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
皎白的滿月緩緩攀上枝頭,夏夜微風拂開客棧的窗,漏出些許聲響。
“小姐,不能等了。”
鳶歌第三次換過房間浴桶的熱水後,是怎麽說也要拉着自家小姐入浴了。謝家除了小公子成功修習了那門功法,再無旁人。所以算起來,小姐寒毒已經發了三次,這三次遭的罪,貼身的她是最清楚不過。
藥湯是這小姐兩個月自個琢磨出來,些微讓身子好受些的法子。
不過寒毒每發作一次,那藥湯的作用越來越小了。
鳶歌急得不行,她肉眼可見小姐逐漸手腳冰涼,唇邊寒氣直冒,但偏偏那雙眼不曾離過窗外,似乎就這麽盯着那條門口的小徑,就能把人盯出來似的。
“小姐!”鳶歌連拖帶拽,把人拉到浴桶邊,“算鳶歌求你了,邊泡邊等吧!”
溫柔嘆了口氣,鳶歌明事,知道小姐首肯了,便要更衣,偏是這時,窗外飛來一只翅尖塗紅的白鴿。
就見小姐剛拉下肩頭的白衣又重新阖上了,小侍女不滿又不能說,只能跺腳。她家小姐溫柔慣了,這時也要安慰她,“這白鴿是父親養的,他算準了我這兩日能上京,一定是想看我是否真心要找謝昀,特地選了十五要我回信,藥湯等會兒再泡,不能濕了信。”
“鳶歌,備墨。”
主人之命,莫敢不為。
但鳶歌心疼得直掉淚。
溫柔看她邊哭邊磨墨,倒比起之前生拉硬拽更逼她更有效力。
“你是要用淚珠給我磨墨嗎?”
這封信被催着,寫地不長,但溫柔得忍下經脈皴裂的苦楚,讓字跡看不出手抖的痕跡,是以也寫了好一會兒。寒毒正盛,她還要擡手将鳶歌眼下的淚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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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指尖的冰涼比起冰川更難忍受,鳶歌本抽抽噎噎的哭法,被這一碰,哇的一聲哭得更大了。
溫柔飛快收回手,輕聲道“可是我冰着你了?”
小侍女撥浪鼓似得搖頭,“鳶歌……我,我就是覺得小姐名字不好!溫柔一點都不好!”
“傻子,扶我去藥湯。”
這一夜終是沒有等到許諾的人。
-
等謝昀把小公主救下,送回驿站,已是青天白日了。一夜的争鬥和負傷,讓年輕的少俠頭一次覺得有些體力透支,但盡管如此,他未敢休息,轉頭去了溫柔住下的客棧。
“昨夜我脫不開身,你的寒毒如何,可曾發作?”謝昀瞧着推門出來的溫柔神色淡淡的,沒什麽異樣,只是藥香格外濃重,還有旁邊的鳶歌兇兇地瞪着他,好似要給他扒皮剔骨。
“你好似經歷一場惡戰。”溫柔沒有接話,她直接摸了謝昀脈門,所有端倪無需言說。
“确實死裏逃生,幸而我最後悟出了師傅傳我的招數竅門才反轉了局面,也算有所得。”謝昀說到這個,疲憊的神情裏竟迸發出幾分暢意,襯得少年閃閃發光。
溫柔眸色微垂,“你內傷外傷都不輕,先到房內休息,我去抓些藥給你療傷。”
“好。”
謝昀太累了,最後的意識讓他撐着來見溫柔,聽她這麽說,他直接撲倒在床榻上昏睡過去。
鳶歌對着屋內馬上升起的呼嚕聲翻起一個大大的白眼,随後将門捎上。
“小姐,謝公子是眼瞎嗎?你這氣色全靠上妝他一點都瞅不出來?”
“他?他哪裏懂這些呀。”
自己寫了藥方買了藥材回來,溫柔正在後廚煎藥,鳶歌赤紅着臉跑了過來。
“小姐!有個臭丫頭硬要闖我們房間,我沒攔住,她踹破門進去了!”
“啊?這麽大力氣啊?”
溫柔執着蒲扇,擡起頭,有些想不到這般的女子模樣。
等溫柔來的時候,紅衣盛級的小公主正掰開床上謝昀的嘴,傾下身,似要嘴對嘴喂東西的樣子。
“哎,等等。”
為人醫者,盡管沒見過這種場面,溫柔還是上前攔住了對她的病人非禮的女子。
“你誰啊?別耽誤我救命!”小公主紅着眼,戾氣極重,又要傾身卻生生被冰涼的手心拉住了。
“我是大夫。”溫柔一本正經地說,會武的小公主竟在她面前生不出撒潑的氣勢。
“大夫又怎麽樣,我這喂的可是星辰珠,有起死回生之效,用得上你?”
