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不會再下咒了
第59章 我不會再下咒了
烏雲如一塊巨大的黑色幕布,悄然鋪展在天際,壓低了整個穹頂。這片天,似乎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揉捏着,将一切明媚和歡愉榨盡。
女傭請假回老家了,姑姑眼見着天氣不好,急忙開始回收晾曬的衣服和鋪開的稻谷。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凝重中,第一滴雨珠打在地面上,發出輕微卻又清晰的聲響。緊接着,更多的雨點落下,像無法承受天空的沉重,紛紛逃逸。
好在姑姑趕上了,沒讓東西淋濕。
她撐起油紙傘,快步走到大門前,想插上門栓。剛一拉門,就被一雙手抵住了,門縫後是李靈運灼灼的目光。
姑姑吓了一跳,下意識松開手,緊接着,李靈運就順勢邁了進來。
雨水沿着他的發端緩緩而下,衣衫早被雨水徹底浸濕,緊貼着身體。他卻對這份濕冷毫無察覺,彷佛他的思緒已經飄散在這無邊的雨幕之中。
姑姑慌了幾秒,又很快恢複鎮定,沉下嗓子說:“你來了。”
李靈運卻說:“我早該來的。”
她把李靈運領進屋,從櫃裏翻出幾身他高中時期的衣物,“我這裏沒有男裝,你洗個澡,湊合穿這個。”
李靈運坐在八仙椅上,始終垂着頭。稍長的劉海耷拉下來,被雨水擰成一縷一縷。
“姑,方何去哪裏了?”
姑姑給他鋪床的手一頓,又恢複了流暢,“方何是誰?”
李靈運長呼一口濁氣,“別裝傻了,除了你,誰能解我的咒?”
“你既然知道是我。”姑姑慢慢站直身子,“就該知道我肯定不會說,還來幹甚……”
“為什麽?!”李靈運突然大聲咆哮道,一瞬間,整個屋子都安靜下來。
“你不是隐居了嗎?為什麽要來管我的閑事!”李靈運猛地擡起頭,眉毛狠狠擰在一起,“姑,我跟你這麽多年,我沒有求過你一件事!現在我求你了,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好不好?我實在是找不到他,我求你了……”
她幾乎沒見過李靈運如此不安的樣子,就連睫毛都在抖,不知是因為悲憤還是寒冷。
她上一次看到這個表情,還是在李靈運父親的葬禮上。幼年的李靈運抓着姑姑袖口,膽怯地小聲問道:“爸爸為什麽自殺?為什麽不要我和媽媽了?”
她五髒六腑都心疼地絞在一起。
“我是個普通人,并不是要主持公道,我只不過……不想讓你步李邈的後塵。”姑姑紅了眼眶,她蹲下來,握住李靈運比冰塊還冷的手,“我這輩子沒有孩子,你和你表哥就是我的孩子。沒能救下李邈,我沒有一刻不後悔,我能眼睜睜看着你往火坑裏跳嗎?”
火坑火坑,又是火坑。他與方何的關系,在你們嘴裏就這麽不堪?
李靈運掙開姑姑的手,抱住了頭。
看着李靈運油鹽不進的樣子,她更覺得自己的選擇沒錯。于是狠下心站起身,嘆了口氣:
“李靈運,如果你只是想要個能陪在身邊的人,又何必是方何?你動動手指下個咒,誰敢不答應?”
李靈運猛地一愣,擡起頭看姑姑。
“你缺少的、想要的愛,真是這種能強迫來的東西嗎?”
李靈運想去思考下她這句話,但只要腦子一動,他就頭痛欲裂。他這一個月能入睡的日子屈指可數,長時間的少眠讓他像是被扒了一層皮,渾身上下都滲血。
“姑,我頭疼。”李靈運可憐兮兮地捂着腦袋,聲音細若游絲。
“……不說了不說了,去洗個澡,然後睡覺。”姑姑摸了摸他濕漉漉的頭發,“我去搓一炷香,安神助眠的。”
李靈運忘記自己是怎麽躺在床上的,又是怎麽睡着的。姑姑手制的熏香帶着淡淡草木的味道,讓刺痛的神經逐漸舒緩了下來。
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一個夢。
夢裏李靈運回到了高中,正坐在自己經常光顧的那個秋千上。他茫然地環顧四周,突然發現這裏不止他一個人,旁邊居然坐着方何。
方何眼睛濕漉漉,形成一層水膜,鼻尖和骨節都泛着紅。雙眼皮褶子淡淡的,睫毛把昏暗的燈光打得破碎。
“我叫方何,兄弟,當這麽久同學還沒怎麽說過話,做個朋友呗!”方何在褲子上擦了擦不存在的手汗,伸出手。
李靈運愣住。
他這才意識到,這是兩人第一次搭上話的那個晚上。
李靈運慢慢伸出手,想要握住方何。但當兩只手碰到一起的時候,面前的方何突然變成沙子,從指尖開始坍塌。
最後,李靈運什麽也沒握住。
接下來,場景又變成了體育課上,兩人分到一組做熱身。
“又見面了李靈運,你可能不記得我,我叫方何,認識一下呗。”方何沖他伸出手。
這次李靈運沒有猶豫,立刻伸手去抓他,但方何卻忽然消失了。四周空空如也,只有同學們嬉戲打鬧的笑聲。
“怎麽了,李靈運?”體育老師看他發愣,走過來問他,“沒人和你一組嗎?”
