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薇薇安
薇薇安
塞尤爾:“這花園一點也不好看,光禿禿的。”
薇薇安:“等春天來了,金雀花會盛開,雲雀也會歸來。”她伸出手,觸碰一朵花苞,像是手指對花的密語,那花慢慢伸展了腰肢,綻放了開來。
塞尤爾像是看到了一個奇跡。
秋天的時候,花就會凋零。
薇薇安和她說:“薔薇死了,花園還活着呢。”她身側是一牆的藤蔓,陽光從樹枝之間灑下來,淌在她的白裙子裏,柔和的像是莫奈的油畫。
塞尤爾睡醒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哭了,而卡德對她一點也不客氣:“別哭了別哭了,我們馬上就到諾亞了。”在安德魯的攻擊下,卡德帶着她狼狽逃竄,軍隊沖進了萊茵宮廷,安德魯調回了城外的軍隊,拿回了王宮的主導權。
昨天的報紙,報道了諾亞女王,諾亞聖女,萊茵君主的死訊,以及諾亞公主塞尤爾和萊茵小王子卡德失蹤的信息。今天的報紙上,她學校的神學老師,萊特地區的神父,以及母親口中的哥哥,在休斯的擁護下,登上了諾亞的王位。
塞尤爾看着報紙上的奧古斯特,他穿着國王的錦緞,身披绶帶,頭上帶着金色的王冠,手持權杖,神色平靜的看着鏡頭,就像一邊神色平靜的看着她,一邊奪去她的權力一樣。
卡德帶着她,踏上了回諾亞的旅途:“回到諾亞,我們就安全了,最起碼我哥不會派人來殺你,他的手伸不到諾亞。”
塞尤爾感到可笑:“殺我?他不應該殺你嗎?”
卡德毀了一切。
“殺我們兩個。”卡德說,“這次我哥是真的生氣了。”
卡德是個謎語人,塞尤爾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毀掉婚宴,毀掉兩國的和平。卡德也是一個很差勁的旅伴,絲毫不關注她的任何需求,于是塞尤爾不得不想起總是溫柔待她薇薇安。
薇薇安是塞尤爾最好的朋友。
好像很小的時候,她們就一起上學了,放學呢?各自回到自己家嗎?不,不是,薇薇安也會回到王宮,回到母親的花園,她們遠不是小學同學這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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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長大後的生活太過幸福,塞尤爾很少會回憶幼年的事。她想不起來她們是什麽時候相遇的,塞尤爾不敢說自己有多了解她,而等她想要了解的時候她已經不在她身邊了。
薇薇安死後,塞尤爾開始在記憶裏找她的身影。
她是在母親的花園裏遇到薇薇安的。
不那麽忙的時候,媽媽會坐在院子裏喝茶。塞尤爾便在花園裏跑來跑去,媽媽看見她的時候,會揮手讓她過去,塞尤爾像小牛一樣跑過去,撲倒媽媽懷裏。媽媽會從桌子上各式各樣的點心挑出最可愛的喂她。
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薔薇花香,玩累的時候,塞尤爾會躺在媽媽懷裏睡覺。
即使被園丁修剪的整整齊齊,也擋不住花園裏四溢成長的生命。母親因事離開了花園,只剩她一人,于是她穿過高大的,綠色的迷宮,看到了中央溫室裏的女孩子。
女孩子看着和她差不多大,白皙的臉圓圓的,帶着黑色的止咬器,她的頭發是褐色,紅色的眼睛混沌如柳絮。
塞尤爾走上前去,裝出小公主的傲慢,“你是誰?”她伸出手:“我叫塞尤爾,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而被問到這個問題的女孩一臉茫然,許久,才開口,聲音斷斷續續:“V……V……”
“薇?”在女孩茫然的臉孔下,塞尤爾重回了她本來的溫和,她想起時下很流行也很好聽的名字:“薇薇安?”
到了晚上,女孩依舊在花園的溫室。
塞尤爾問:“你不回家嗎?你的爸爸媽媽呢?”
那女孩想了想:“沒有……爸爸媽媽……”
塞尤爾也想了想,說:“我沒有爸爸。”
塞尤爾好奇:“你住在這裏嗎?”
女孩點點頭。
住在花園裏,她一定是個精靈吧。
塞尤爾第一次在王宮裏遇到和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子。
那之後,塞尤爾每天都去看她,她給她講學校裏發生的事,她的同學,她的課程,她的作業。而那個女孩子用混沌的眼睛看着她,一言不發。
如果不是王宮的醫生出現在溫室,塞尤爾幾乎要認定薇薇安是只有她知道的,幻想中的朋友了。
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蹲下身,将針管刺進女孩的肌膚,紅色的血液順着導管流入器皿裏,塞尤爾手臂一痛,仿佛那針是打在她身上。
塞尤爾前去制止。
“醫生,你抽她這麽多血,她會很痛的!”
