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火祭
火祭
“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需要你的幫助。”塞尤爾說:“我想知道我的父親是誰。”
休斯愣了:“父親?”
“我想知道我母親當初生下我,是形勢所迫,還是在那個時刻,她真的愛着我父親。我想知道我母親生下我的時候是否快樂,我想知道我是否是因為愛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
休斯沉默良久,說:“你被很多人愛着。”
被很多人愛着?塞尤爾從不這麽覺得。
“羅布村?”休斯問。
“是啊,羅布村,宮裏服侍媽媽的嬷嬷說,媽媽在那裏,與我的父親相愛的。”
層層黑暗籠罩着被凍僵的荒蕪大地,烏鴉在頭頂盤旋,遠處天邊好似浮起黑色的霧,地面深深的裂縫仿佛巨大的傷疤,頗像書中描寫的末世:白骨遍地,寸草不生。
這裏是諾亞與萊茵交界之處。
塞尤爾在繁華的萊特待久了,到底第一次來到這麽野生的地方。萊特是不是光之城有待定奪,萊茵到确确實實是黑暗的國度,萊茵陽光很少,遠看一片濃稠的黑暗。諾亞雖說近年來日照愈少,可無論哪個角度俯瞰都是一座聖潔莊嚴的城市。
一踏上這片土地,塞尤爾便感到十足的野性。
出發之前克裏斯汀囑咐她,萊茵和諾亞的氣候相差很大,注意水土不服。可塞尤爾不但沒有半分不适,還對這裏的磁場感到熟悉,仿佛來過一般,可明明這是他第一次來到萊茵。反觀休斯,一到萊茵就眉頭緊鎖,好像習慣了充滿光明的諾亞,受不了黑暗的地方似的。
塞尤爾按照地圖,來到了宣傳頁所寫的梅凱街。——羅布村的基礎建設也未免太過随意,街邊荊棘瘋長,枯木上栖息着倒懸的蝙蝠,黑紫色的野玫瑰叢茂盛。
轉了個彎,塞尤爾便看到了一個造型誇張的店鋪,一旁的看板上,黑紫配色的海報大大的寫着:開店十八周年。
塞尤爾擡頭,招牌上寫着三個字:浮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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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這是羅布村評價最高的餐館……”塞尤爾說,什麽評價最高的餐館,應該是這偏僻的小村子唯一能上得來臺面的餐館吧。難得有餐館的裝潢給了塞尤爾城市的氛圍,浮士德的外形十分獨特。招牌一側是一條巨大的黑龍,長長的尾巴纏繞着浮士德。塞尤爾推門而入。餐館內部點着深藍燭火,就像夜幕裏零星的光。光線幽暗的餐館像是廣袤的黑夜,吧臺後站着一個黑發黑暗的女人,“歡迎光……”那女人露出了一個笑容,饒有趣味:“諾亞人?還真是稀奇。”
想着低調行事,但還是被人認了出來。
但畢竟戰争已經結束,平民之間無任何恩怨,不會因為種族問題被人趕走。女人做出招待的架勢,“兩位想要點什麽?”
塞尤爾擡頭,看到招牌套餐:
紅酒炖牛肉奶油蘑菇湯黑麥威士忌紅漿果慕斯
塞尤爾想了想,問休斯:“休斯有什麽想吃的嗎?”
休斯:“黑麥威士忌。”
塞尤爾:“只喝酒嗎?”
休斯點了點頭,似乎真的是水土不服,塞尤爾對前臺的女人說:“那我要一份招牌套餐。”女人記下了,休斯結了帳,找了靠窗的位置座,塞尤爾依舊饒有興趣地擡頭望向菜目表,萊茵于她如此陌生,也讓她充滿興趣。
從後廚回來的女人看了眼休斯:“真是漂亮的男人,你男朋友?”