嘴上這麽說着,但小公主還是停住了,把嘴裏的珠子拿出來放回手心。
溫柔則迅速理解其中含金量地眨了眨眼。
她先細細瞧了這紅衣女子的樣貌,心裏有了數,又瞥了眼那手心裏的星辰珠,雖名有星辰,但實際好像不過就是個黑乎乎,幹巴巴的硬珠子,一點也看不出什麽妙處。
“小公主恕罪,星辰珠乃無價之寶,阿昀只是昏睡過去,用它實屬暴遣天物,公主還是收好,以後用在更有用的地方吧。”
溫柔見禮,動作不大,剛好禮貌。
正巧,睡熟的謝昀轉了個身,把被子蓋過腦袋,全身寫着“你們好吵”。
“……”
“哼。”小公主還不是很服氣,見溫柔話裏話外叫人叫得親熱,她把矛頭一轉,“你就是謝昀在家鄉的小跟班?”
“小跟班?他這麽和你說的?”溫柔挑了挑眉,唇角帶笑。
對着外人,她還是把謝昀小時候黏着自己,跟着自己到處跑的真實情況壓在了喉間。
“他與你不過鄰裏情誼,你可別自作多情。”小公主不喜歡溫柔的做派,她好似一團棉花,無論她怎麽用力,都無法傷她半分似的。
索性,她也不想學這中原女子虛情假意,她直視着溫柔,一團火在她眼裏燃燒,“我已認定了他,他有鴻鹄之志,他若同我回大漠,我成了王,定會助他展翅高飛。”
“公主與他确是知音,不過未來如何,還是他自己去選的。你我怎好擅自左右?”溫柔笑了笑,鳶歌這時取來煎好的藥,送到溫柔手裏。
“等等,你這藥沒問題吧?”小公主故作刁難。
溫柔大方地把藥碗遞過去,“小公主随意檢查。”
旁邊鳶歌看着小公主和她那丫鬟鬼鬼祟祟對着藥碗研究了半天,皺了皺眉。
醫者當慣了,沒有人會喜歡對藥方和湯劑指指點點的外行人。
“拿去吧。”小公主把藥碗還了回來,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告訴謝昀,我不欠他的。”
火紅的身影走了,給溫柔留下了一扇踹裂的木門。
溫柔看了看門,又看了看躺在床上沒什麽聲息的少年。
唇角微微壓了壓。
将熬好的藥取了過來,溫柔并沒有把少年的昏迷當一回事。
喂藥這事,作為醫者,她有的是法子。
至少嘴對嘴,大無必要。
她熟門熟路,先将少年腦袋靠在自己的上臂上,然後單手捏在少年下颌骨連接點,力度不輕不重,剛剛好讓少年不得不揚起脖子,藥碗的藥就這麽順着嗓子眼咕嘟咕嘟下去了。
溫柔一點也不擔心把病人嗆着。
因為那只有真正昏死過去的人才會如此,若是裝睡,只會被嗆醒。
“溫柔,你能不能溫柔一點?”謝昀往外使勁咳了兩下,才保證自己鼻子裏沒嗆進藥湯。
“願意醒了?”溫柔把藥碗往旁邊一擱,笑呵呵的,根本看不出剛剛灌藥的時候暗下的狠勁。
謝昀摸了摸鼻子,問心有愧。
他是在小公主撲進房間的時候醒的,畢竟動靜那樣大,而小公主身上的異香又特別,她一進來就把溫柔殘留的安神的藥香沖淡了。
“阿什娜既拿出了星辰珠,若你剛剛先允她下來,假裝重新煎藥,她不會知道的。你的病……”
謝昀其實在裝睡的過程中,有一個并不太光明的想法誕生,若溫柔有心,留下了星辰珠,那麽她的病能治,而他喝了普通的藥也能醒,阿什娜的願望也能達成,從結果而論,是個共贏的好局面,誰都沒被辜負。
驀地,溫柔從床榻站起來,她腰間的清心鈴叮鈴铛響了一聲,把謝昀的話打斷了。
“我不欠她,你也別欠。”
姑娘的嗓音還是柔的,但她語氣卻像雪山上的松,冷冷的,又挺拔得不得了。
似有一捧映照的雪光掠過他的眼前,把影響了他片刻的混沌一掃而盡。謝昀擡眸看着溫柔,覺得這姑娘倒比他闖蕩江湖的更像磊落俠客。
從來都是簡簡單單,純純粹粹的。
這讓謝昀看了一眼,竟不敢多看她了。
或許,就如溫柔一直說的,她一直在那一個小地方也可以,便無人能擾她歲月靜好。
“我覺得我好得差不多了,還有事要回師門。”謝昀從床榻上翻身起來,告退之際,他瞥到了溫柔破碎的房門,他從身上摸出一點碎銀。“你讓店家給你重新換個天字號的房間吧。”
溫柔把錢推了回去,“不用,我找小二修繕一下就好,房裏行李多,換來換去太麻煩。”
謝昀看了眼角落堆着的幾個大小箱子,以為是溫柔把自己的愛好一起搬了過來,沒有太多過問,點了點頭,讓她有事去信,便走了。
鳶歌叉着腰看着人走遠,轉回頭對自家小姐說。
“我覺得謝公子說的那法子還挺好,小姐怎麽沒想到?”
