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少年随将人未還
八少年随将人未還
天上是下弦月,金烏西墜,皎月影輝,赤石鎮的風中多了些不同的味道。
施欲雪一路上都在想高長寧的手,三年如同流水匆匆而逝,她從未想過還有能再見到二哥的一天,那人坐在馬背上的背影也逐漸模糊起來。
他的手心被勒出一道很深的傷口,皮肉滲血腫起,觸目驚心。
這種傷痕施欲雪再熟悉不過了,當年她随樓淮年騎馬南下,從未長時間騎馬的她手上腿上都是這樣傷痕。
腦中有千百個問題想問,此刻卻怎麽也問不出口,不辭而別的是她,躲在這三年的也是她,如今故人重逢,二哥自始至終都未曾怪過她一句,他甚至都不曾多說什麽。
他生氣了嗎?對自己失望了嗎?
聽說他如今官至從二品,一路平步青雲,扶搖直上。
他不是要議親了,怎麽會突然出現在赤石?
天都要黑了,施欲雪還是沒想明白。
三人一路上沉默得可怕,誰也沒說話,只有快到了樓淮年才道:“我方才還說我的骁雲一日能奔襲千裏,便是到玉京城也不再話下,想不到一語成谶,只不過跑的不是我的骁雲,而是長寧哥的好馬。”
二哥微微一笑,道:“多年不見,淮年你不同我敘敘舊,反倒怪我來得太快不成?”
“我怎麽敢?”樓淮年勾唇,優哉游哉地晃着身子,“只是我怕某些人,近鄉情怯,不敢問來人罷了。”
兩道視線都若有所思地落在施欲雪身上,灼得她無所适從,她穩住心神只望着高長寧的鞋道:“看來二哥趕路十分辛苦,腳上都沾了這麽多泥屑。”
“嗯,昨晚下了一整晚的大雨,無處可躲,有些山路太過濕滑,馬跑不動,只能下來走了。”他十分認真地回答道。
施欲雪有些吃驚地望着他,呆呆問道:“你為何不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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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不敢看,如今看了才覺得,三年間他似乎變了許多,從前覺得他命中帶笑,天生一張多情風流眼,那動人的眸子總是帶着讓人移不開眼的笑意,可如今他身着比以往更加貴氣的華衣錦袍,可再沒了以往那種肆意灑脫之感,就連那抹淺笑都帶了不少寂寥的味道。
他過得不快樂嗎?施欲雪不由得想。
高長寧望着她,答道:“着急趕路,不想躲。”
不想躲... ...
施欲雪不知說什麽,只能僵硬地別過臉,看了眼天色都道:“快回去吧,師傅和大哥該着急了。”
說罷,也不管兩人,她先策馬跑了起來,仿佛耳畔呼嘯而過的風能夠撫平她狂亂的心,殊不知風越大,她心越亂。
高長寧望着那疾馳而走的背影,淡淡道:“她從前不會騎馬的?你教她的?”
“我哪有這本事啊,這笨丫頭除了治病和做飯,其他的簡直是一竅不通,我教她騎馬差點沒被她氣死。”樓淮年語氣有些恨鐵不成鋼,“是長宣哥,教了得有大半年她才敢騎,真不知道這麽膽小的人怎麽給別人紮起針來就一點都不怕。”
高長寧愣了愣,而後點點頭問道:“她還好嗎?”
“誰?”樓淮年不解,“長宣哥嗎?還好吧,就是對自己太狠了點,巡防、辦公、練兵都不要命似的,庭瀾怎麽勸都沒用,只有... ...”
高長寧道:“不是大哥,是小雪。”
樓淮年愣了一瞬,随即明白過來,道:“你不是親眼看見了嗎?能跑能跳,能吃能睡,學了騎馬還學了射箭打獵,比從前見她在高家束手束腳的樣子應該算還好吧,不過偶爾發發呆,對着月亮自言自語。長寧哥,你怎麽不自己問她?”
“那你呢,為何不問問我你兄長如何?”高長寧忽然道,“他知道我要南下,連夜差人要我幫忙打探你的消息,我答應了。”
樓淮年急了,“長寧哥,咱們可是說好的,永遠不告訴我兄長,樓家早就沒我這個人了,你可得信守承諾。”
高長寧深深望了他一眼,冷笑道:“不會忘,有時候能一走了之反倒是件好事,留下來的才是可憐蟲。”
晚間吃飯的時候難得備上了酒,高長宣脫了盔甲,他臉色有些蒼白和疲憊,換上常服後和高長寧相對而坐,二人下面是施欲雪和樓淮年。
燭火瑩瑩,還是高長宣先開了口,“家中一切可好?你這次來得這樣急,祖母知道嗎?”