可那女孩的面部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可是這怎麽可能呢?塞尤爾碰到桌角都會感到疼痛,她一定在拼命忍耐吧。
她真是個勇敢的人。
可醫生摸了摸塞尤爾的頭,用溫柔的聲音說:“公主殿下真是善良的好孩子呢,但是,她不是人類,只是機器,不會感到痛的。”
醫生一一向她展示研究結果:鋼鐵般的肌膚,遠超人類的握力,速度,爆發力,五官敏銳,忍痛性極強。
塞尤爾注意到病歷右上角的名字是:
V
塞尤爾指出醫生的錯誤:“她不叫V,她叫薇薇安,名字可是很重要的。”
代號V的戰争兵器與塞尤爾接觸過後,血液發生了變化,“細胞再生的速度變慢了。”醫生看着顯微鏡,得出結論。
可即使如此,這副身體依舊比人類強大太多。
研究沒有什麽進展,難道突破口在公主那裏?
公主殿下和戰争兵器有什麽關聯呢?
“公主殿下可以幫屬下一個忙嗎?”
“嗯?”塞尤爾歪頭,看着醫生。
“公主可以将一部分血給我做研究嗎?”醫生說:“當然,我只會抽一點點。”
塞尤爾想了想:“有糖吃嗎?”
塞尤爾得到了糖果,抽完血後,醫生囑咐她,“不能把這件事情告訴女王陛下。”塞尤爾确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媽媽,因為醫生只取了少量的血,那被針紮後的傷口瞬間複原了,好像被刺破是個幻覺似的。
那之後,醫生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塞尤爾幾乎都要習慣了,她的傭人,她的醫生,甚至宮中的朝臣,都是這樣。王朝換權來來往往,有人消失,就會有新的人出現。
來到諾亞那被神之光芒照耀的王宮後,薇薇安鮮少回憶過去。與如今的生活相比,兒時與同伴自相殘殺的場景,簡直是煉獄。薇薇安并不是不敢觸碰這段回憶,只是她的過去已經被塞尤爾用冊封騎士的劍切斷。
這樣幸福的歲月,簡直像夢一樣。
見到卡德的時候,薇薇安就知道,夢該醒了。
于是她不得不回憶來到諾亞之前的日子,那些自相殘殺的時光每日并無分別,她分不清她殺掉的是哪個字母,他們組的人太多了,所以競争也格外的殘酷。——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十五次戰鬥過後,薇薇安是唯一存活下來的人,當然,那時她還不叫薇薇安,而是V。
訓練結束的時候,薇薇安會隔着鐵窗看漫天風沙,滾燙的落日将天際燒紅,就像血一樣,一日比一日更濃烈,後來那黃沙與落日變成了黑暗與銀月。
教官說,活下來的那個人,會被送到萊茵王宮,做王子的侍衛。
人都說,萊茵是黑暗的國度,的确如此,筆直鋒利的高大樹木直刺混沌的蒼穹,生鏽的鐵窗有血的氣息,雄偉的王宮矗立在一片霧氣彌漫中,不遠處,倒挂在檐角的蝙蝠猛然睜開血紅的銅陵雙眼,撲棱翅膀,尖銳的鳴叫如斷弦,割破耳膜。
薇薇安隔着鐵窗望着彌漫着濃霧的蒼穹中高挂的尖尖的銀月。
這裏不過是換了個顏色的沙漠,薇薇安躺在冰冷狹窄的床上,任月光籠着她蒼白的臉,整個屋子,乃至整個宮廷都纏繞着淡淡的血絲,像是月光下,閃着光的剔透的玻璃杯中盛着的紅酒,那紅酒如血液,如深沉的靜流,如她的細胞,淌入冰冷的心髒,再由心髒流入每條血管,悄無聲息地的流轉。
她有一顆心髒,但是并不會跳動。
她得到了一個命令,在戰場被俘虜,潛入諾亞。
晨間的時候會有霧,夜晚的時候也會有。白天,薇薇安隔着溫室的玻璃鐵望着開滿薔薇的的花園。就像在萊茵時,她隔着筆直的道道鐵柱看被分割的天空,銀月在彌漫着濃霧的蒼穹中升起降落,太陽在一片碧藍中光芒普照。無論是萊茵還是諾亞,對薇薇安來說都并無區別,不過是兩個光譜的色塊。
只是陽光照耀的地方,無論王權更疊多麽殘酷,看起來總是美好的。
白玫瑰是諾亞王室的族徽,此時此刻,她一身白衣,被禁锢在此,好像她也是這花園裏的其中一枝。
薇薇安在這花園中,日複一日,無人問津。
永無止境的歲月,卻也不曾覺得漫長,那時她還未有生命。
你母親低頭看着我,手掌停在我的腦袋上,說:“真是精良的設計呢,除了沒有意識,和人類一模一樣,我女兒和你差不多大。”
每天我沐浴陽光,吸收雨露,看日與月,看蝴蝶與貓頭鷹,不覺得無聊也不覺得漫長,直到你停在這花園。
你在我面前,小小的手摸着我的頭。
而我逃也逃不了。
你問我的名字,我沒有名字,于是你給了我一個名字。薇薇安。于是我的生命有了最初的形體。你每天都來看我,給我講你學校的事,你說你沒有朋友,你說老師讓你們畫戀人,而你畫了教皇。你的語言化作實體,成為了我的真實。我感到氣息從腳下聚斂,就像玫瑰從土壤獲得養分。
醫生每星期都會來抽血,直到你發現,你說,她又沒有生病,為什麽要傷害她?而醫生蹲下身,摸了摸你的頭,說,公主殿下真是善良的孩子呢,但是,她不是人類,只是機器,不會感到痛的。
其實,還是會痛的,只是戰争兵器早已習慣不把情緒表現在臉上。
幼年的你無法理解這一點,理論:“她會和我說話,她會對我笑,她會流血,她的皮膚是溫熱的,她怎麽可能是機器?”