塞尤爾噌的紅了臉,搖頭:“不,不是。”
女人說:“現在萊茵小姑娘都開始找諾亞男人了?時代發展的還真是快啊。”
“萊茵?”塞尤爾驚訝了下,“不,我是諾亞人。”
這下輪到女人驚訝了,女人看着塞尤爾黑發黑眼,“真的嗎?你長得跟個萊茵人似的。”
塞尤爾震驚的無以複加,她長這麽大,倒是頭一次聽到如此的評價。天啊,她可是光之國的公主,為什麽會被形容成萊茵人呢?萊茵人更陰冷,臉頰更瘦削,鼻梁又細又直,大多都是黑發黑眼,和諾亞的黑不同,萊茵的黑色更濃厚。塞尤爾和萊茵人唯一的共通之處就是同樣的黑發黑眼。
“玲玲啊,在我的酒館說別的男人帥,我可是會吃醋的。”塞尤爾正要辯解,一個男人從後廚走了出來。男人身形高大,黑發黑眼,皮膚白的像雕塑。
塞尤爾愣住了,她第一次直觀的意識到到了萊茵人和諾亞人的種族區別,不是長相上的細微差異,而是氣質。因為萊茵的常年陰雲籠罩,這裏的人都帶着黑暗又深沉的氣息。而諾亞,內心再陰暗的人,看起來都是柔和的。
男人端着餐盤,身上穿着浮光錦緞,走近,身上的味道聞起來像烏木沉香。
就在她為男人的俊美長相驚訝的時候,男人也打量了她一會兒,許久,說:“你成年了嗎?”
還有幾個月,塞尤爾就年滿十八歲。屆時,王宮會舉行盛大的典禮,萊茵的王子也會前來祝賀。塞尤爾不得好奇,萊茵的王子會又這麽帥嗎?不見得吧。男人看起來很年輕,但那游刃有餘的神色又讓塞尤爾知道他的實際年紀肯定沒有外表看起來那樣。男人用抱怨的語氣控訴女人,而那女人也嘴了回去:“花心這件事上可輪不到你來說我。”
塞尤爾還以為女人是老板娘,現在看起來并不是。女人彎下腰,抑制胳膊支住臉,對塞尤爾說:“這是我們店的老板,梅菲斯特。”
梅菲斯特?難怪這店的名字叫浮士德。
男人笑容開朗,伸出手晃了晃,和她打招呼,“這位美麗的小姐怎麽稱呼呢?”
“塞尤爾。”
塞尤爾看到男人在聽到她名字的時候神色滞了一下,隐隐有些擔心,可諾亞叫塞尤爾的年輕女生太多了。家長總是會為女兒取公主的名字,希望他們的孩子長大後,可以如公主一般幸福。就像諾亞上一代,有很多女兒被取名凱瑟琳一樣。
叫玲玲的女人對梅菲斯特翻了個白眼,轉頭對她說:“別理他,他看到漂亮女人就管不住自己。”又瞄了眼她平平無奇的胸前,“不過也不用擔心,我們老板只喜歡成熟的,你這種未成年小屁孩不在他的興趣範圍之內。”
塞尤爾:“……”
在一個萊茵餐館吃出了諾亞宮廷菜的風味,塞尤爾難以形容自己的心情。是地理上太過靠近諾亞,飲食上也受到了諾亞的影響?不,不應該,即使是一個國家,邊境地區和帝都的飲食風格也應該大有不同。
“所以,你想先從哪裏調查?”休斯問。
塞尤爾想了想:“既然是媽媽喜歡的,那一定是很優秀的人。”
與女人說的不同,塞尤爾雖不是成熟女人,酒館老板看起來對她很有興趣。梅菲斯特給來到吧臺前的塞尤爾倒了杯紅酒,問:“來旅游?”
