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章
第 46 章
裴峥見到林守一,是在市第一私立醫院的單人病房。
林家的人都病房外邊守着,沒敢進去。
見裴峥到場衆人都如釋重負,紛紛圍了過來,其中林守一的父親鄭重地開口說:“小裴,謝天謝地你過來了。”
“林伯伯,守一的情況怎麽樣?”裴峥禮節性地颔首。
“他大腦受到一定程度的損傷,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以前的記憶。”林伯父沉痛道,“我們家裏的一接近他,他就會克制不住地發狂,讓人根本近不了身。先前湘芷過來看他,他很平靜,甚至跟湘芷聊了一陣子。”
“我和你伯母見狀,便提出想讓湘芷和守一複合,但湘芷拒絕了,并賭氣說不會再來看守一。我們想着你和守一是好朋友,可能你也能跟守一聊得來。”
裴峥每次聽林伯父說話都頭疼,現在也不例外,他忍着煩躁面帶得體的微笑問道:“守一是怎麽被找着的?”
“我們是從當地牧民那裏得到了消息,他在國道邊昏倒,被當地牧民看到帶回家去救治。我們趕過去接他,才發現他頭部受到撞擊,現在完全失憶了。”林伯父蹙眉回答,話音沒落,旁邊的林伯母已經泣不成聲。
“我可憐的兒啊。”
“伯父伯母,你們別太擔心,現在醫學那麽發達,肯定很快就把守一的傷治好了。”裴峥老套地安慰了幾句,“我進去看看吧,說不定能讓他想起來什麽。”
*
裴峥就這樣見到了林守一。
與病房外的焦慮不安不一樣,病房裏倒沉靜安寧,身為重點看護對象的林守一本人,正在津津有味地翻看着托爾斯泰的《複活》,對外界的一切全然不知。
裴峥瞥了一眼書的封皮,發現是人文社的精裝版,這是他們倆都稱贊過的封面設計:純色暗紋,無多餘的裝飾,典雅而樸素。
“你竟然還認識字。”裴峥找了把椅子坐下,隔林守一有段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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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該只是忘記了自己的人際關系,智商并沒有下降。”林守一沒有擡眼,聲線冷冽。
以往的林守一不會用這麽沒感情的聲線說話,裴峥有些相信他确實是失憶了。
“所以你不知道我是誰?”裴峥試探性地發問,他打量了遍身着病號服的林守一,因為傷勢林守一瘦削了不少,氣質也更加沉靜陰郁,不見當初的開朗溫潤。
“聽你對我說話的态度,我們可能是比較好的朋友。”林守一翻了頁書,依然沒有看他,“上午來的那個姑娘,似乎是我以前的愛人。”
裴峥覺察到,林守一提起顏湘芷時,冷漠的神情稍稍地柔和起來,但不是那種相熟的柔和,而是一種對于陌生人的欣賞。
至少現在,林守一對裴峥這個“陌生人”并不欣賞,只是不像對待林家人那樣把他直接趕出去。
“你似乎不太相信我是你好朋友。”裴峥說。
“感覺不太像。”林守一也坦然,“你身上的氣質我不太喜歡。”
“什麽氣質?”裴峥來了興趣。
“擰巴,勉強,不自在。”林守一翻了兩頁書,他一直在看,眼睛沒停過,“我猜你本來不想來這裏,但迫于我們倆是所謂的好朋友,還是勉強地過來看我一眼。”
裴峥點頭認同道:“我對醫院确實不太喜歡,已經好幾年沒進過。”
“我這個朋友對你來說很重要?”林守一放下了書,對上了裴峥的眼睛。
裴峥下意識地一躲:“嗯,你可以說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你心虛什麽?”林守一勾了勾嘴角。
“這病房隔音麽?”裴峥沒頭沒腦地問了句。
林守一蹙眉:“我想應該是。”
“好吧,”裴峥松了口氣,同時大着膽子惡劣說道,“我心虛是因為想騙你說,你是我男朋友。”
“你放棄了這個決定。”林守一的眉頭并未松開。
“是,總覺得欺騙一個傷患不太道德。”裴峥笑了,他忽然有些釋然,“而且你都不相信我會是你的朋友,更別說相信我是你男朋友了。”
“你這性子有點招人讨厭。”林守一眉頭舒展了些,“但勉強可以忍耐。”
“以前你可不會對我這麽說話,不過現在也好,沒有那麽大的負擔。”裴峥說,“你以後有什麽打算?我是指一直找不回記憶的話。”
