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Chapter12
Chapter12
【The last seven days.】
“我在昏暗的地牢裏寫下這些話,
黑色的墨筆被血跡暈染,
一筆一劃皆是我的生命,
我用生命寫下這些話——
——
我的軀體已經殘破不堪,
我的意志仍在搖旗吶喊。
我的血液長逝于無邊惡意,
埋藏在脈絡下的隐性基因,
崩壞、坍塌、碎裂……
——
我生于黑夜,
卻不止于黑夜,
我向往光明,
我追逐光明,
我踏進光明,
即便我會在光明之中,
化為灰燼。
——
我的精神——我們的的精神——永垂不朽。”
***
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回蕩在帕特裏克古堡幽靜的走廊中,緊接着“吱呀”一聲輕響,地牢的鐵門應聲而開,走廊的壁燈穿過門框在黑暗的地牢中投射出一道蒼白的光影。
一個人影站到了門前擋住了光源,細長的影子便被光粒子拉成了長條,從腳底一直蔓延到癱坐在牆邊了無生息的男人腳邊。
查德爾完全被匿在了暗潮中。
“咳咳。”來人故意咳了兩聲,而後輕蔑一笑,踏進了地牢,反手關上了鐵門。
光亮被隔開的瞬間,地牢重又陷入無盡的黑暗中。
“晚上好,查德爾·格林頓,你感覺怎麽樣?”弗雷澤手裏提着一個醫藥箱,慢慢悠悠地踱到查德爾身邊,“啧,看起來似乎不太好,血液的香甜氣息都淡了不少呢,該不會嘗起來也沒有以前那麽馥郁了吧,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查德爾緩慢地掀起眼皮看向弗雷澤,卻目無聚焦,他的眼神渙散,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瞳渾濁不堪,如同被山洪湮覆的清池,污垢同堕,一片荒蕪。
弗雷澤在查德爾面前半跪而下,将醫藥箱放到一旁,捏住查德爾的下巴迫使他擡起頭,左右看了看,像在觀賞一件玩物,他說:“嗯……不錯,還有點反應,也沒有帕特裏克公爵說的那麽嚴重麻。”
弗雷澤的目光落向查德爾纏着紗布的脖子上,因為戴着項圈的緣故,紗布纏的十分潦草,又不知道被幾個人撕扯過,浸滿鮮血的紗布只松松垮垮地挂在傷痕累累的脖頸上,看起來滑稽又詭異。
弗雷澤咽了口唾沫,猩紅的舌尖舔了舔白森森的獠牙,他放開查德爾的下巴,轉身打開了醫藥箱:“你看帕特裏克公爵多關心你,查德爾·格林頓,一個無恥的叛徒受了點傷居然還需要醫治,你說可笑不可笑?哈哈哈哈哈哈,這真是我聽過的最有趣的笑話了,你說呢,查德爾少爺?”
弗雷澤陰森的笑聲在古堡的地牢裏幽幽回蕩,聽了直叫人毛骨悚然,他從醫藥箱中拿出一支配好了半管藥液的注射器,故意在查德爾眼前滋出一點藥水。
查德爾反應遲鈍地轉動眼珠看向了弗雷澤手中的注射器,而後微微睜大了眼睛,瞳孔也跟着縮了縮,似乎是受到了驚吓。
弗雷澤對查德爾的反應很是滿意,他粗暴地扯過查德爾的一只胳膊,卷起他殘破的衣袖,看着他手臂上遍布的牙印,陰恻恻地笑出了聲。
“嘿,真是,這群家夥,怎麽連胳膊都咬,這還讓我怎麽下針,”弗雷澤故作嫌棄地說,喉頭卻毫不掩飾地上下滾動,眼睛裏充滿了嗜血的欲望,“唉,你不要這麽緊張,查德爾少爺,我可舍不得你死,比起看你窩囊地死在肮髒的地牢裏,我當然更希望查爾德少爺高傲的身姿出現在火刑架上,那必然漂亮極了哈哈哈哈。”
“好了,扯遠了,我是說,你看你這奄奄一息的模樣,任誰看了都會心疼,好好打針,你才能好得快一點,不要辜負了帕特裏克公爵的一番心意,是不是?”