塞尤爾喝了口紅酒,發現是可樂,說:“來找人。”
“羅布區的風雲人物?”梅菲斯特摸下巴,做出思考的樣子。
“風雲人物?”酒館裏有人應聲。
塞尤爾補充:“三十五到四十歲左右。”
“三十五到四十?”梅菲斯特想了想,“啊,有三個。”男人向她伸出三根手指,而酒館裏的其他人也對酒館老板即将說出口的三個名字心照不宣。
“羅布區的領主羅伯特,書商雷茵,萊茵先生弗雷茲。”
塞尤爾拿上地圖,和休斯去村子附近的城鎮。
梅菲斯特擦酒杯:“羅布區的領主羅伯特,他的身世可是很有傳奇色彩呢,傳說,他的母親是個巫女,是會法術的辛西娅。”
“老領主年輕的時候是個花花公子,四十歲了還沒有娶妻生子,直到遇到那個巫女才收了心,和她生下了一個兒子,也就是現任羅布領主羅伯特。”梅菲斯特說:“羅伯特領主的生平沒有他父親的以心狠手辣聞名,也沒有母親的傳奇色彩,政績上沒太多可圈可點的地方,在地方口碑還算不錯。和他父親一樣,一直沒有結婚,但有一個兒子卡爾,少城主倒也是羅布的風雲人物,不過他只比你大幾歲。”
“父子兩個政見不和,少城主離家出走。城主是擁王黨,少城主是改革黨。你要找城主羅伯特的話就不巧了,領主如今不在羅布,去了加納。”
地方勢力,老貴族,保守黨,終身未婚。
“去了首都?”那還真是不巧,塞尤爾問:“另外兩個呢?”
梅菲斯特:“說來倒也巧,導致父子兩個不和的人,就是三個中的另一個,書商萊恩,據說這書商是個諾亞人,因為宗教迫害來到了羅布避難,遇到了少城主。少城主是個改革黨,寫了本書,交給了書商出版,書商如此出名就是因為這本書——除了他沒人敢出版這本書,這書給他帶來了名氣,也給他帶來了牢獄之災。”梅菲斯特從吧臺下抽出一沓報紙,指着首版頭條大大的黑體字:
非法出版被捕入獄
照片上的男人體型富态,帶着圓形眼鏡,一副學校歷史老師的樣子。
塞尤爾否認了男人是她父親的可能性。
梅菲斯特:“他妻子早逝,有一個女兒,被領主抓走但人質了,現在不知人在哪裏,據說他女兒學習很好,考上了萊大。是你要找的人嗎?”
學富五車,但塞尤爾搖搖頭:“不是。”順帶回顧了一下歷代侍衛隊隊長的顏值,塞尤爾知道,母親只喜歡頂級大帥哥,“要更帥一些。”
梅菲斯特拿起報紙端詳男人的臉:“據說他年輕時長得很帥,”
塞尤爾不肯相信:“帥哥老了是老帥哥。”而不是變成富态的歷史老師。梅菲斯特覺得有點道理,“真美人确實遲暮的更晚,三人中的最後一位,羅布先生弗雷茲就是,他年輕時連續十年拿了萊茵先生的冠軍,是媒體公認的,萊茵最帥的男人。”
塞尤爾眼睛亮了起來:“萊茵最帥的男人?他在哪?”
“就在這裏。”梅菲斯特笑了,指了轉角處肚子喝酒的,胡子花白的男人。塞尤爾前去打聽情況,說了幾句,便回來了,梅菲斯特問:“怎麽樣?”
塞尤爾否認:“也不是。”
媽媽喜歡更聰明點的。
梅菲斯特頭疼:“都不是的話,那可就很難找了。”
索性,塞尤爾此次前來,也不是真的想找人的。塞尤爾湊近,确認休斯沒有看向她這裏,小聲問梅菲斯特:“你知道,羅布區有哪些适合約會的地方嗎?”
羅布集市,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梅菲斯特說:“我妻子的婚紗,就是在這個集市上買的。那時我們都很年輕,我和我妻子見了一面就結婚了,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我就知道她是我的命定之人。”男人的眼睛像是泛着光的黑色寶石,“所以,祝你成功。”
中央廣場有一座雕像,一男一女,并排站立。男人身形筆直,神情嚴肅,身體微微向女人的方向傾斜,女人美麗的臉沒什麽表情,平淡的看着前方。塞尤爾向休斯介紹:“這是前代領主和他的妻子的雕像,傳聞,他的妻子是女巫,老領主力排衆議,不顧世俗的偏見娶了她。身為領主,放棄了聯姻穩固地位,也沒有要很多繼承人,他們只有一個兒子。”
按理來說是神仙眷侶,而他的妻子卻鮮少在公共場合露面。
羅布市集非常熱鬧,一個攤位挨着一個攤位,賣什麽的都有,美食,玩具,寵物,異域風情的小飾品,塞尤爾在一個書攤前停下,好幾摞書,湊近看,發現同一本,白色的硬紙殼書皮,黑色标題上方居中,五個大大的字:《制度與革命》。
塞尤爾拿起書,側過,作者:卡爾。反過來,卻沒有書號,“《制度與革命》?艾依和我說過這本書,我在萊大的圖書館沒有找到。”
休斯說:“這本書在諾亞是禁書。”
“禁書?為什麽?”