“一切都好。敏敏那有人守着,還有祖母看着,出不了大問題,”高長寧頓了片刻又道:“我南下的事祖母知道,只是她不曉得我一人過來了。”
兄弟二人亦是三年未見,如今邊境不定,高長宣奉命駐守,無诏不得随意離開。
高長宣颔首道:"那就好,雖然江漓有書信送來,還是聽你親口說我才安心一些。"
“大哥可好?”高長寧問道。
高長宣劍眉微蹙,刀削斧鑿般的側臉隐隐透出一絲憂慮,他沉聲道:“南邵賊心不死,只怕還要再起争端,這大半年間便六次來犯,久戰勞民傷財,百姓不寧,何況南方安定還沒有多久... ...”
他沒有再說下去,可衆人心裏都明白,南地十三州動蕩這二十幾年早已千瘡百孔,再也經不起戰火的摧殘,可烽火無情哪裏是他們幾個說了能算的?
樓淮年憤然道:“這些蠻子,早晚要打怕他們!”
高長寧轉而問施欲雪,“小雪呢?可還好?”
施欲雪夾菜的手一頓,随即認真答道:“多謝二哥挂念,我一切都好。如今也算是圓了我當日的心願,行醫救人也算沒白費二哥的往日的教導。”
她滴水不漏,客客氣氣,高長寧唯有苦笑一下。
施欲雪也問:“二哥呢?在玉京還好嗎?”
“不太好。”
幾人都停住了,望着高長寧,他随即一笑,眉眼彎彎似月,說不出的柔和俊美,“吃不到你做的菜,總覺得府裏廚子做的少了些味道。”
高長宣道:“今日可以多吃一點,小雪一早去赤石鎮買的,是別地沒有的味道。”
“好,我嘗嘗。”高長寧點點頭,說罷便動了筷子。
施欲雪忽然想起什麽,忙道:“二哥,等下,這菜... ...”
高長寧那邊菜已經下了肚,“這菜怎麽了?”
樓淮年也夾起一筷子吃了,“這辣炖牛筋不差鹽,夠辣,也沒毒,你急什麽?”
就是夠味兒她才急,高長寧吃不了辣,可剛剛偏偏吃的就是那碟子辣菜。
可施欲雪奇怪的是,這過了半晌了,高長寧也沒半點動靜,換作以前只怕早已跳起來找水喝了。她不由得想起從前在梧桐院,這放了辣椒的菜高長寧是動都不會動一下的。
可此刻他不僅沒有任何反應,反而十分合口味一般點頭說:“确實是玉京沒有的味道,這邊慣用的香料多半和玉京不同。小雪的廚藝又長進不少。”
施欲雪讪讪收回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其實也沒什麽不同的,比玉京辣一些罷了。”
是啊,三年了,她都變了許多,何況二哥呢?
她挽起長發作男子打扮,不塗脂抹粉,不點唇紅,整日在這黃沙滾滾的軍營裏打轉,要麽就是在鶴山上翻山越嶺,她的手行醫救人卻早已忘了如何裝扮自己,玉京城裏美人如雲,叫人見之忘俗,而她或許就是那個“俗”。
她并不自卑或者尴尬,她只是還不适應這些改變,曾經朝夕相處的人變得熟悉又陌生,互相問好後再說些不痛不癢的話,而那些埋在心底的東西怕是等到腸傳肚爛後都不能宣之于口了。
可惜嗎?
後悔嗎?
如果當初自私一點,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聽到他說不好時,施欲雪幾乎都快窒息了。
玉京富貴繁華,紫雲騰騰,你是無暇瑰寶,如何這樣的寶地都養不好你?
可惜只有一瞬間,她又清醒過來,她是山中草,他是紅塵香。
忽聽高長寧道:“大哥,我尋到四妹妹的消息了。”
四妹妹?!
這個四妹妹自然說的不是她,那還能有誰——高家那位遺失在外的小姐,高長思!
高長宣微微睜大了眼,“真的?什麽消息?可知道具體在哪?”
“南邵。”高長寧抛出兩個字,而後又道,“我的人打探到确切的消息,當年王奕拐走長思一路被高家的人追查,後來南方戰亂斷了消息,他便是趁這時帶長思逃去了南邵。”
高長宣聞言,低頭沉思,少傾後說:“果然如此,當年父親為尋長思幾乎跑遍了整個南方,卻都沒有一點消息,後來我就在想會不會王奕已然叛逃出關,可南邵兵馬滅他家鄉,屠城之仇非同小可,他好歹也是将領出身,怎麽會甘心躲到仇敵那去?”
