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前裔
前裔
“永生是什麽感覺?”男人問她。
“沒什麽感覺。”柯蒂利亞說:“大部分時間都很無聊,但我也不想追求太有趣的東西,這樣就好。”
男人說:“正是因為太短暫,人類才會那麽拼命,就是為了能留下什麽。這麽多年,我努力向上爬,就是為了将我的名字永遠流傳下去,如今我得到了權力,卻我發現我想要的另有其他。”
柯蒂利亞問:“你想要什麽?”
男人對她露出微笑:“月亮的愛。”
柯蒂利亞做了一個夢,這件事很反常,于是她提筆寫信:
親愛的塞尤爾:
我學會了做夢,因為夢神已經死了,我卻做了夢。我夢到了前裔,我曾對他說,人類就是有缺陷的物種,這個文明注定滅亡,最後什麽都留不下來,全都化作虛無。他說,愛可以,愛過的人會永遠留在心裏。我說才留不住,時間會帶走你。
他問我我愛他嗎?我說我不愛,他問,要怎麽樣我才會愛他。我想,我永遠都不會愛上他。但我好奇,他口口聲聲說愛我,那他能為我做到什麽程度。我說,你放棄你的權力與地位,我就會愛你。不出意外,他沒有接受,甚至倒打一耙,說,我沒有權力,沒有地位,你就會被其他男人搶走。他說,愛就是權力。
愛怎麽可能是權力呢?
他卻很堅持他的看法,他說,愛就是權力關系。是為了一個人,失去一部分自我。你看看我,為你改變了那麽多。改變?他有變化嗎?他變老了,脾氣也變得溫和了,畢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這是時間帶給他的,關我什麽事?
最近我在尋找讓母親複活的辦法,我想去特雷頓那裏許願,但我肯定支付不起這個代價。我把以前的事告訴了前裔,他說,莉莉,一切都會不複存在,而我們只要向前走。你的母親已經死了,失去了母親的孩子要進入這個世界,開始自己的冒險。
我說我才不要,這個世界無聊透頂。人類永遠解決不了自身的問題,還将這些問題留給下一代,而他們的下一代也是如此。人類活得就是如此随便。而神明不同,神明有自己的使命,并肩負對世界的責任。于是他問我,我做了什麽?嫦娥是人類奔月的夢想,戴安娜給詩人和藝術家以創造力,蘇摩保護祭祀與藥草。
他說,我沒有做影響很大的善事,無法成為教科書的典故,也沒有很抓馬的故事,另後人津津樂道,所以我才會失去信徒,被人類遺忘。然後他話鋒一轉,說,不過現在還來得及,我可以為羅布城鎮做些好事。
我覺得很有道理,于是辦了些慈善活動,人類很開心,都很愛戴我,我感覺還不錯。直到我聽到有人說:“領主夫人真是個美麗又善良的人,領主大人和領主夫人真是神仙眷侶。”我才意識到這是他的詭計——他居然用我刷好感度。
Advertisement
不過那個城鎮在他的帶領下确實發展的很不錯。他會成為他想要成為的領主,而我該做的事情卻一直在蹉跎,于是我必須要離開這裏了,反正他也要死了。不論是人類本就有限的壽命,還是我的魔力令他衰弱,他都要死了。
他垂垂老去,看着推開窗戶要走的我,就像看着月亮。他很平靜,說:你說過,愛讓神變成人類,你一直沒有遇到愛,所以還是神明。我的壽命太短了,無法再陪伴你,讓你明白愛了。但所幸,所幸月有陰晴變幻,愛有潮汐漲落,當月亮升起,我們的愛會漲起,屆時,你會發現我對你的愛,你會知曉愛,成為人類。
我看着他斷氣。我很難形容我的心情,我并不難過,也沒有因自由開心。我甚至有些慌亂,所以不願意看他死去的樣子,我逃走了。
我和前裔大概就是這些故事,他身上有很多我弄不懂的地方,也許感情方面你懂得更多。以後我會把這些信寄給你,希望能得到你的答複。
你的朋友
柯蒂利亞
柯蒂利亞将信折好,拉開抽屜,她期待這些信寄出去的那一天,可柯蒂利亞發現,她給塞尤爾寫的那些信,本應該存放那些信的地方,空空如也。
丢掉了嗎?畢竟她上次想起這個男人,還是懷雙胞胎的時候。柯蒂利亞想不起來她寫過什麽,沒來由的失落,她也想不起來那個人的名字。柯蒂利亞曾派傭人去查,但都沒有找到前裔這個人,畢竟這個名字,本就是她取得代稱,他叫什麽呢?他是哪裏的領主呢?那個他們一起生活過的城鎮,在哪裏呢?