李靈運張張口,還沒來得及說話就感到天旋地轉,下一秒,他猛地坐到了課桌旁。
前面的方何這時轉過頭,猶豫地伸出手,小聲對李靈運說道:“以後就是前後位了,我叫方何,有不會的題可以找我。”
這次,李靈運幾乎是撲過去。
但在他即将觸碰到方何的那一刻,方何卻快速縮回了手。只留下李靈運尴尬地把手舉在半空,愣愣地看着方何。
方何漠然地俯視他,像是看着一件被丢棄在河邊的動物屍體。
“李靈運,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不要把事做得太絕,我們還能回到最開始。”
當時在電話裏,李靈運看不到方何說這話的表情。但此情此景,和他想象中一模一樣。
李靈運的嘴唇抖了抖,他慢慢看向桌面,手背抵着額頭,痛苦地說:“可我不想……回到最開始。”
那些愛和恨,那些欲望和糾葛,那些快樂與痛處……你讓我當做沒發生,我做不到。
不知過了多久,方何苦笑一聲:“我該說的都說了,那,也沒什麽其他好說。李靈運,後會無期。”
這回方何徹底消失不見——
李靈運醒來了。
他看着蒼白的天花板,熏香早已燃盡,空氣中只剩下院子裏土壤的氣味,被潮濕的清晨露水打得低垂。
那只曾經不屑于握的手,以後再也沒能握住。
李靈運總把兩人扭曲的關系,歸咎于母親的濫情與方何的無情。但如果自己當時握住了那只手呢?
如果他之前可以更坦率,更重視方何,更尊重這段關系,是不是當父母的奸情暴露,他們便不至于分崩離析?
如果再次相遇,他沒有通過厭勝術控制對方,而是真誠地去追求,他們是不是不會走到這一步?
他才是罪魁禍首。
想到這裏,李靈運的心髒像是被剜去了一大塊。他胸口上下起伏着,卻沒有氧氣能攝入。他大腦嗡嗡作響,又感受到瀕死感,像是沉入冬天的湖中,水霎時灌滿了口鼻和肺部。
李靈運看過醫生,知道這是過呼吸症,也就不再像最初那樣無措。
他掙紮着拿起桌子上的牛皮紙袋,罩在下半張臉上,均勻緩慢地調整呼吸。
冷汗浸透脊背的衣物時,李靈運緩了過來。他癱在床上,用盡全力翻了個身。
姑姑坐在廳堂裏編手鏈,手鏈編了一條又一條,堆在桌子上。有沒有人戴不重要,她不過是用這種方式獲得心靈的平靜罷了。
就在這時,李靈運跨進門檻。他已整裝待發,準備離開。
“我要走了。”李靈運平靜地說。
姑姑放下手上的線頭,問他:“你接下來準備怎麽辦?”
“沒人告訴我方何在哪,我也會繼續找下去,直到找到為止。”
哎,貪嗔癡占全了,真是沒救。
“姑姑,我最後想問你一件事。”
她愣了下,“什麽?”
“人被下咒後産生的幻聽,到底會聽到什麽內容。”
姑姑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好奇這個,但還是如實回答:“是人這輩子最恐懼聽到的話。”
李靈運久久沉默,最後酸酸地笑了一聲。
他看着滿桌的繩編手鏈,突然開口道:“姑,表哥的那串珠鏈還剩一些完好的珠子。你幫我穿起來,編個新的吧。”
他頓了頓,“我不會再下咒了。”
【作者有話說】
感謝大家的訂閱,未來半個月應該都在不錯的榜單上。除周四外日更,親親每一個老公老婆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