休斯:“你看一下目錄,就知道了。”
塞尤爾翻開書,前言:君主制為何注定消亡?塞尤爾尴尬一笑,不用翻目錄,她也知道了。
攤主是個年輕男人,衣着普通,坐姿卻像是禮儀課老師示範的那樣标準,男人長的凜然正氣,說:“拿一本吧,免費的。”
塞尤爾歪頭:“免費的?”
男人點頭。
塞尤爾收下了。
廣場中央有節目演出,弧形劇場坐滿了人,塞尤爾找了個空位置坐下,休斯坐在她的旁邊。簡陋的木制舞臺上站着一男一女,女的一身黑衣,男的一身白衣。看板上寫着節目名稱:《諸神的終結》
穿着黑衣的女演員對白衣男演員破口大罵:“光明神,你這欺世盜名,忘恩負義,恩将仇報之輩——”故事情節不複雜,光明神狼子野心,在神明間發動了一場戰争,最後所有神明同歸于盡。
害人害己,光明神也迎來了他的死亡。
光明神倒在地上的時候觀衆連連叫好。
塞尤爾印象最深的一幕還是黑暗神的獨角戲,黑暗神發現了光明神的欺騙與野心,靜默沉思,低頭看着無名指上的戒指。
她背對着光源,光的陰影落在少女美麗的臉上,似乎在想着曾經的誓言,她知道只要轉身,就可以回去,回到本屬于自己的黑暗離去,可一次轉身卻那麽難。
再怎麽妄言也無法穿越,只能盯着沒有生命的地板。
劇場雖然搭的簡陋,但道具燈光做的還不錯。少女擡起頭望着天空,黑色的流體緩緩的從她腳下,從搭建舞臺的的罅隙中流出,帶着毒液的藤蔓蜿蜒生長,綻出了大朵大多的純白玫瑰,為她照亮了一條通往死亡的火照之路。頃刻之間,她黑色的裙子燃起飛揚的火,将她包圍,墨綠的藤蔓将她纏繞,鮮紅的血,順着藤蔓流下。
她仰起頭,念起了毀滅自身的咒語,同歸于盡。
因黑暗神的死亡,光明神也走到了末路。
這個結局……塞尤爾說:“萊茵和諾亞還真是歷來對立呢,不過光明神不本來就是創世神嗎?他本就是衆神之王了,又為什麽要發動戰争呢?”
休斯沉默,沒有回答。而旁邊一個老爺爺瞪大了雙眼,大聲說:“光明神?創世神?不,真正的神明是黑暗神。”
塞尤爾吓了一跳,有人架住那老人,不好意思地說:“不好意思,小姑娘,這老爺爺腦子有點問題。”
萊茵确實有本土宗教,不過信的人已經非常少了。休斯像是對這出戲劇沒什麽興趣,拉住她的手,“我們走吧。”那掌心的溫度讓塞尤爾紅了臉,而休斯卻一點都沒發覺她的異樣。
梅菲斯特還給了塞尤爾兩張門票。
“塞特河風景區?”