安德魯為他的王位,展開了行動,于是本就肅穆的宮廷,多了一份血腥氣息,他找到了盟友。——柯蒂利亞一直認為安德魯交不到朋友。宮廷裏,柯蒂利亞看到氣宇軒昂的安德魯,他一改往日的陰郁。
他長得越來越像他的父親,也越發有君主的模樣。
她還看到了跟在安德魯身後的中年男人,那男人長得有些眼熟,他看到她,一雙風流的眼睛帶着笑意。
柯蒂利亞想起來她似乎也被這麽注視着。
那個男人走向她。
柯蒂利亞看到安德魯的神色有些奇怪。
男人向她弓身,行了個禮,恭恭敬敬:“王後殿下。”
柯蒂利亞不認識他,“你是?”
男人擡起頭,對她笑意盈盈:“羅布地區的城主,羅伯特。”
羅布,啊,是羅布。柯蒂利亞突然想起來了。寫完他們的故事,柯蒂利亞心裏沒由頭的落寞,于是柯蒂利亞打算去找他,那天她一早就醒來,穿衣洗漱,随便的吃了早餐。她揮去了傭人,獨自出宮,她攔下一輛馬車,用月亮的光輝告訴車主:羅布。
路程很長,馬車平穩向前,莊嚴肅穆的高聳建築逐漸被郊外的陰暗森林替代,往前行,高大的森林又變成了低矮的樓房和荒無人煙的村莊,馬匹駛入鄉間小路,柯蒂利亞感到困倦,旅程讓她的腦子昏昏沉沉,她感到困倦,真奇怪,按理來說,神明是不需要睡眠的。
她依在座椅上,不一會兒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間仿佛又看到了前裔,他露出笑容,對她伸出手,可不知怎得,那雙眼睛與在宮中見過的那個男人重疊。柯蒂利亞把男人甩出腦海,認真回想前裔的樣子,他對她說:“愛可以,愛過的人會永遠留在心裏。”她說:“什麽都留不下,時間會帶走你。”于是歲月真的帶走了他,他的皮膚衰老,他的頭發變白,他的眼睛變得渾濁,他的氣息變得微弱……
他向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月光。
柯蒂利亞猛地睜開眼睛,呼吸急促,心髒怦怦跳個不停,身邊的空氣也驟然變得寒冷。
她胳膊環着身子,張望四周,發現馬車駛在鄉間小道上,擡眼,望向窗外,低矮的山起伏下,漸漸露出一個城鎮。馬車停在城鎮的入口,車夫說:“夫人,您想去的地方到了。”
快到傍晚的時候,柯蒂利亞抵達了目的地。
城鎮有些眼熟,那證明她的猜測沒有錯。她在旅游服務中心停下,向人要了一張本市的地圖,攤開,研究去領主城堡的路線。
幾十年前,前裔死後,她離開了這座遇到他,并和他結婚的城市,遠去加納,幾十年過去,她終于想到回來。她早已想不起他的樣子,也不記得他們生活的城堡在何方。
柯蒂利亞翻轉地圖,應該往哪裏走呢?可現實證明,她無需費力尋找,因為有人給她指明了方向,人來人往的中央廣場上,前裔和她的雕像高高聳立,前裔伸出手,他所指向的,就是城堡的方向。
她的美貌在當地引起轟動。
柯蒂利亞無奈将自己變成了老婆婆的樣子,上一次把自己變成這個樣子,前裔打趣:“你是想和我白頭偕老嗎?”可是幾十年過去,他已經死去,而她依然年輕。
可笑不可笑?
