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十三闕桑梓遠
七三十三闕桑梓遠
此城名叫“赤石”。
南向有一座巍峨高山,綿延千裏高聳挺拔,狀如仙鶴盤旋,赤石人管這山叫做“鶴山”。
鶴山多雲,仙氣缭缭,樹高草密,有時連人都看不清楚。
施欲雪背着竹筐只顧埋頭挖草藥。
“可算找到你了!”
施欲雪停下動作,随意擦了擦手上的泥土,擡眼就瞧見一身黑衣的樓淮年。
哦不,如今該叫他王井了,他在軍中化名王井,只是熟悉的人都叫他井年。
他一把拿過施欲雪的背簍,翻翻找找,嘟囔道:“你這又挖的什麽呀?怎麽這麽多?沉死了……”
施欲雪看他一邊嫌重一邊又背到了自己身上,不由得覺得好笑,“小少爺,這些可都是寶貝,能救命的。只是我今天運氣好,還挖到一些菌子,今晚給你炖個菌子炖雞好好補一補,又鮮又甜,保管不讓你白出這一趟力氣。”
樓淮年連忙後退幾步,擺手道:“可別了!你師傅那幾只藥雞除了你的将軍大兄誰還有福分吃啊?我上回不過偷了兩只,就被打了十五軍棍,可其實那雞我才吃上一只腿而已,其他的全進了長宣哥的肚子……”
施欲雪偷笑,他說的師傅是軍中的老軍醫羅成,施欲雪留在這後就跟着羅師傅一起做事,自此施欲雪來了後,羅成專職照顧高長宣。
許是新傷加上舊傷,大哥的身體總是時好時壞,羅成養了許多藥雞,以食進補,倒是有些效果。
“你放心,這回我自己去跟大哥說,保管不會有人打你軍棍。”施欲雪保證道。
“早該如此。你親自去說,別說是一只雞了,就是天上的鳳凰将軍也能給你捉來,白白讓我去受罪,”樓淮年甩了甩一頭長發,側過半張精致俊俏的臉來,接着笑道,“這都是在這,若是在玉京城,別說兩只雞了,兩千只!兩萬只!都是樓小爺一句話的事兒……”
話未說完,他的笑容忽然散了,施欲雪走在後邊看不見他的神情,只是他方才還意氣風發的背影卻在這時顯得有些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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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淮年很少提起從前。
從他離開玉京城至今已經三年。
他沒有往日的青澀和稚氣,軍中的歷練讓他變得成熟穩重,他本就是美玉,時間雕琢過後也只能是更顯風華。
只是是施欲雪明白,不提和不想是兩回事。
施欲雪斟酌着開口道:“聽說你家兄長都有孩子了。這兩年樓家也一直在到處尋你,不如你趁這個機會回家看看去?”
樓淮年往前走,沒有絲毫猶豫,頭也不回道:“不必。樓家不會尋我。”
那樓淮景呢?
你為何化名為王井,為何叫自己井年?
是割舍不掉同兄長的情誼嗎?
幼年他救你于水火,如今卻注定各行其路。
被困在井中苦苦觀天是從前那個樓家不受寵的私生子?還是如今這個浴血沙場的王井?
施欲雪問不出口,或許正如樓淮年助她逃婚那日說的——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罷了。
王。
是望還是忘?
施欲雪正胡思亂想,忽然磕上一個硬邦邦的胸膛,她擡頭,就見樓淮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認真道:“那你呢?哪天長寧哥成婚了,你去是不去?”
施欲雪也認真思考了一下,答說:“不去。”
她繞過樓淮年,一路往山下走去,鶴山到處是野花,開得浪漫肆意,不似高家院子裏的花精致可愛,它們瘋狂生長,無盡開放。
就好像在說,我只開這一次,我要開得無比盛大。
粉色、紅色、白色、嫩黃色……
如同下雪一般,在濕漉漉的霧中飄灑,幾乎要迷亂人的眼睛。
恍惚然間,施欲雪好像又看到花下那人,頓時世間萬物又失了顏色。
身後的樓淮年兀自出聲,又将她拉回現實,他不依不饒問說:“小暑,你為何不去?”
