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6
Chapter6
“擱淺在森林裏的精靈,
撿起了一支萎靡的玫瑰,
精靈和玫瑰共舞,
輕盈的舞步,
翩跹出了一整片花海。”
***
帕特裏克古堡的後花園的确是一個适宜消磨時光的好地方,赫伊吃過午飯後,獨自一人在花園裏閑逛,花園裏的草木修剪的井井有條,綠蔭成道,姹紫嫣紅的繁花開遍了花園的每一個角落,奇形怪狀的石刻和千奇百怪的石塑與高聳矗立的古堡相映成章,置身其中仿佛誤入了一片被繁花簇擁着的詭異石林,遠遠看去有那麽幾分獵奇。
赫伊晃蕩完一圈,覺得繁重的禮裙實在是有些累贅,也有可能是她身上還有傷的緣故,總之她覺得有點累,于是她走進一個精致的四角涼亭,在涼亭的石桌上看到了幾本摞在一起的書,書籍的書頁已經被翻得很舊了,她猜想應該是專門放在這裏供人休憩時翻看的,便坐到石桌旁挑了一本書看了起來。
不曾想這一看就忘記了時間,等赫伊回過神時日已偏西,弗諾曼特森林的黃昏要比其他地方的黃昏荒涼許多,殘陽尚還懸在海平面之上,絢爛的晚霞鋪滿了整個西方天幕,然而落日餘晖似乎已經早早地被這片森林驅逐,暮色惶然四合,零碎的星子跳上天穹,輕輕一閃就灑下了無邊夜色。
赫伊沒想到帕特裏克古堡的黃昏這麽短暫,她只是翻幾頁書的工夫天色就暗了下來,她牢記斯卡娅夫人的話,不敢在外面多耽擱,循着來路向花園外走去。
赫伊穿梭在石刻、石塑林立的花園中,四下安靜寂寥,只有微風拂過草木撥動林葉的婆娑聲,以及她踩在石板路上清脆的腳步聲,實際上她并不想走動時發出這麽大的聲響,奈何她穿着一雙短跟的小皮鞋,鞋跟與石板的親密接觸總是這麽浪漫喧嚣,她只能盡可能地踮起腳尖,像她早上下樓時那樣小心翼翼。
天色越來越暗,她提起裙擺加快了步伐。
“潘斐洛小姐。”
赫伊倏地站住腳,循聲望去。
“查德爾。”
赫伊睜大了眼睛,聲音裏帶了點驚訝。
“晚上好,查德爾,你起床了?這麽……早?”
查德爾穿着一套簡約奢華的禮服,上衣外套是一件黑金燕尾服,內襯的是那件熟悉的白色襯衫,纏繞在襯衣袖口上的荊棘玫瑰輕攏着他斑駁着蒼青色血管的手腕,他黑色的短發并沒有打發蠟,但可以看出來是精心梳理過的,額前的碎發一絲不茍地分在眉梢邊,讓他本就優雅紳士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查德爾走到赫伊的面前,看着她說:“晚上好,潘斐洛小姐,你看看頭頂閃爍的北極星就會發現已經不早了,古堡裏很多血族都起床了,對于古堡裏的人類來說,這個時間點還在花園裏逗留是非常不明智的選擇,雖然我很欣賞潘斐洛小姐的魄力,但我認為獨自面對血族并不是一個好主意。”
赫伊望着查德爾,說:“嗯,的确如此,可是……我現在就是在獨自面對血族。”
查德爾有些許無奈,叫了她的名字:“赫伊。”
赫伊問:“你生氣了嗎?”
查德爾說:“坦白說,是有點。看到你那麽晚還沒回來,我擔心你是不是忘了我叮囑你的話了。”
赫伊誠懇地道歉:“抱歉,查德爾,我并沒有忘記你對我說的話,是這樣的,請容許我解釋一句,我在亭子裏看書,忘記了時間,天色暗了我才意識到很晚了,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讓你擔心的。”
查德爾沉默了片刻,說:“很傷眼睛。”
赫伊微微一愣,既而笑了:“查德爾,你一本正經說話的樣子很可愛你知道嗎?”