弗雷澤雖然嘴上這麽說,動作卻異常的粗魯,他只草草掃了一眼血管的位置,甚至都不給血管四周消毒,直接将針頭紮在了密密麻麻的牙印間,完全沒有緩和地推動了活塞。
查德爾的思維還處在混沌之中,身體已經先一步做出了應激反應,尖銳的刺痛讓他渾身一陣抽搐,長時間脫水失血使他無法做出反抗,冷汗順着他的額角就往下淌,一滴流進了他的眼睛裏,蟄得他睜不開眼,生理性眼淚卻湧出了眼眶。
弗雷澤咧着嘴說:“呀,查德爾少爺,怎麽還哭了呢?這可真的太抱歉了,我沒有學過醫,不太懂得怎麽紮針,有點疼是吧,那你可得忍着點,呵呵呵,很快就好了。”
查德爾臉色慘白,胸口不受控制地上下起伏,他死死咬着唇,愣是沒哼出一聲。
弗雷澤推完了整管藥液,沒有任何止血措施就拔出了針頭,血液瞬間就從針眼處冒了出來,滑下手臂滴落在地。
“弗雷澤……”查德爾氣若游絲地張了張口。
“你說什麽?”弗雷澤随手将注射器扔在了地上,興奮地看着查德爾手臂上往外流淌的血液。
“弗雷澤……”
弗雷澤看向查德爾不斷張翕卻沒有聲音的幹裂雙唇,不耐地皺起了眉,偏頭向前湊了湊,說:“什麽?”
查德爾看着弗雷澤近在眼前的耳朵,長長的眼睫顫動間,灰翳的雙眸驟然變得漆黑透亮,隐隐散發着野性的光,他不輕不重地吐出兩個字:“找死。”
“什……”
嘩啦啦——
只聽一陣鐵鏈的響動,弗雷澤尚未來得及反應,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已然被查德爾套住了脖子!
弗雷澤對癱坐在牆邊半死不活的查德爾毫無防備之心,不相信一個只剩半口氣被壓制異能的殘廢能有什麽威脅,以至于被徒然暴起的查德爾勒着脖子反摁在地上的時候他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查德爾你……”
弗雷澤剛說了幾個字就被銷了聲,查德爾的膝蓋狠狠地抵在弗雷澤的背脊上,将弗雷澤重重地壓在地上,他一邊攥着勒着弗雷澤脖子的鐵鏈,一邊将另一條鐵鏈抓在手裏,在弗雷澤出聲的同時一把從後面勒進了他的口腔!力量之大直接将他的嘴角磨裂了口,霎時鮮血直流!
“呃呃呃……嗚嗚嗚!”
弗雷澤扭動着身體想要掙紮反抗,查德爾藏在袖子裏的微型針管已經滑到了掌心,他的速度完全快過弗雷澤的反應速度,拿着針管就對着弗雷澤的頸動脈準确無誤地紮了進去,單手将藥液一滴不剩地推進了他的血管,不過幾秒鐘,弗雷澤就失去了行動力癱在了地上。
弗雷澤絕望地嗚嗚囔囔着,可惜身體卻動彈不得,只能做無謂的吞吐:不!這絕不可能!
查德爾緊緊攥着勒着弗雷澤嘴巴的鐵鏈,丢掉針管後,他把弗雷澤拎起來扔在牆邊,将手裏的鐵鏈在弗雷澤的後腦勺栓了個結挂在牆上的鐵扣上,吊着他的頭使他只能保持着直挺挺靠坐在牆邊一個姿勢,如同櫥窗裏的恐怖人偶。而後查德爾撿起地上剩下的鐵鏈,不緊不慢地把這些鐵鏈上的枷鎖一一套到了弗雷澤身上。
查德爾看着弗雷澤被鐵鏈勒的紅腫充血的嘴巴,鏈條壓着他的舌頭把四顆獠牙擋在嘴唇外面,唾液和血液混在一起從嘴角往下流,此刻的弗雷澤仿佛一只被套了籠嘴失去了攻擊力的惡獸,只能恥辱羞憤地瞪着查德爾。
查德爾讀出了弗雷澤充血的眼睛裏呼之欲出的憤怒和不解,他不做解釋,只是稍稍擡起頭,看向了黑暗中的某一處,弗雷澤順着他的目光看了過去,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天花板上星陣的陣心,被人為破壞了,這就意味着星陣對血族異能的壓制失去了效用,而陣心所在的地方,被銀器困鎖的查德爾根本不可能碰得到!這座古堡裏還有其他叛徒!