“不太清楚,只要有個地方能讓我混日子就成。”林守一不假思索。
裴峥也不客氣:“那也行,我正好把你以前的店盤下來了,到時候你可以去做服務員。”
“謝謝。”林守一真誠道。
“我不給工資也謝我?”裴峥挑眉。
林守一沉思片刻:“能讓我基本生存下去就可以。”
啊咧,真拿他沒辦法,裴峥起了身。
“你是不是有急事得處理?”林守一問。
“也不算太急,因為我已經遲到了。”裴峥嘆了口氣,“不過應該沒關系,我失約的那個人會原諒我。”
“那可真好。”林守一輕輕地笑,“回見。”
“回見。”裴峥颔首道別,轉身擰開了病房門。
*
裴峥買到晚上九點的國際航班,他改簽改得不是時候,這趟航班已經沒有了頭等艙,但也沒必要去買明天的航班了,他本來就已經遲到,再遲些小朋友會生氣。
當然現在小朋友可能已經生氣了,裴峥覺得伯父一定會把他來見林守一的事情轉告給裴讓——伯父大約已經猜到了些許裴峥和裴讓的不正當關系,只是沒有點破。
不點破,只煽風點火,是這樂子人一貫的行事風格。
裴峥也并沒有很在意裴讓知曉他遲到的原因,可能确實是因為他知道裴讓不會把他怎麽樣。
這大概就叫有恃無恐。
可這也并不能說明他完全不在乎裴讓的感受,他多少還是有那麽些自責,想着到時候小朋友提稍稍過分的請求或者懲罰(?),他都可以接受。
*
從奶奶家搬出來的當天,裴讓就跟着伯父嚴叔去往了地中海沿岸,伯父說裴峥大概明天下午到,讓裴讓跟着他們倆浪一天。
然而裴讓對那粼粼波光的水面心有餘悸,婉拒了伯父拉他前去沙灘曬日光浴的邀請。
“你怕水啊?”伯父冷不丁地問道。
很奇怪,伯父也不問是不是怕曬黑曬傷,直接問他是不是怕水。
裴讓對此只能愣愣地答:“是,是啊。”
“那好吧,你自己去逛一逛周邊的商店,手機保持開機狀态。”伯父眯了眯眼,眼底閃過豹子一般的狡黠,“別把自己搞丢了喲。”
裴讓琢磨不透伯父覺察到了什麽,反正自己懼怕水面的原因也模模糊糊的,真讓他說他也掰扯不明白。
所以也只敷衍地點點頭,再和嚴叔也打了聲招呼後,轉身開溜。
坐了很長一段時間火車,裴讓覺得有些疲憊,他是想趁這個時間溜回旅館,但再過一兩個小時,就到日落的時間。
伯父邀他去海邊,也是說去看看海邊的夕陽,他懼怕水面,但又想掃一眼那橙金色的光芒。
那就找附近的咖啡館待着吧,有冷飲有空調,找個面朝大海的靠窗位置坐下就行,這會兒人也不是很多。
他用自己貧瘠的英語慢吞吞地讀完菜單,而後點了店裏最便宜的檸檬氣泡水,倒不是為了省錢,只是喝咖啡晚上容易睡不着。
明天要見裴峥,他不會允許自己在裴峥面前露出一丁點疲憊,而且還要裝出跟伯父嚴叔來海邊度假很愉快的樣子——他才不會像以前那樣,在裴峥面前哭成委屈小狗。
那樣太沒有出息了。
裴讓狠吸了一口檸檬氣泡水,牙齒冰得疼,他坐到了窗邊的位置,陽光斜斜地打了進來。
周遭人來人往,喧嘩得很,窗外邊也是一樣。
裴讓似乎又回到了曾經住校,難得周末外出的日子。
周遭人來人往,他也不認識誰,而且誰也不認識他。
于是再怎麽喧嘩與他而言不過是無意義的白噪音,他靜靜地購置生活用品,靜靜地吃飯,靜靜地發呆。
也許有那麽一瞬間,他跟這喧嘩的世界有那麽一絲聯系,可很快他便被名為孤獨的牆壁重重圍困。
有時他看漸漸消失于地平線的落日,有時他看缺了一小塊的月亮,那是人群之外的事物,是他被孤獨的牆壁隔絕仍然能仰望到的寬慰。
來自廣闊的宇宙,那無人的所在。
他甚至會想,如果這世上沒有人,他就不會那麽孤獨。
只有他自己的話,他肯定只想着自己。
可事實不遂人願,世界那麽多人,他們跟裴讓毫無關系。
*
裴峥與裴讓有關系。
只是,關系不大。
裴讓咬了一下吸管。
還有其他的人,伯父啊嚴叔啊,奶奶啊姑姑啊,夏老師啊,以及林守拙和姚樂淳……也有一點點關系。
好的關系,壞的關系,都是疏遠的關系。
慢慢地随着時間的流逝,也會變得沒有關系。
裴讓垂下眼睑,掃到爬上自己手背的橙黃暖光,他沒有順着方向看過去,就一點點喝完檸檬水,看着手背上的光芒慢慢挪走,直到完全消散。
電話鈴聲在此時響起,伯父打來的,喊他到海灘邊上碰頭,一塊去吃晚飯。
他起了身,回答電話那頭:“好,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