查德爾輕咳了一聲,說:“潘斐洛小姐,感謝你對我的認可,但也許你可以換一個詞,我只在7歲前聽人形容過我‘可愛’,這個詞仿佛讓我回到了童年。”
赫伊雙手交握在身前,笑容不減:“就像現在這樣。”
“哦,赫伊,”查德爾失笑,“好吧,我只是習慣了,不說這些了,你餓了嗎?”
赫伊搖了搖頭說:“不得不說,古堡的食物還是很可口的,中午我吃了不少,現在還沒消化呢。”
“那我晚點再帶你去吃飯,”查德爾說着微微欠身,對赫伊伸出一只手,“那麽現在,我可以邀請你跟我去一個地方嗎?”
赫伊看着查德爾疏朗的眉眼,把指尖搭在了他的指尖上,欣然說:“當然,查德爾。”
***
夜幕降臨,銀河低垂,滿天星鬥張蓋。
穿越弗諾曼特森林,有一片鮮為人知的薰衣草花海,現在正值花季,紫色的浪濤随着晚風層疊疊起,一望無際接連着深藍的天幕,天地間的界限朦胧依稀,傾灑下的星光盈盈流瀉進了花海裏。
查德爾牽着赫伊走進了這片薰衣草花海,他還時不時轉身替她提起裙擺,以便她走的輕松些。
“我竟然不知道弗諾曼特有薰衣草花田。”赫伊啧啧稱奇。
查德爾說:“很多人都不知道,這片花田藏在比帕特裏克古堡還要深的森林深處,薰衣草的花香也被森林遮擋住了,我也是後來在森林裏閑逛才發現的。”
赫伊點點頭說:“很好奇最初是誰撒下了這一片花海的種子,他或是她一定是一個很浪漫的人吧。”
查德爾說:“也許是他和她一起種下的也說不定。”
赫伊擡頭看他,既而點點頭,認同他的說法:“我覺得你說的對,還記得薰衣草的花語,我想這應該就是人們常說的——浪漫的愛情。”
查德爾牽引着赫伊走到了花海中央,他放開了她的手,彎下身将她的裙擺整理好,随後直起腰低頭看她,笑着問:“赫伊會憧憬愛情嗎?”
赫伊說:“柏拉圖說,愛情是一種嚴重的精神疾病。”
查德爾想了想,說:“當一個人的精神開始不受控制地偏向另一個人的時候,理性和感性就會相持不下,理論上來說,的确如此。”
赫伊笑了,她對‘愛情’并沒有什麽想法,只是随便搪塞了一句,沒想到查德爾竟然這麽認真地探讨起來,她有些揶揄地說:“理論上來說?你是說‘戀愛’你也要照本宣科嗎查德爾?”
查德爾看着赫伊,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其實我也不太懂。”
“你不懂嗎?”赫伊漆黑的雙瞳裏倒映着查德爾的剪影,星光的碎片将他裹挾在一片碎光中,“是個女孩子被你帶到這麽美麗又浪漫的地方,只要她不讨厭你,一定會樂開花的吧。”
“哦,赫伊是在表達內心的喜悅,對嗎?”查德爾彎了眉眼,“能博美麗的潘斐洛小姐一笑,我就是立刻去死也憾而無悔了。”
赫伊被他逗笑了:“這一點也不像你會說出來的話查德爾。”
查德爾說:“是嗎,這都被你看出來了,我在學卡索說話,他很招女孩子喜歡。”
他這句話說的有點歧義,往深了想的話會讓人覺得他在試圖向面前的女士表達點什麽,但赫伊直覺查德爾并沒有這層心思。
赫伊看了一眼被星空映照的光影旖旎的花海,語調輕快地對查德爾說:“查德爾,謝謝你的善解人意,我的心情好多了。”
查德爾笑了笑說:“赫伊會跳舞嗎?”
