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教皇
教皇
塞尤爾置身萊特大教堂外。
禮拜日,人群将教堂圍地水洩不通,塞尤爾随着人去進入這聖堂,教堂內,光明神的彩繪和耀目的燭光交相輝映。蠟燭點亮了整個教堂,為這七彩光輝的教堂染成了絢爛的金色。
教堂的盡頭,有一個人站在巨大的十字架下方。他穿着白袍,身材修長,七彩的光透過窗棂灑在他身上,他手捧着厚厚的聖典,為他的教徒發下聖餅。塞尤爾不由自主地跟着排隊的人群,走上長長的地毯。
神就是奇跡,像愛情一樣,讓餅幹變成聖餐,讓水變成葡萄酒。
塞尤爾睜着一雙黑色的,帶着情熱的眼睛,注視着那位她心心念的教皇。
休斯看到她的時候神色滞了一下,對她露出笑容。
塞尤爾也回以教徒的笑容,擡起頭,在他的注視中,吞下聖餅。
彌撒結束後,塞尤爾去找休斯。
休斯看到她,恭恭敬敬向她點頭:“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為何他叫得如此生疏?
塞尤爾壓抑住內心的激動,語氣平穩的叫他的名字:“休斯。”
休斯對知道塞尤爾住在附近,有些驚訝:“你搬來這裏了?”
因為這是你的教區,我才會搬到這裏。可塞尤爾脫口而出的是:“這裏離學校近,上學方便,我上大學了,你知道嗎?”
他笑容像是溫柔的光暈,“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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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尤爾點點頭:“嗯。我媽年輕的時候也在萊大上學,所以我也去了。”
“這樣啊。”男人的聲音溫柔,那聲音仿佛在撫摸她的頭,就像小時候,他擡起手,摸她的頭一樣。可如今她長大了,他們也再沒有這麽親密的動作,塞尤爾懷念他把她當作孩子的那些歲月。
休斯問:“學校怎麽樣?”
很無聊,都是過于俗套的敘述。而塞尤爾開口:“校園很好看,我認識了很多人,課程也很有趣,我還去了神學院旁聽。”塞尤爾忽然想起那個教課的綠眼睛的神父,問道:“你認識奧古斯特嗎?他是神學院的老師,在學生裏很有人氣。”
“奧古斯特。”休斯當然知道這個人,“他原本是邊境地方教區的神父,是個很有前途的新人,升的很快,全票勝出從地方調到了中央。”
年輕用功,這樣的人萊特可太多了。帝都彙聚了各行各業的頂尖人物,除了那雙過于漂亮的綠眼睛,年紀輕輕就在萊大教書,和一點也不客氣的脾性外,倒也沒太多特別突出的地方。
比起他的那雙綠眼睛,塞尤爾更喜歡休斯的眼睛。休斯的眼睛是無風晴朗的天空,是一種純粹的蔚藍。像是歷史中的海洋,美到驚心動魄,在和煦的陽光下閃着波光。
可休斯的下一句,讓塞尤爾對奧古斯特這個人充滿好奇。
“下任教皇的選舉中,他會代替我,繼任教皇之位。”
塞尤爾怔住:“休斯,不當教皇了嗎?”
休斯點了點頭:“我當了很多年了,是時候該退位了。奧古斯特是個很合适的人選。”
“奧古斯特是下一任?”
“嗯。”
難怪他會叫醒在課堂上睡着的公主,公然毆打貴族。是因為背後有休斯這個靠山?
母親是休斯輔佐登上王位的,此次權力變動,背後意味着什麽呢?
塞尤爾說:“我會投票給你的。”
休斯笑了:“你這一票可改變不了什麽。教會沒有我也可以發展的很好,是時候将權力下放給年輕人了。”
“卸任教皇之位後,休斯打算幹什麽呢?”
而休斯似乎也沒有這個問題的答案:“大概,會找個地方隐居。”
隐居?他怎麽可以離開萊特?塞尤爾說:“休斯想不想來王宮呢?”
休斯拒絕了:“王室和教會不宜走動太頻繁,更何況如今,王室也不需要教會的影響力了。”
塞尤爾心裏泛起一陣酸,這個人永遠都是這樣,他總是離他這麽遠。長大以後,每一次見他,似乎都變成了奢侈。她要假裝信教,才可以來到他的殿堂,作為諸多信徒,見他一面。而如今,他又要離開萊特?不,她是不會讓他離他太遠的。塞尤爾抓住兩人獨處的每一刻,她忽然想起不久後的開學典禮,不經意地說:“哦,對了,下周開學典禮,我有演出,白雪公主與獵人的戲劇,你要來看嗎?”雖說疑問,但塞尤爾下了決心:“這是我第一次上臺演出,你一定要看。”
他笑了:“白雪公主與獵人?你演白雪公主?”