施欲雪斷定,他是故意的,還叫她小暑,分明就是故意的。
“不為何。我不想去,就這麽簡單。”
樓淮年追上她的腳步,笑道:“我聽說長寧哥真要議親了,他如今可是皇帝跟前的大紅人,多少尚書司侍想把閨女嫁給他,從來只聽說一家女百家求,沒想到反過來也行……說是高老夫人相中了李家的孫女,就是那個……”
施欲雪一臉古怪地望着他,樓淮年住了嘴,沒半晌又道:“這可不是我信口胡謅,我說聽庭瀾和長宣哥說的,童叟無欺。”
樓淮年又道:“高家尋你,你回不回去?”
高家?
高家要尋的是高長思。
施欲雪淡淡道:“小少爺,菌子雞湯你喝不喝?不喝算了,我送給錢參将去。”
樓淮年笑意滿滿往前踏進了霧中,黑衣如夜,雙眸似星,霎時讓四周姹紫嫣紅都遜色了不少,他沖施欲雪擺手道:“別這麽小氣嘛。大不了我娶你呀,我長得也不差,俸祿也能養的起你,定能把你養的白白胖胖,我每日陪你采藥舂藥,好不好?”
施欲雪皮笑肉不笑,“多謝啊。”
少年回過頭來,神情溫柔又欣喜,“這麽說你答應啦?”
“答應了就不許反悔哦。小雪兒,我娶你吧。”
施欲雪揉了揉眼睛,她差點又看錯了,怒從心頭起,施欲雪狠狠拍了樓淮年的胸膛,罵道:“答應了你個大頭鬼!”
樓淮年皺着眉捂着胸膛,裝作做西子捧心的模樣,戚戚然道:“好狠毒啊你!想謀殺親夫啊……”
施欲雪噗嗤一笑,剛想啐他,就見他倏忽挺直了背脊,一副再正經不過的樣子道:“将軍。”
施欲雪望去,那邊果然是高長宣。
戰甲森森,劍眉星目,他只淡淡掃了二人一眼,道:“回去吧。”
高長宣一轉身,樓淮年的臉立馬垮了下來,他嘟囔道:“色字頭上一把刀,我這回可真是禍從口出了。”
當晚,吃了兩根雞腿,喝了三大碗菌子雞湯,樓淮年一抹嘴巴,視死如歸般出了營帳去領了二十軍棍。
羅師傅已年近六十,臉上滿是歲月留下的痕跡,溝壑之間透着不解,“奇怪了,井年這傻小子,今日又沒偷雞,他去領罰幹什麽?”
庭瀾正好來端給高長宣的湯,聞言搖了搖頭道:“他是沒偷雞,只是想偷別的罷了。”
施欲雪埋頭喝湯,只當聽不見。心想: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小少爺啊小少爺,左右你還是逃不過這二十軍棍啊。
... ...
今日休沐,樓淮年一早就等在施欲雪門口了,眼見太陽大了,裏面的人還沒一點要出來的意思,樓淮年不耐煩了,牽着馬來來回回地繞。
施欲雪一出來就撞見他怒氣沖沖的模樣,“你還能再磨蹭一點嗎?怎麽跟個小姑娘似的... ...”
話說到一半,自己就先愣住了,又撓撓頭道:“你扮男人太久了,我都忘了。”
施欲雪白了他一眼,“您記性可真好。”
樓淮年把馬牽給她,自己背過身去喃喃道:“真是古怪,你這細皮嫩肉的模樣,多少也是個小美人了,怎麽能這麽久都不被人發現的?”
施欲雪翻身上馬,意有所指地拿起馬鞭指了指下邊的樓淮年。
樓淮年不解,“你指我做什麽?”
他的紅鬃馬高大且很有靈性,毛發又亮又順,樓淮年給它取了個的名字,叫“骁雲”。
他上了馬十分愛惜地摸了摸骁雲的脖子,又道:“不過你放心。要是有人敢說你閑話,小爺我第一個替你出氣!”
施欲雪無奈,“小少爺,你都不照鏡子的嗎?有沒有人懷疑我我倒是不知道,只不過我卻聽說軍中很多兄弟都懷疑你是女扮男裝呢。”
樓淮年尚未坐穩,聽了這話差點一個趔趄從骁雲背上摔下來,他擰着眉,看樣子氣得不清,“是哪個瞎了眼的癟犢子玩意兒胡說八道?我玉樹臨風,八尺有餘,模樣雖然是俊了點,可是也不該遭受這種非議啊!”
