞給阮別愁,說:“聽那首,歌詞裏有永遠不要為我哭泣的。”
阮別愁不費餘力地,找到了那首歌。
兩天一過,談知韶一行人的資料,被雲婷全部拿到了手。
對方所言俱實,談家家底殷實,在A國做的是實業,近些年本部的技術研發在領域內獨占鳌頭,引得諸多同行拍案叫絕。
偏談知韶為人低調,極少在各類虛與委蛇的場合中露面。
談知韶是有一位在N國故去的姐姐,這些年不少人知道她在找姐姐的孩子,想盡辦法巴結獻計,但沒想到,最後還是談知韶自己找到的。
基因鑒定加急出了結果,阮十一還真是談知韶尋覓多年的那個孩子。
據雲婷說,談知韶拿到報告時熱淚盈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根本不像調查顯示的那麽堅不可摧。
見面,到底還是該見一見的,不論之後作何抉擇。
和阮十一、談知韶雙方都商讨過後,雲婷把見面時間定在了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雖然天還很冷,但
隐約已能嗅到春的氣息。
地點便是在彭挽舟的會所中,裏面除了牌廳外,還有打理得很幹淨的會見室。
沈霏微就陪在阮別愁身邊,看那個矜貴卻溫柔的女人,彎腰對坐着的阮別愁說話。
“十一,你願不願意和我到A國看看?”談知韶問。
女人談吐大方,又是何其光鮮亮麗,她的愛惜躍上眼梢,那點小心翼翼的情緒,從唇齒間悄悄流溢。
阮別愁沒回答,但她看向了沈霏微,她知道,此時只要她露出一個類似于委屈的表情,沈霏微就會出聲讓她留下。
這樣的手段,在過去的時間裏,她屢試不爽。
可是阮別愁沒有,她很平靜地看着,眼耳口鼻俱沒有出現半絲半縷的差池。
她覺得沈霏微有一點壞,因為她知道,那天夜裏的沈霏微是醒着的。
她們是那麽心有靈犀,兩人同樣姍姍靠近,又遽然遠離。
一次又一次,樂此不疲。
不過,在阮別愁心裏,沈霏微壞的也就只有那麽一點點,畢竟她們彼此都很清楚,現在的她們有愛人的本能,卻還沒有能力愛人。
談知韶看着阮別愁,很溫和地又問了一次。
于是沈霏微輕輕笑了,依舊沒有開口挽留,在下一秒裏,她看到阮別愁很沉默地流出眼淚。
這是認識以來,沈霏微第一次見到阮別愁流淚,她們之間有許許多多的第一次,唯獨這次痛徹心扉。
在這漫長的一分鐘裏,誰都沒有說話。
沈霏微知道,阮別愁一定會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所以她做了那個先轉身的人。
再見,十一。
她在心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