溫柔看着藥碗剩的藥渣子,收斂了眸光。
“我只想要他問心無愧的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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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昀本以為過了那天,他日子會十分難熬。
溫柔和小公主不對付這事兒太明顯了,但意外地并沒有。
小公主還是和往常一樣,招呼不打就來找他玩,不過比以前更奇怪的是,小公主的态度變得陰晴難定。不過是教她劍法,她就傻笑,和師姐打個招呼,她就耍着鞭子要抽他。
溫柔倒是變了,她一點也沒來找他。
說是有事給他去信,但除了十五那天,她好像就真的沒什麽事了。他悄悄同客棧的小二一打聽,好家夥,這兩天去游湖,過兩天去詞會,再兩天趕上乞巧節,她做了一身新衣裳,帶着鳶歌早早就出了門,她似是要在夏天這個最合适的季節裏大大放肆。
他偷偷跟在溫柔身後,看姑娘一路穿梭在街道的燈火之中,巧笑倩兮,好幾家公子見了都偷偷跟在她身後。可她好似渾然不覺,自顧自玩得開心,鬥巧贏了好多人,又去遠一點榕樹上寫了心願挂上了樹枝。
謝昀臭不要臉地趁着人少,趁着他輕功好,把溫柔挂上去的布條解了下來。
他展開一看,皺了皺眉,嘴裏說不出一股酸澀的味道。
【信女願求良緣】
“你在看什麽?”小公主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謝昀只來得及把布條往胸襟處一藏。
“剛剛猜的字謎,太簡單了,這乞巧節真沒意思。”謝昀如是說。
“是嘛?我倒覺得這節日挺好,我剛剛一路過來,看到很多男女都在今日直言告白,喜結良緣。”
小公主說到這裏,遠處的燈光照不見此刻她飛紅的雙頰,她戳了戳謝昀的胸口。
“喂,謝昀,跟我回大漠吧,我和你說過的大漠的鷹,朗朗的星空,無垠的草原都會是你的。”
“……”
鳶歌很後悔自己跟着小姐來了,本她以為小姐想不通,來這乞巧,定是為了刺激謝公子。
所以這裏那裏到處逛逛,纾解心意。可不曾想,小姐真的一個人玩得很開心,像一朵盛開的花,無數蜂蝶湧來,她這個小侍女保護到精疲力竭,還是給幾人鑽了空子,給小姐遞了名帖。
小姐竟也收了!收了!!
鳶歌真是一點都不懂自家小姐在想什麽。
回了房,小姐看過名帖,又表現得興致缺缺。
難道,這是為了刺激謝公子的一劑猛藥?
鳶歌就這麽猜想的時候,過了幾天客棧樓下又傳來新的八卦轶事。
“這太後的壽誕總算是辦完了,那煙火可真是好看啊。”
“你就知道煙火,那壽誕上,皇上特地給那藩國小公主和丞相之子賜婚,你可知道?”
“啊,這就定了嗎?”
“那可是皇上禦賜,誰能拒絕呀?”
喲,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兒。
鳶歌一聽就要往房間跑,剛推開房門,一抹人影一閃而過,打開的窗戶微微扇動。
“小姐,有誰來過?”
“是公子邀約,不得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