此人甚是自戀!施欲雪心中暗自诽謗,嘴上敷衍道:“嗯嗯嗯,一點,你說一點就一點吧。快些出發吧咱們。”
軍中三年,她的馬術日漸長進。
這馬術還是當時大哥教她的,就這一事都鬧得滿軍風風雨雨的,畢竟誰看到往日威嚴無比的将軍親自教一個不知哪裏冒出來的小軍醫騎馬都會覺得匪夷所思的。
高長宣最像國公爺,不怒自威,肅穆淡漠,仿佛他的眼中只有關山烽火和境外狼煙。
可這樣一個人卻對着一個名字古怪的小軍醫笑,還為其牽馬訓馬,你說奇不奇怪?
二人策馬到了赤石鎮,這個小鎮子人口雖然不多,但是卻十分熱鬧,一條長街吃的穿的用的,什麽都能買到,每逢休沐施欲雪總要來逛上一逛。
以前在國公府她絕不肯行差踏錯半步,除了梧桐院的書閣,去哪裏都不方便。現在沒了這許多顧忌,能出去瞎逛的機會她絕不浪費。
赤石鎮這條人聲鼎沸的長街被叫做“過場街”,許多軍中沒有的東西這裏都能買到,還有許多手藝人用藤條紮的器具,清香撲鼻,精致小巧,施欲雪小時家裏許多這種小玩意兒,她在門前的屋檐下和隔壁家的豆丁玩過家家,等着爹爹帶回香噴噴的肉包子,再抱她進屋擦手... ...
逛着逛着,施欲雪又想起那年的花燈會,原來除了月亮,世間沒有什麽亘古不變的東西。
眼前忽然冒出一個熱氣騰騰的大包子,施欲雪回過神來,就見樓淮年不滿道:“好啊你,叫我去給你買包子,你在這望着老天爺發呆,怎麽着?老天爺能給你落個包子來?”
施欲雪見他這別扭模樣,有些好笑道:“包子這不就不來了嘛。”
樓淮年氣呼呼別過頭去,狠狠咬了一口手上的包子,腮幫子鼓鼓的,施欲雪道:“多謝你。我方才是在想今天做什麽吃的,所以走神了。”
“辣炖牛筋,”樓淮年終于肯回頭跟她說話,“今天就吃這個,不許你不答應!”
施欲雪趕緊點頭:“好好好,正好方才看到有阿婆在賣做這道菜的辣椒,我這就去買一點,只是你一個玉京人,怎麽這麽能吃辣?從前我三姐姐也是,她也愛吃,每回都叫我多給她放些辣子,只是二哥就不行了,他... ...”
她忽然止住了話頭,只道:“說遠了,咱們抓緊去買,回頭新鮮的都要被挑走了。”
樓淮年道:“你若是想你三姐姐了,我可以帶你回去看看。”
“多謝。玉京離這遠了去了。”施欲雪知道這人就是這樣壞心眼,明明曉得她不可能再回到高家去的,卻還說要帶她回去看看。
“我這骁雲一日可奔襲千裏,區區玉京城更是不在話下。這回不會像那個老牛車又慢又颠了,”樓淮年趕上她的步子,得意得揚了揚手上的馬繩,“你信我,只要你開口,我現在就帶你回去,要不了多久小爺就能帶你上玉京最好的酒樓吃大席,要歌有歌,要舞有舞,名伶美人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怎麽樣?”
施欲雪認真思考了一下,“嗯,确實。咱們現在走的話,說不定還能趕上你那小侄子的滿月酒,只是你現在一個月俸祿就那麽幾個子兒,別說帶我去玉京城最好的酒樓吃席面了,只怕給小侄子的見面禮都備不起。”
霜打的茄子什麽樣此刻樓淮年的的臉色就是什麽樣。
“對了,前兩日蹴鞠你踢壞了一頂帳子,如今都還沒修好,上月你又不小心摔了我的藥罐,昨日替我舂藥時又弄斷了我的缽子,”施欲雪又道,“這樣看來,你要賠錢的地方還多着呢……”
“行了行了,別說了,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樓淮年翻了翻口袋,掏出兩粒可憐兮兮的碎銀子塞進施欲雪手裏,“我身上就這麽點了,全給你,玉京也不回了,我看我還是回營裏吃糠咽菜吧。”
說話間已經來到了阿婆的小攤前,老人笑容和藹,“小哥,要點什麽?”