塞尤爾看景區介紹:塞特河風景區,位于萊茵羅布區,是萊茵與亞特蘭沙漠的交界地帶。塞特河是萊茵河的下游,河流彙入亞特蘭沙漠,也有黑河之稱。著名景點:塞特星海……
天已經深了,景區只有零星幾個人。塞尤爾驗了票,和休斯坐上船,河水淙淙,萊茵黑暗的天空映照下,這河水竟真的是黑色的。小船随着河流下游,“特別漂亮,我妻子特別喜歡那裏。”塞尤爾想起梅菲斯特說,可這哪裏漂亮了?黑乎乎的一片,再暗一些,就伸手不見五指了。就在塞尤爾郁悶的時候,小船翻過山頭。
塞尤爾睜大了雙眼,她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夜晚,黑暗與繁星堆砌成海。塞尤爾終于明白了為什麽萊茵是黑暗的國度,諾亞的夜晚從不會如此深沉,豺狼走獸荒蕪又黑暗的國度?不,這裏如此飄渺又美麗。
分不清天地,夜空下,河水被染黑,天上地下,盡是繁星,比母親的的鑽石項鏈還要耀眼。
精靈與魔鬼起舞。
船夫搖橹,唱起古老的歌謠,“黑暗神,我的愛人啊,我在海洋深處,等你墜落……”
塞尤爾被美得睜不開眼睛,喃喃:“真美啊……”而休斯面色平靜,負手而立。塞尤爾見他眺望星海遠處,走在他背後,說:“諾亞媒體說萊茵貧瘠荒蕪,實際一看完全不是嘛,邊境的小村莊生活富裕,娛樂豐富,還有這麽美麗的景色,諾亞的風景都沒有這樣的視覺沖擊力。”
塞尤爾:“諾亞是光明的國度有待商榷,萊茵這黑暗的國度,倒是名副其實。”
休斯說:“那是你沒有見過千年前的諾亞,”
塞尤爾歪頭。
休斯停頓了會兒:“這些,壁畫裏都有描繪。”
塞尤爾嘿嘿一笑:“休斯你這麽說,好像真的見過那個時代似的。”休斯該不會就是來自那個時代的神明吧?也許真的是吧,不然的話,他怎麽會如此年輕,又如此的智慧?塞尤爾在背後望着他的側臉,他鼻梁如雪峰,眉眼如油畫,他的金發是這無邊無際的星海中唯一的光亮。
只有神明才會這麽美吧。
而船夫依然唱着歌。
“月光啊,請帶來我的愛人,我會為她在海底放起煙花……”
塞尤爾對這歌詞發出疑問,海底也可以放煙花嗎?待船夫唱完,塞尤爾問:“老爺爺,這首歌,描繪的是什麽呀?”
船夫說:“這是一首情歌,相傳,海神就在這裏唱歌,等黑夜落下,墜入海洋。”
海神?老師說,亞特蘭沙漠曾經是片海。
塞尤爾問:“海神和黑暗神是一對戀人嗎?”
老爺爺搖頭:“不,并不是,海神單戀黑暗神。”
她在一種單戀的情緒裏,聽到了一首單戀的歌。微風搖過萬傾星辰,鼓起休斯的衣袍,吹起塞尤爾的長發。
黑暗的國度,神明的傳說,神明盤亘了迦南大陸數萬年的歲月,留在史書上的卻只有寥寥幾語,那之後,都是人類的時代。
可就算擁有無窮無盡的壽命,都抵不上和休斯相處的時刻,唯有愛才可以永存于世。
塞尤爾想:“當神明有什麽意思?如果不能和相愛的人在一起,永勝又有什麽意義?如果可以愛,我寧願只有幾十年的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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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光下,他主教的白袍搖曳着金色的光暈,他在火爐邊,像個畫像一樣一動不動,側臉在燭光的烘托出光暈的輪廓。
他沉穩又安靜。
塞尤爾小心翼翼敲開修斯的門,晃了晃手,笑嘻嘻:“我睡不着,來找你。”
塞尤爾穿着單薄的睡衣,在修斯的床上晃動雙腿,休斯坐在火爐旁,手裏捧着一本書。他的臉依然年輕,卻像是一個孤單的,垂暮的老人。而這種孤單卻深深的吸引着塞尤爾。塞尤爾想,她對這個人愛,到底源自于哪裏呢?是童年的守護?是他的長相和學識?又或者是,世界上真的存在靈魂,她在出生之前就愛着他了?