查德爾并不理會他,轉手在弗雷澤帶來的醫藥箱裏翻翻找找,揀了幾個用得到的便攜醫藥品裝進了口袋,随後他拿起了一把剪刀和一個玻璃瓶。
他倒拿着剪刀,把刀刃握在手裏,他看向弗雷澤的獠牙,情緒沒有一丁點波動。
“既然弗雷澤先生這麽不懂得如何尊重別人,那這兩對獠牙也沒有什麽留下的必要了,你說呢?”
“嗚嗚嗚嗚???!!!”
查德爾的聲音聽起來很虛弱,這麽說起話來甚至稱得上柔和,可話的內容卻讓弗雷澤不寒而栗。
“我本來是想把你的牙齒磨平的,但可惜的是沒有趁手的工具,當然,實際上是磨平你惡心的牙齒實在是太浪費時間了,我沒有那麽多時間陪你玩,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換一個省時省力的方法,這就需要弗雷澤先生忍着點,”查德爾對他露出一個彬彬有禮的笑容,“不過我十分相信弗雷澤先生的忍耐力,您一定沒問題的。”
查德爾說着,将剪刀的把柄對準了他的獠牙,像打碎安瓿瓶瓶頸那樣輕而易舉地将他的獠牙敲了個粉碎!
“唔——!!!”
查德爾拿過一旁的玻璃瓶,打開瓶塞把裏面的溶液全部倒在了地上,随後他把弗雷澤的一只胳膊吊了起來,找了找角度,将玻璃瓶放在了弗雷澤手腕的下面。
弗雷澤驚悚地看着查德爾又拿起剪刀,卻連動一下都做不到。
查德爾兩指捏着剪刀把手,神色平靜的如同一個面對重病患者穩握勝券的醫生,他的手還像從前一樣平穩,即便滿手幹涸凝固的黑色血跡看起來是那樣的駭人,他從容地分開剪刀,尖刃戳在弗雷澤的手腕上,雙指一用力,剪刀的尖刃劃破皮膚剪開血肉切開血管,下一刻,猩紅的血液争先恐後地從細小的刀口流了出來,分毫不差地滴滴落到了玻璃瓶裏。
“唔唔唔——!!!”
查德爾溫文爾雅地對他一笑,說:“根據我的推算,兩個小時後會有人過來,弗雷澤先生應該能等到那個時候吧?”
查德爾丢開剪刀,看着玻璃瓶內的紅色液體,腥膻的味道惹得他一陣反胃,險些幹嘔出來,他快速站起身來後退了兩步,與弗雷澤拉開了距離,看着弗雷澤又是一笑。
“那麽,祝你好運。”
查德爾披上卡索為他準備的鬥篷,鬥篷上塗抹了特殊藥液,可以掩蓋他血液的味道,他戴上帽子,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了地牢。
查德爾躲過古堡巡查的守衛,按照事先規劃好的路線順利離開了帕特裏克古堡,一路來到弗諾曼特森林廢棄的教堂。
查德爾找到自己一早藏在廢墟裏的醫療用品和衣物,繞到一個避風的角落靠着牆緩緩滑坐到了地上。
他本就失血過多,強撐着一口氣來到這裏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如果不是弗雷澤給他打的那支藥,他可能撐不了那麽久。
他們把他像血仆一樣豢養在牢籠裏,一邊吸着他的血一邊給他注射生血的藥劑,希望他脆弱的頸動脈能夠為他們多提供一些食物。
看,就是這樣一個野蠻的文明,對待同族也能像對待奴隸那樣毫無人性。
查德爾從口袋裏摸出一包血袋,用牙齒撕開一個小口,盡可能克制地進食着血液。
食物的攝入讓他恢複了點力氣,他開始處理自己身上的傷口,他不能讓自己的傷口成為行動的累贅,更讨厭自己身上殘留着那些野獸惡心的口水,曾經有那麽一時半刻,難以忍受的淩虐讓他近乎想自裁。
當有一天一個血族的尊嚴被全族人唾棄踐踏,所有從出生之日起建立的人格一瞬之間坍塌瓦解,那麽他與現實世界的割裂程度不啻于信仰崩塌,他所要面對的不是生理和心理的痛苦,而是一個破碎的自己。