赫伊看着查德爾一身正裝,心下泛起了點點漣漪,她很少見到把“尊重”兩個字刻進骨子裏的男人,他不僅言語行為得體,做的每一件事情更是恰到好處的讓人感到無比舒适,起初她并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直到這一刻他們兩人正裝禮服相對而站,她才明白這是一個人被尊重時感到的心安。
赫伊說:“學過一點,參加學院的舞會。”
“沒關系,我也只會一點點,我只是覺得不能浪費了你這一身漂亮的裙子,這身禮裙襯得你像花海裏獨一無二的精靈。”
查德爾向後退了兩步,做了一個标準的邀舞姿勢,對赫伊說:“親愛的赫伊,我可以邀請你跳一支沒有音樂的舞嗎?”
赫伊聞言一笑,上前一步搭上了查德爾的手,說:“當然了,查德爾,雖然沒有華麗的古典鋼琴,也沒有優雅的大提琴,不過這都不算什麽,你聽查德爾,整個花田都在為我們奏樂。”
晚來風徐,星河鬥轉,薰衣草花海裏緩奏着泠泠輕快的樂章。
***
遠方森林裏帕特裏克古堡的午夜宴會剛剛開始的時候,薰衣草花海裏的兩個人正躺在花田裏看星星,花田的草地很柔軟,躺起來并不硌人,但查德爾還是把燕尾服脫下來攤在地上給赫伊墊着背,以防草芒紮到她的皮膚。
“你對每個人都這麽體貼嗎?”赫伊問。
查德爾的雙臂枕在腦後,他的眼睛描摹着夜空群星中的星座,回答說:“我以為這就是人和人之間的相處,直到我見了很多無禮的人,對于這些人,我會直接讓他們滾。”
赫伊點了點頭說:“你說的沒錯,不能對這種人妥協。”
查德爾沉默了一會,轉頭看向赫伊:“赫伊。”
赫伊也扭頭看他,問:“怎麽了,查德爾?”
查德爾說:“還記得昨天那個廢棄教堂嗎?”
赫伊回想起那一棟斷壁殘垣的荒涼建築,說:“記得。”
“記得去那裏的路嗎?”查德爾又問。
赫伊閉上眼睛回想了一遍,而後搖了搖頭:“天太黑了。”
查德爾點點頭說:“那我晚上回去給你畫一張弗諾曼特森林的地圖吧,那座廢棄教堂也是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但也不是絕對安全,昨天夜裏你睡着以後,我偷偷回到那個地方,在那裏藏了一些你可能需要的東西,和那個醫藥箱放在一起,這個你應該記得的吧,如果你需要,醫藥箱你也可以帶走,不過你身上的傷還沒好,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在這裏多修養幾天,我覺得你今天的氣色好多了。”
聽完查德爾這一番話,赫伊坐了起來,低頭看着查德爾,問:“那你怎麽辦?”
查德爾的眼睛裏映着星光,他微微一笑說:“我的父親不會為難我的,我也不會讓他們為難你。”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赫伊微微垂眸,兩只手不自覺攪在一起,“我是說,你有沒有想過離開。”
查德爾一愣,也坐起了身,看着赫伊說:“我的父親找你了?他有沒有為難你?”