施欲雪舉起一根辣椒,轉頭問道:“少爺,吃不吃辣炖牛筋啊?”
樓少爺冷哼一聲,不回答。
施欲雪明白了,這就是要吃的意思。
阿婆給他們稱菜,笑眯眯道:“小哥是哪裏人?是外面來的吧?這辣椒很辣哦,外鄉人是吃不慣的。”
施欲雪接過菜,也道:“阿婆怎知我們不是赤石人。”
“老婆子在這賣了一輩子的菜,聽口音就聽出來了,兩位小哥長得俊,說話也不像我們這兒的人。你們說話好聽哩,那個調調我們沒有的,學不來。那位小哥更是,這模樣真俊吶!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這路上的小姑娘都忍不住拿眼睛瞟他嘞,我們這小地方沒有這麽俊的小哥。”
施欲雪揶揄地看了眼樓淮年,瞥見其人耳廓微微發紅,又催她道:“快點快點,回去晚了,長宣哥又該打我軍棍了。”
施欲雪偷笑:“知道啦。你就放心吧,大哥又是不是什麽活閻王,還能天天打你不成,你這樣的賢才猛将,他可舍不得。”
樓淮年不為所動,“我可沒看出他哪裏舍不得,我不過說了句要娶你,被他揍得兩天下不來床。真的是,宣大哥也不想想,你成天跟一群大老爺們兒混在一塊,眼瞅着都快熬成老姑娘呢,難不成你還能一輩子呆在軍營裏不嫁人不是?”
“為什麽不行?”施欲雪答得理所當然,“我要是想嫁人那時就不會逃婚了,嫁不嫁人有什麽所謂的,這山河大好哪裏不能去?非要把自己困在小小四方院裏不成?”
樓淮年擺擺手,“算了,我是說不過你,反正我近水樓臺先得月,你要嫁人也得先問問我同不同意。我不點頭你誰也別想嫁。”
施欲雪道:“怎麽,你不想當将軍想當媒婆了?還近水樓臺先得月,玉京城裏你還有位樓臺月呢,我可不敢高攀小少爺。”
樓淮年當年逃婚,那位未過門的小姐卻是死心塌地認準了他,任由家中長輩如何勸阻,她都要等樓淮年回玉京,不然終身不嫁。
提到那位,樓淮年有一剎那落寞,“她是個好姑娘,是我對不起她。”
樓淮年的俸祿不多,卻都寄回了玉京趙家,後來施欲雪才知道那個與樓淮年只有過一面之緣就定了婚姻大事的小姐,正是趙家的姑娘。
施欲雪心裏暗自感嘆:風流多情的樓晟的兒子也是多情種,這小少爺以為自己這樣只是償還對方的情誼,可哪裏知道,他越是如此越是叫人挂念,情是還不了的,誰也不行。
二人在過場街逛到日落,漫天殘陽落在赤石古城牆上,猶如鍍上一層柔光,淩霄攀援而生,怒而盛放,滿牆簇擁的花此刻格外昳麗動人。
樓淮年一邊捆好大包小包的東西,一邊嘴碎道:“怎麽買了這麽多?幸好我來了,不然我看你一個怎麽待回去,你那匹跟你一樣的瘦小的馬估計半路就要累趴下來……”
周圍三三兩兩的行人,行色匆匆,樓淮年卻半晌沒聽見施欲雪答話,随意瞟一眼,她竟然在望着什麽東西發呆。
“喂,小暑!喂喂喂!你這麽不說話... ... 施小暑!不就是一片淩霄嘛?你至于看得這麽入迷嘛?”
施欲雪愣愣道:“不是,不是淩霄。”
“什麽?這哪不是淩霄?這都快到秋天了還開得這麽旺,怕是也只能開這段日子了,”樓淮年不服氣,轉身來說,“玉京這花多了去了,我還能認錯不成,這……”
果真不是淩霄。
她不是在望着淩霄花發呆,而是那裏的人,紫衣長袍,玉面帶笑,好似水中月畫中仙。
他緩緩走來,還在雲霧之間的施欲雪不知作何反應,那雙白皙的手點了點她的額頭,低聲笑道:“怎麽?真改名叫‘小暑’了?”
夏終後十五日,滿城淩霄開,秋氣漸起;赤石鎮,過場街,堂紅過三千客,逢一舊人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