“休斯。”塞尤爾從床上坐起身,黑暗中,休斯看到塞尤爾的輪廓,夜色在她身上投下一層暧昧的顏色。
休斯起身,蓋在腿上的狐皮滑落,火爐的光流淌着繡着金線的毛毯的紋路上。
塞尤爾走上前去。
修斯垂頭看着她。
“我,一直都很,喜歡休斯。”終于,塞尤爾說。
休斯的面部表情停頓了一下,他的神色依然沉靜,似乎在思考什麽,沉默在空氣裏駐足,許久,休斯說,似乎是在嘆氣:“你不能喜歡我,塞尤爾。”
她是諾亞的公主,而他是她的教皇,她為什麽不能喜歡他?
她總是為這個人寝食難安,他為何能對她如此冷靜?
“你不能喜歡我。”休斯皺眉,“你想要什麽我都會給你,除了感情。我會為你鏟除異己,讓你坐擁權力。塞尤爾,你是公主,你不能随意放任你的感情。你對我的感情,根本就不是喜歡。”休斯看向她,一雙藍色的眼睛充滿平靜:“你只是依賴我罷了。”
塞尤爾的腦子一片空白。
“依賴?總是想見到你,喜歡聽你的聲音,我明明不信教,卻總是跑去你的教堂,我總是想你在幹什麽,你只是來看我的演出我就會很開心,我知道我只是你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我知道我對于你來說不過是個孩子,但我早就長大了,休斯,我依然沒有停止愛你,你和我說這是依賴?”
塞尤爾鼻子一酸,淚水湧上眼眶。這個人永遠是這樣。他明明私下裏為她做了那麽多,卻不承認對她的愛,甚至也不願意接收她的愛。她的淚水湧出眼眶,“如果你不愛我,你為什麽要為我做那麽多?如果你不愛我,又為什麽總是用那麽悲傷的眼神看着我?”
“因為你長得像我死去的妻子。”休斯看着她,說,“我不愛你,塞尤爾,我為你做的那些事,不過是維系王室和教會的關系。”
塞尤爾一瞬間有了窒息的幻覺,“妻子?”
休斯:“我比你年長很多,有過妻子倒也不是什麽意外的事吧。”
塞尤爾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她将她這麽多年的感情給他,卻得到了如此的回複。而那失魂落魄的樣子也讓休斯于心不忍,他伸手,想要觸碰她,想要擦去塞尤爾溢出的淚水。塞尤爾覺得如此可笑,甩開休斯的手,轉身跑了出去。
塞尤爾邊跑邊哭,哭到喘不過氣。氣息平穩下後,環顧四周,竟不知自己跑到了哪裏。這個偏遠的村莊像是一片荒蕪的曠野,萊茵的黑暗濃稠,四周悄無聲息,月亮被黑霧籠罩。她第一次感受到黑暗是如此原始又純碎的東西。
黑暗像是霧,包裹她的肌膚,滑進她的鼻腔,流入她的血液。
黑暗從她的腳下湧了上來,像是奪取他人性命,眨眼之間,無聲無息。
塞尤爾被萊茵的黑暗緊緊攥住。她屏住呼吸,風聲沙沙而動,塞尤爾的心髒忽然跳起來,她強迫自己穩住呼吸。
忽然,一片黑暗中升起一團火光,像是黑暗的海洋忽然亮起的燈籠魚。
披着黑袍的一行人高舉火把,暮色茫茫,黑色的河水映照着明亮的火光,披着黑袍的人擡着竹竿架,向着那黑色的河流走去。竹筏被火焰點燃,推進河流,順溜而下,煙霧從河流上飄起,竹筏上的被白布包裹着的物體被燒起,火舌與煙霧飄舞。
黑袍的隊伍唱起了歌:
“黑暗降臨,世界陷入寂滅,豺狼在曠野行走,夢魇在荒原流竄,黑暗是鬼魅,是世界幽暗的根源,黑暗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願偉大的黑暗神引渡你的靈魂,就此安息。”