高長寧冷笑道:“王奕由父親一手提拔,可惜他智謀有餘,沉穩不足,幾次意見不合下來便生了嫌隙,認為自己受到不公之待,更何況當年南方兵敗,南邵入境後他對父親出兵順序一事一直耿耿于懷,認定父親是故意不先出兵救他故土,實在可笑!由此可見其人心思深沉陰翳,如今他為了躲避高家逃到南邵去也不奇怪。”
樓淮年一手沾酒在案幾上畫出路線,一邊道:“從這出了赤石關,一路再往南行三百裏便是南邵的流溪關,那裏有重兵把守,可若要最快到南邵則必須要走這條道,只是... ...”
高長宣接着說:“只是如今雖非戰時,可兩國已成劍拔弩張之勢,如今邊關戒嚴,此時要過流溪關去到南邵,不容易。”
樓淮年點頭,肅然道:“何止是不容易,簡直就是難如登天!兩國勢同水火已久,便是這些年互相滞留在對方那的異鄉人日子都不好過,多的是有家不能回的事兒,都怕是對方的細作,誰也不能讓步。”
高長寧沉思良久,道:“這些我知道。但是找了這麽些年,如今就是再不容易也要試上一試,母親當年為了長思含恨而終,這始終是高家的心病,只有把長思找回來,這病才治得好。”
“長寧說的不錯,”高長宣眸光微冷,他飲下一口烈酒,将肺腑都滾熱,“南邵的流溪關我最熟悉,就由我去。”
樓淮年滿臉驚訝,“長宣哥,你說什麽?!你要去?!”
立在一旁一直不曾說話的庭瀾此刻也急急出聲制止道:“将軍不可!您既不能帶兵馬去主動挑起戰争,也不能躲躲藏藏去,南邵與高家軍交手多年,對彼此的将領都是萬分熟悉,您這樣沖去,豈不是自投羅網!?何況将軍走了,那軍中怎麽辦?将軍怎能擅離職守,若是出了什麽事朝廷問下來,您該如何交代?将軍三思啊!”
聞言,高長寧也沉聲道:“不妥,大哥,你是一軍之将,不能輕易冒險。何況庭瀾說的對,你去太引人注目了,難保那狡猾多端的王奕會再來一次狡兔三窟,不如我去。”
樓淮年搖頭,并不認可,“姓高的都不适合去,他們既然那麽了解長宣哥怎麽會不知道他還有個在朝中做大官的弟弟?何況長寧哥你從未去過南邵,一下就能被人看出問題來。”
“我去。”
一直不曾開口的施欲雪忽然朗聲道:“我去!你們不必再争了,大哥,二哥,我去最合适不過。”
這下幾人俱是異口同聲道:“不行!”
“你不能去!”
早已料到他們會反對,施欲雪仍舊平靜地解釋道:“我本就是平城人,幼時平城裏有許多南邵來的商人客旅,他們那的風土人情我也聽我爹爹說過許多。最重要的是,我是女子又是高家的養女,現在全玉京都知道高家已經沒有我這個養女了,三年過去早就把我這號人物抛在腦後,何況這三年我随軍去過流溪關附近,平日采藥我也要翻山越嶺的,那邊地形我熟悉也能适應。”
最後她又說:“所以我是最合适的人選。”
樓淮年愣了半晌,終于回過神來,豎起大拇指對着她道:“厲害,我們三個恐怕都說不過你一個。但是你說得對,這樣看來你确實是最合适的人選。”
此事只能隐秘進行,如果不是高家心腹決不能委以重任,高長宣道:“小雪,你不必如此。”
“太危險了,”高長寧聞言眉頭緊鎖,态度顯而易見,“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絕對不行。”
“那我陪她去,”樓淮年忽然道,“方才忘了說了,我親娘以前是南邵人,雖然具體是哪裏的我也不太清楚,不過這消息也沒什麽幹系,我不過随口一說罷了,主要我陪她去。你們放心,我也放心。”
施欲雪定定望着對她笑嘻嘻的樓淮年,不知說什麽好,而高長寧也似乎也還想說些什麽,不過眼下确實是最好的方案了。
高長宣當機立斷,“好。無論能不能找到長思,你二人一定要平安回來。”
出發那日,施欲雪久違的換回了女裝,樓淮年一如往常牽着馬在外面等她,門一開,他卻傻了眼。“你... ...你是誰?”
施欲雪噗嗤一笑,“別耍寶了少爺,快走吧。”
樓淮年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我眼光果然不錯,你果然是個小美人?”
施欲雪笑問:“為何是‘小’不是‘大’?”
樓某人答說:“因為我喜歡小美人。”
“走不走?還廢話?”