“沒有查德爾,你不用緊張,”赫伊說,“我還見了斯卡娅夫人,是她為我梳的頭發。”
查德爾當即了然,嘆了口氣,說:“赫伊,這麽說也許你能明白,我知道我所做的事情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但我還是做了,并且不遺餘力,就像你當初放走聖女,你知道這麽做的後果是你會被綁在火刑架上,但你還是這麽做了。”
赫伊放開了兩只手,也跟着嘆了口氣,說:“是啊,可是我才十七歲,我除了一腔孤勇,我根本做不了什麽。”
查德爾說:“你才十七歲,你今後的路還很長,赫伊。”
這一句話說完,兩個人都沉默了,他們都互相勸不了對方什麽,因為本質上他們是一樣的人,因此他們都知道,在他們所堅持的事情上,無論對錯,他們都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的話後退半步。
赫伊盤起的發髻被枕的有些歪了,幾縷發絲從發髻間掉了下來,她擡手扶了扶,奈何沒有還原的能力,只能動手給拆了,但她也不知道繁複的盤發步驟,拆了半天長發就和發飾絞在一起打起了結。
查德爾欲言又止,輕聲提議道:“赫伊,如果你不覺得冒昧的話,我幫你吧。”
赫伊放下舉得有些發酸的胳膊,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說:“我還真搞不定這玩意兒。”
查德爾站起身來,在赫伊身後半跪而下,把她纏在發飾上的發絲小心地拆解下來,他的動作溫柔至極,蒼白的指尖穿梭在烏黑的長發間,一點也沒有扯到她的頭皮,他将那一枚枚翡翠發飾和水晶皇冠取下來後放在了前襟的口袋裏,而後将編起的頭發也都一一解開了。
查德爾的手指勾着一根發繩,并沒有立刻起身,而是攏起她的長發,替她紮了個低馬尾,接着他又從口袋裏拿出了一枚翡翠發飾,挽着長發将低馬尾盤了起來,一個簡致又不失典雅的慵懶風發髻。
“好了。”查德爾說。
“你會紮頭發?”赫伊摸了摸發髻,詫異之餘又有些不好意思,“比我紮得還好。”
查德爾走到她身旁坐下,笑着說:“我和我媽媽學的,那時候我還小,媽媽被公理會監禁,我就總是鬧着要見媽媽,有時候他們會大發慈悲讓我進去和媽媽待一會,但時間很短暫,媽媽不想我為了她的事情傷神,就讓我學紮頭發,說最好每次見到她的時候都能給她梳不一樣的發式,我不想讓媽媽失望,學了很多種發式,斯卡娅夫人給你梳的這種,我也會。”
赫伊心中微動,輕聲說:“蘭斯小姐真是一個溫柔的人,你也是。”
查德爾聞言淡淡一笑,說:“如果我有機會離開,我想帶媽媽回家。”
“你是說,”赫伊看向查德爾被星光浸潤的黑發,“東方國度?”
查德爾應聲說:“嗯,蘭斯家族的領地在中國境內祁連山脈一帶,我沒去過,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赫伊沉吟片刻,看着無垠的花海,感到有些悲戚,她說:“那麽遠,為什麽會想着來這裏呢?”
查德爾把玩着從赫伊頭發上拆下來的剩餘發繩,說:“在血族史上,東方血族一直以來都是一個神秘的家族,但其實蘭斯家族是一個極其自由的家族,他們和人類關系非常友好,在他們生活的地方,從沒有人類把他們當成異類,蘭斯小姐只是坐着郵輪環游世界,卻在途中碰上了該死的愛情,從此她的自由被困鎖在狹窄的正統血族中,用自己的認知拼命辯證着《血色公約》和《反侵略宣言》的正确性,直到血族和人類爆發了戰争,蘭斯小姐放下了筆,自己走進了那場辯證中,最後,如果哪一方容不下她,那另一方就贏了。”
赫伊聽完之後肅然起敬,不自覺地坐直了身體,她問:“所以,你也想自己走進《血色公約》和《反侵略宣言》的辯證中嗎?”
“不,赫伊,我已經看見這場辯論的結果了,”查德爾看向赫伊說,“蘭斯小姐是筆墨中的先鋒,那我就要做跟随她的戰士。”
聽着查德爾的話,赫伊有一瞬間的愣神,冥冥之中有什麽答案呼之欲出,她仿佛在那混沌的文字中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她自己的辯證也已經有了結果,那麽接下來,她就是黑森林的戰士。
她說:“如果我也有機會離開,我想跟你去和我血脈相連的土地上看看,你願意帶我一起走嗎,查德爾?”
查德爾把目光落在赫伊清冷的眉眼上,将這個女孩對勝利的憧憬小心地埋在了心底,他說:“當然了赫伊,這是我的榮幸。”
***
“我們都期待着,
期待着,
期待着有一天,
能一起回到承載着我們血脈的土地。
——弗諾曼特第十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