然而破碎又使他可以從軀體裏面抽離出來,他從不知道自己是何模樣,但這一刻他俨然成為了一個造物者,他能夠重拾起自己的那一刻,真正做到了重塑自我。
查德爾惶然不知朝暮的那幾天裏,時常會想到赫伊給他講述的她重建信仰的經歷,那之前他只有感同,直到身受的那一天,他才知道那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到底是多麽的驚心動魄。
他們完成了一場自我割裂的救贖。
查德爾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數不勝數,尤其是脖頸處,沒有一塊好皮能看,有些地方甚至已經潰爛,他不得不拿着手術刀将那些爛肉剜掉,再用生理鹽水沖洗幹淨,塗抹上聚維酮碘消毒,最後敷上抗菌藥物,把傷口包紮了起來。
做完這一切,查德爾整個人如同剛從冰水裏撈出來的一樣,劇烈的疼痛讓他兩眼發黑,靠在牆上有氣進沒氣出地喘息着,他顫抖着手從藥箱裏摸出一針抗病毒藥劑,哆哆嗦嗦地怼進了肘窩處的血管裏,咬着牙把藥液推了進去。
真應該準備一些麻藥。查德爾漫無邊際地想。
推完了藥液,查德爾出現了短暫的暈厥,等他漸漸恢複了意識,他繼續把身上剩餘的傷口處理完畢,随後換上幹淨的衣服,重新裹上鬥篷。
他的身體現在虛弱到了極點,他必須等待血液在他的體內完成一個循環才能恢複一點自如行動的能力,盡管他的內心焦急萬分,他也無法做出多餘的行為。
他甚至有一種自己生命垂危的感覺,實際上也的确如此,只不過要想讓一個吸血鬼徹底死去,一些皮肉外傷還不足以形成致命的威脅,他真正要忌憚的,是弗諾曼特小鎮裏的血獵,他們有千百種方法讓一個虛弱的血族失去生命。
自從聖教堂出事以後,血獵組織就加強了對弗諾曼特小鎮的防衛,他們如此恪盡職守不一定全部都是為了防禦吸血鬼,也許更多的是想揭露聖教堂的陰謀,但如果這個時候有一只吸血鬼闖進弗諾曼特小鎮,那麽他們也一定不會姑息。這群人有時候雖然固執的可笑,不過愚昧不應該成為他們的代名詞,至少在弗諾曼特小鎮裏,他們始終代表着人民的利益。
所以查德爾必須要做好萬全的準備才能踏進戒嚴的弗諾曼特小鎮,他只有保全自己,才能解救赫伊。
赫伊如今的處境不容樂觀,即便聖女拉尼娜的“複活”或許能扳回一局,但聖教堂勢力的滲透還是超乎想象,拉尼娜到底是被迫害的聖女,還是陰謀的締造者,在聖教堂的操縱下這一切都未可知。
弗諾曼特小鎮的居民們被蒙在看不見真相的黑霧裏,他們正義的憤怒到底會落在何方,這一切仍是未知數。
畢竟,聖教堂裏不只有一個聖女,弗諾曼特小鎮的聖徒們所需要的也僅僅只是一個聖女而已。
黑森林的沼澤所需要的,也僅僅只是一個被聖徒簇擁的女孩而已。
沒有人會在意這個女孩到底是誰,他們甚至永遠也不會知道她們的名字,他們祭拜的從來不是什麽神明上帝,他們祭拜的只是自己,他們祈禱的只是內心的利欲。
查德爾靠坐在牆邊,長長吐出一口氣,他理了理思緒,從懷裏掏出日記本,他将日記本攤放在雙膝上,擰開筆蓋在潔白的紙張上劃下了如夜色般漆黑的筆墨——
***
“我于高處赤|裸地審視自己,
不給自己留一點餘地,
我已然将自己逼上絕路,
就再無轉圜的可能,
但熱烈的生命永不落幕。
……
我實在不是一個智者,
更不懂什麽哲學問題,
我所說的話只是出于本心,
就像現在我的心裏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一句話,
我的筆尖負責把它記錄下來——
赫伊,
我親愛的野玫瑰小姐,
請務必,一定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