她走向城堡的方向,一路,她聽到傳聞,廣場上的戲臺表演着他們的故事——老城主如此愛她的巫女妻子。真可笑啊,他們知道是他捕捉了她,又囚禁了她嗎?越往城堡腳下走,她的元素就越是濃郁,她的月亮标志,她喜歡的紫玫瑰……老城主說,妻子是個健忘的人,要讓這座城市處處都充滿她的氣息,她才不會迷路。
她回到了他們的城堡,被她的魔力迷惑的傭人說,城主去了加納,少城主還是沒有回來。
城堡內的裝潢和她離開的時候并沒有變化,中央大廳的牆壁上,懸挂着一副巨大的油畫:中年的領主和他年輕的妻子。柯蒂利亞擡起蒼老的面孔,看着年輕狀态的自己,她坐在高背椅上,看向畫師,笑意瑩瑩,前裔站在她身旁,那個鐵血尚武的男人,竟也露出一絲柔情。
柯蒂利亞沿着紅毯,走上樓梯,這城堡的布局一如往日,他們的卧室,他的書房,他已經不在人世,而他們生活過的空間,被如今的城主使用着。
柯蒂利亞走出城堡,來到了後方的墓園。
一座座墓碑聳在陰暗的微涼夜色下,她按照時間順序,走到距今最近的墓碑。
她停在墓碑前。
上面刻着一個名字:
沃裏克
旁邊是她的名字:
吾妻柯蒂利亞
“沃裏克……”柯蒂利亞喃喃:“真是個普通的,人類名字。”
可是一切都無所謂了。
神明隕落後,科迪莉亞也不願再做那個神明,月亮有沒有她都會升起。她不想再做那一輪孤高明月,她放下神明的一切追求人類的生活,留那個愚蠢的海神在沙漠裏等到他的黑暗神歸來,抱着他的愛情将自己鎖在沙漠裏,孤單度日。
她無所謂了,她不會再要那舊日幻影了——科迪莉亞來到了新的城市,換了身份,體驗不同的人生,她去陷入愛情的表演,和一些人在一起,又離開了那些人。
她越走越遠,遠離那片她總是會落進的海洋。
那總會和她一起升起又落下的黑暗不在了,那她也不該存在。人類的世界多麽豐富多彩啊,她沉迷在那燈紅酒綠中——直到有一天夜晚她忽然睡醒,發現她的胸腔空無一物。
無論痛苦還是歡樂的感情都無法留在她的心髒。
人類的生活無法充實她。
人類總是在重複,總是在犯錯。
她發現一切都變得灰暗,而那千年前的記憶卻越發清晰。
那是她心底僅存的火焰。
而她不管做什麽都無法擺脫這段記憶。
這片大路上,舊日神明已經消亡,她只是忘不了她留給她的記憶,那些歲月在黑夜中,一次又一次重放。
黑暗神會重新降臨這片土地,而她必須了結這件事。
她會和那個愚蠢的海神一樣,等她回來,将記憶給她,然後只求一死。
于是,她呼嘯着回頭,帶着潮汐,再度踏上加納的土地,來到了她們曾居住過的王宮。然後,她只需等待,等她十八歲的那一天,她會到訪諾亞,讓她蘇醒。
“所以,”柯蒂利亞歪了歪頭,“你們兩個怎麽會搞到一起?”
塞尤爾十八歲生日前幾天,她準備出發去諾亞的前幾天,安德魯發動了宮變,将她囚禁。
困住她的法陣,和幾十年的,如出一轍。
羅伯特從陰影裏走出來,笑着說:“我們是兄弟,兄弟就應該互幫互助,你說是不是,安德魯?”
柯蒂利亞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安德魯沒有答話,平靜的看着母親,母親是一切的開始。安德魯開口:“所以,在一切都無法挽回之前,這是最好的辦法。您不再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對所有人都好,光明神和黑暗神可以繼續相愛,我也可以延續王朝的統治,這個世界不需要神明,神明時代的回歸,不過是媽你的黃粱一夢罷了。”
柯蒂利亞低頭看着她的腳铐:“所以,你們就這麽對生你養你的媽媽的?”
羅伯特帶着抱怨的語氣說:“媽你的确生了我,但是順利長大可全靠我自己啊。”
安德魯說:“您有您的執念,我也有我的追求。”
柯蒂利亞開口:“那,我會被關在這裏多久?”
“關倒您死。”
柯蒂利亞笑出聲:“安德魯,我是不會死的,哪天你死了,我都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