火焰與煙霧飄忽不定,塞尤爾感到身體輕飄飄的,仿佛輕風拂起她的身體,仿佛那些吟唱化作力量彙入了她的身體,風吹動了她的頭發,塞尤爾的神智被眼前的祭祀場景吸引,不受控制地說:“我應允。”
那火忽然燃燒地更旺,熱烈的幾乎要燒穿天際,隊伍為首的人忽然發出一陣笑聲,“預言是真的——黑暗神會回到她的大陸。”他舉起雙臂,“黑暗神大人——蘇醒吧——回歸吧——”
尋找回酒館的路時,塞尤爾每每想起那祭祀的場景。她迷路了,而萊茵的黑夜又伸手不見五指,這荒涼的村莊,連個路燈都沒有,而這麽久過去了,休斯也沒有來找她。妻子?休斯何曾有過妻子?想到休斯,塞尤爾一陣難過,淚水又湧了上來。
“哇——女神——”
塞尤爾吓了一跳,連忙抹去臉上的淚,轉頭,看到一個男生飄在一片黑暗裏,他的聲音若隐若現,有些透明,霧似的,一雙紅色的眼睛看着他,眼中驚訝中帶着欣喜:“居然真的讓我見到傳說中的女神了,娜娜如果知道你的存在是真的,一定不肯相信。”
女神?
塞尤爾總是被稱為公主,倒是第一次被人叫做女神。
“謝謝。”眼前的男生看着十幾歲的年紀,和她差不多大,“您是……?”
男生自我介紹:“我叫小夏。”
小夏?
男生有些興奮地看着她:“我曾經和教官說我死了後也要火祭,我要我的身體随河流而下,到黑暗神那裏,教官果然這麽做了。”
死了後?
男生的身體有些透明,帶着幽幽的光。
是幽靈嗎?還是鬼魂?
可男生的笑容又帶着些暖意,哪裏有鬼魂的樣子?
塞尤爾猶豫着,不知如何開口。而男生的臉上泛起笑容,像是黑暗中的小太陽,“您見過娜娜嗎?娜娜也在羅布地區。”
娜娜?
娜娜又是誰?
小夏笑着說:“您一定會見到娜娜的,如果您見到她,請告訴她,我曾經說,我會愛你愛到我的生命停止,這句話并不準确,應該是,就算我死了,化作靈魂,也會繼續愛你。”
休斯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看着她長大,看着她充滿愛意,又任性的愛他。可是修斯清楚的知道,他無法回饋給她愛,他們不是一個時代的人,也遲早有一天,形同陌路。
應該陪伴在她身邊的人不是他,他已然老去,再也無法給她幸福了。于是不由得,他想起他曾對妻子說,你知道愛上一個人意味着什麽嗎?
休斯走下樓梯,并沒有看到塞尤爾的身影,他停在吧臺前,梅菲斯特給休斯倒了杯酒,“和你一起來的那位小姑娘,可是很喜歡你呢。”
休斯說:“她只是我的教女。”
梅菲斯特:“她剛剛哭着跑出去了,你不去追她嗎?”
休斯:“她會回來的。”
“因為她喜歡你?”梅菲斯特饒有趣味的看着這個諾亞的教皇,“她說,她來這裏,找人不過是借口,其實是為了創造和你獨處的時間,和你約會。”
陰雲籠上休斯的眉頭,“她不該對我有感情。”休斯飲了口酒:“她自幼沒有父親,是我照顧她長大的,也許是和我相處的時間太久,對我産生了依賴之情。年輕人就是這樣,錯把依賴當成愛,遲早有一天她會醒悟,發現有更值得的人去愛。”
梅菲斯特哈哈大笑:“看來到頭來還是我的錯了。”掀起酒吧的隔板,“你不找她,我可去找了,那麽漂亮的小姑娘,遇到危險可怎麽辦?”
梅菲斯特看到塞尤爾坐在樹下哭,無奈地嘆了口氣。
塞尤爾看到有人接近,伸手抹幹了淚水。
“表白失敗了?”
塞尤爾點頭。
“我以為公主的人生會更無憂無慮一點,沒想到也會為愛情煩惱。”
塞尤爾愣了一下:“你認出我了?”