“走走走!兇巴巴的……”
大哥二哥已等在城門外,施欲雪一身素淨衣裳,頭上只有一只白玉簪子,宛如清荷秋桂,清新婉麗,高長宣眼中閃過一抹情緒,無人瞧見。
而高長寧也定定望着她頭上那簪子,兀自出神。
施欲雪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這樣不好看嗎?因為許久不打扮,連頭發都忘了怎麽梳了,也沒有什麽頭面,只找到這個... ...”她撫了撫頭上的簪子。
“怎麽會不好看?”高長寧笑道:“我家小雪怎麽樣都是好看的。”
高長宣囑咐道:“你們記住,恐那王奕使詐,若是個陷阱不論別的先保住自己要緊!絕不可冒險!”
施欲雪道:“知道了,大哥,放心吧。”
“放心,将軍,我一定把你兩位妹妹全須全尾的送回來,”樓淮年做了個揮刀的手勢,“若那王奕再敢生事,小爺我就一刀砍了他!”
高長宣對庭瀾道:“吩咐下去,按照計劃在流溪關外接應他們,絕不能出現任何閃失。”
上此去流溪關還是冬日裏。
如今施欲雪和樓淮年共乘一騎,骁雲不愧是良駒,便是馱着兩人都能日行千裏,腳下猶如疾風。
施欲雪忽然道:“樓淮年,多謝你。”她似乎時常和他道謝。
樓淮年古怪道:“謝我什麽?陪你去南邵?”
“也為這個,但不全是。”施欲雪答說,樓淮年其人雖有點少爺脾氣,可亦是世間最明朗之人,你和這樣人在一起決不會覺得有負擔,就如同三月暖陽六月涼風,旁人永遠能被他身上那種灑脫爽朗所感染。
而這些正是她沒有的,如有機會她真想見見樓淮年那位兄長樓淮景,究竟是怎樣一位君子能讓樓淮年都視為世間之最。
“嘁,我和長宣哥、長寧哥如今也算是生死之交,何況長宣哥如今還是我的将軍,兄弟有事,我豈能坐視不理?不用你謝我。”樓淮年遞過來一樣東西,不容拒絕般塞進了她手中。
施欲雪定睛一看,竟然是支精美絕倫的如意簪,她有些吃驚,這簪子一看就價值不菲,樓淮年哪有錢買得了這麽好的簪子?
“小少爺,你瘋了嗎?這簪子哪來的?,這麽貴重的東西你說買就買,你不要命了不是?難道你去借了息錢?”她一連串的問題冒了出來,說什麽都不肯收。
樓淮年氣結,“你好好看看,胡說什麽呢?小爺我是那麽沒骨氣的人嗎?你再好、好、看、看,真想不起來了嗎?這簪子你不覺得在哪見過嗎?”
“這是... ...“
施欲雪想起來了,當年她坐着花轎中握着根簪子要紮他,卻被樓淮年一把折了,不正是這個簪子嗎?
瞧她臉色,樓淮年冷冷道:“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要不是我反應快,當年就被你用這東西紮死了,你那時還怪我不懂愛惜物件,如今自己倒是忘得幹幹淨淨。”
施欲雪被說得有些害臊,只是沒想到這麽多年他還留着這個,“咦?從前上面沒有這些寶石的,是你加的嗎?”
樓淮年氣呼呼道:“除了我還有誰?當年把它折了,說好要還給你一支的,小爺我向來信守承諾。”
“這邊不比玉京,沒有那麽好的能工巧匠,我找了許多地方,才找到能重新修複者這簪子的工匠呢,這可是花了大價錢的,不比它原本的樣子差。”
當年她不過随口一說,想不到樓淮年竟然當了真,記了這麽久,難怪他平日連一身衣裳都不舍得買,她總以為是因為樓淮年将俸祿寄回玉京的緣故,如今看來,她手中這簪子也有很大的原因。
樓淮年語氣有些得意,笑道:“怎麽?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了?說了你嫁給我,小爺不會委屈了你,帶你吃香的喝辣的,你怎麽就是不信?”
“是是是,感動死我了!只是... ...這簪子太貴重了,我不能收。”施欲雪又給他塞了回去,“而且我若是沒記錯的話,現在只怕是你跟我我吃香的喝辣的吧天天一塊吃飯,我可從沒吝啬過,照這麽說不如你嫁給我吧?”
樓淮年沒有說話,施欲雪以為他是生氣了。
按照樓淮年這傲氣的性子,他聽了剛剛的話多半要跳腳的,誰知他反倒十分淡然,還理直氣壯道:“不收算了,小爺我送給別人去,你不要多的是人想要呢!不過你方才說得不錯,你若是不肯嫁給我,那我嫁給你好了,大不了我委屈一點讓你得意一下。”
施欲雪瞪大了眼,詫異非常,哽了半晌終于道:“不是,你怎麽還委屈上了?”
樓淮年大笑,笑聲落在風中,眼前是崇山峻嶺,是羊腸小道,一如當年二人從玉京南下,策馬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