即使抽了很多次血,諾亞對戰争兵器的研究依然沒有進展。最終他們會發現,根本沒有什麽技術。萊茵并沒有什麽科技突破,基地會在那片荒無人煙的沙漠的唯一理由,不是為了隐藏科技,而是沙漠是戰争兵器的力量源泉。
沒有技術,有的只是神明的力量。
無法推動諾亞的科技,我也不過是個無用之物罷了。
我被束縛在這個溫室裏,沒有鐐铐也沒有魔法,只有一個命令。
進入萊特的那一刻,強烈的光洶湧入腦海,諾亞的都城萊特,傳說中的光之城,蒼穹明媚,繁華的建築好似教堂壁畫裏的聖殿。
我注意到這兩個世界的不同,這裏沒有荊棘。
我第一次感到好奇,為什麽這個國家的天空如此蔚藍?而邊境卻戰火滔天。
經歷不見盡頭的黃沙,被黑霧籠罩的天空,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明媚的景象。
飛在空中,落在花園裏的,不是鷹,而是白鴿。
女王的花園裏,玫瑰花纏繞在藤蔓上,被蒼翠環繞。拔地倚天的巨門,金碧輝煌的大廳,長廊上,挂着一幅幅精致裝裱的畫,一個影子投在白色大理石的地面,女孩背對着光,在長廊上奔跑,她從光明中跑過來——視線慢慢清晰,女孩的雙頰紅潤如玫瑰,那一刻,我看到了這個國家的未來。
戰争會結束,萊茵的軍隊會挫敗,這個國家會像這個花園一樣興旺繁榮,充滿光明,美麗與富庶。
日空明亮,太陽落在你如綢緞的黑發上,像是落下一頂王冠。
觀察你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看你眨着眼睛,黑發飛揚,在宮裏跑來跑去,看着你的笑容和你的眼一樣明淨,天真不知愁,看着所有人視你為珍寶。我的靈魂随着一陣風氣被吹飛,随着真個花園的将謝的花瓣,一同飛往青空,在天之上,我看到你與你的母親都變得渺小,神殿卻依舊依輝煌。
諾亞的人決定銷毀我,于是我打算自救。
我從王宮盔甲上拔下了一把劍,揮舞出自由之路。可我掉進了陷阱裏。我倒在花園裏,倒在女王腳邊,女王對我已經不抱任何希望,這時,你跑了過來,大聲叫喊到:“你們要把她帶到哪裏去?”
她曾經差點失去薇薇安,塞尤爾想,幾個人把薇薇安架走,而母親默認了,“你們要把她送到哪裏去?”塞尤爾問。
塞尤爾隐約意識到,她可能再也見不到薇薇安。
母親說:“她已經展露了攻擊傾向,不能再留在王宮了。”
塞尤爾拒絕:“不,你不能把她送走,她是我的朋友。”塞尤爾看着幼小的,面無表情的薇薇安,心中升起一種莫名其妙的責任感:“我可以照顧她。”
母親笑了:“你連小貓都照顧不好,怎麽去肩負一個人?”
“我可以!”
那時,母親蹲下身,很認真的對她說:“如果你要留下她,你就要肩負她的人生,從此以後,她會流血流淚,會感到痛苦,會受傷,會衰老,會死亡,她的心不會再堅如磐石,她的皮膚不會再堅硬如鋼鐵,她不會再擁有神明般強大的力量,她會變成人類,和所有人一樣的人類。她會擁有一個靈魂,一個人類的靈魂。”
你母親說的沒錯,戰争兵器的力量來自于神明。
當我們知曉感情,擁有牽絆,就會失去神明的力量。
現在想想,母親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呢?小時候塞尤爾并不懂,她只是不想失去一個朋友。
“我可以!”我聽到你說。
你看向我:“把你的劍給我。”
我接到命令,擡起手,将我保命的武器交予你
“跪下。”你命令。
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半跪在地。
你用劍輕拍我的兩側肩膀,“薇薇安,我以此劍授予你,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的騎士。”你看先這花園,又說:“我的花之騎士。”
腦中嗡嗡轟鳴,如坍塌的城牆,生命的血液流轉蔓延。
你是成長在戰後複興時代的公主,你是帶着勝利的,榮耀的公主,而我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使命所在。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的花之騎士。化成人形之前,這句話侵蝕了我的所有意識。
這是一切的開始,我就是為守護你而存在的。
可你最後也沒有做到,就像吵鬧着要養寵物發誓一定會負責任最後卻把寵物忘在一邊的孩子一樣,和所有的孩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