梅菲斯特露出一個笑容,像是黑夜中的星火,“諾亞星辰的美貌可是聞名迦南大陸。”
男人的恭維并沒能讓塞尤爾開心起來,就算她的美貌傾倒大陸又如何,唯獨傾倒不了休斯。
“他不喜歡我。”
梅菲斯特:“沒有人會不喜歡你。”
“他早已将全部身心都獻給了光明神。”
梅菲斯特諷刺:“聖人?那就讓他犯下過錯。”
塞尤爾擡頭,看到男人露出一個高高在上的,游刃有餘的笑容,梅菲斯特說:“塞尤爾,你可個公主,你值得一切。你不能乞求,上位者就要有上位者的貪婪,就算你想要他的心髒,他也要為你奉上,甘之如饴。”
欲望與野心膨脹,從而又生出罪惡。
聖潔者玷污。
塞尤爾:“可是,休斯并不喜歡我,休斯只是把我當作亡妻的影子。”
梅菲斯特笑了:“誰在乎他的想法?最重要的是,你的想法是什麽?想要得到的人,不擇手段也要得到。勾引,示弱,試探,放手,松弛有度。聖人?那就毀掉他的名聲,讓他無路可走。他是否愛你并不重要,他以什麽方式看待你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愛他,你想要得到他,你想他以什麽樣的方式去對你,他就要按照你的心願呈上你想要的愛。他說他有信仰,将身心都獻給了神?那就在神明的注視下玷污他。他說他有愛過的人,死都死了,他又沒和他曾經的愛人一起死。”
愛何曾是求來的?愛是要掠奪的。他和他的妻子不就如此?他扒下了妻子完美的假面,用強權逼迫妻子做了那麽多有損尊嚴的事。妻子恨他又何妨?不還是和他度過了七年的婚姻,給他生了兩個孩子?
梅菲斯特說:“單親家庭就是這點不好,女兒還是得有個父親,關鍵時刻指導一下女兒的感情生活。”
塞尤爾郁悶,這個人,怎麽突然認自己當女兒?
梅菲斯特蹲下身,一雙黑如星辰的眼睛看向她:“你想得到他嗎?那就照我說的做。感情可不是直來直去的。你現在先回去,洗個澡,睡覺,明天早上去找他,和他道歉……”
塞尤爾夢到自己是一只鳥,盡管她沒有扇動翅膀,但她只能這麽形容,因為,如果不是鳥的話,她怎麽可以飛在空中,俯瞰萊茵?
她從羅布村飛到萊茵的心髒加納,她飛過崎岖的,躺着墨一般的河水的黑色的山谷,她飛到萊茵的宮殿。那童話書中野獸的城堡。黑暗,陰森,長滿荊棘。她順着風飛過黑暗的宮牆。
加納與羅布的漫天星海不同,加納很少能看到星星,因為月亮的光實在是太過耀眼。她飛進莊嚴肅穆的宮殿,飛過軟绡羅帳,一個女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下,擡起手中的小提琴,架在鎖骨上。濃密的紫色的頭發蓋住了她的臉,她在月光下,拉起曲調,音樂拉起高潮,她的身體随之晃動,發間,一雙黃玉的眼睛閃着幽光,看着她。
塞尤爾猛地驚醒。
走廊上見到了休斯,塞尤爾想起梅菲斯特教她的那些話,走上前去,“休斯。”塞尤爾道歉:“昨天的事,很抱歉,我說的那些話,對你來說,很困擾吧。”
塞尤爾看到休斯神色緩和,于是接着說:“我從小就沒有父親,你對我來說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存在,而我卻對你說了不該說的話,但我不希望我們的關系因此疏遠。”
塞尤爾擡起頭,黑色的眼睛水光潋滟:“媽媽很幸苦,民主的浪潮不曾停歇,王室也要在新時代找到新的生存方式。我需要你,休斯,你會一直呆在我身邊,對吧?”
而面對這個問題,他卻并沒有給出肯定的答複。
休斯只是說:“在我活着的時候,我都會在你身邊。這是我的職責,也是我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