塞尤爾心裏否認了自己演的是鏡子的事實,對休斯點頭,自信滿滿:“當然!”
媽媽說,塞尤爾的意思是黑夜,難怪報紙上叫她諾亞星辰。她是星辰,那媽媽就是太陽光,明亮又耀眼。媽媽很忙,最近更是連照顧她的時間都沒有,把她送到了修道院。
在修斯之前,将軍雷諾是她唯一認識的男人,這個人愛慕着母親,侍女說,他們年輕時,是一對戀人,後來媽媽嫁給了其他人,又離婚了,他們才終于又走到一起,可是好景不長,雷諾也死了。
塞尤爾想這個休斯會不會也是這樣。
放學路上有人向她扔石子,罵她,“混血小雜種!”“沒爸爸的孩子!”塞尤爾不知所措,克裏斯汀替她打跑了那些小孩子,克裏斯汀是将軍雷諾的兒子,而她是女王凱瑟琳的女兒,他們的父母年輕時曾相愛過,卻沒能走到一起。塞尤爾想,也許他們的下一代,不會有那麽多遺憾。
塞尤爾在學校裏最喜歡的人是克裏斯汀,放學回修道院,最喜歡的人就是休斯。
塞尤爾和休斯度過了一整個童年。休斯是一個長得特別漂亮的人,第一次見到他,塞尤爾就被驚豔到了,他的金發居然比媽媽的還要耀眼!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比媽媽還要漂亮的人啊——
那雙藍色的眼睛有讓塞尤爾心髒停止跳動的感覺,男人太過好看以至于讓塞尤爾不由自主的想親近他,塞尤爾露出一個笑容,剛想開口自我介紹。而男人在她之前便知道了她的名字:
“塞尤爾……?”
塞尤爾點點頭,她伸出她短短的手臂:“我叫塞尤爾,你呢?”
男人沉默了許久,或者是看了她許久,才說:“休斯。”
休斯,塞尤爾有些喜歡這個名字。
對于街邊小孩的辱罵,塞尤爾并沒有太多憤怒的情緒,更多的是好奇。她的父親是誰呢?母親沒有正面回答過這個問題,她曾經以為她的父親是雷諾将軍,可從那個男人的态度來看,又不是。
那是休斯嗎?
聽到你是我父親嗎這個問題休斯露出一個很古怪的表情,“不,我不是。”休斯否認了,好吧,看來她的父親另有其人,“那,休斯是母親的戀人嗎?”于是那表情變得更加奇怪了。
塞尤爾明白了,這個人只是母親的朋友。
那她的父親是誰呢?塞尤爾說:“他們說的是真的嗎?我父親是萊茵人,而我是個混血雜種?”
休斯一向平靜的臉上竟然有了愠色:“別人這麽說你,你就這麽覺得,甚至也這麽貶低你自己,豈不是正中下懷?你父親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誰。”
于是塞尤爾便不糾結父親的問題。
不去學校的日子,便整日呆在修道院,呆在休斯身旁。塞尤爾很喜歡這個教堂,好像很久以前就在這裏住過似的。光明神的油畫,巨大的十字架,絢麗的玻璃花窗,以及手中的《光明神典》。這些東西組成了休斯的聖堂。
這個教堂比王宮還要古老,還要華美。
他總是捧着書看,他的手很大,手指很好看。休斯有很多書,有些書塞尤爾沒有在學校的圖書館見到。有些書頁泛黃,似乎年代很久遠。休斯無事的時候便坐在那裏看書,有種學者的風雅,但他還有一把劍,一把長槍。他也會騎馬,塞尤爾想起媽媽帶她出席諾亞貴族的競技場,那些騎士帶着盔甲,騎着駿馬,拿着長槍,期望在比賽中獲勝,贏得女王的歡心。
塞尤爾和休斯每天都見面。她拿着素描本找他,“老師讓我們畫畫,我想畫你,休斯。”塞尤爾沒有說全,其實是,老師讓他們話喜歡的人或者事物。塞尤爾拿起鉛筆,擠着一只眼睛,仔細端詳休斯。她發現休斯有時候看起來有些難過,好像想到了什麽傷心的事,尤其是看向她的時候。
“你在想什麽呢?”塞尤爾問。
“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很久以前?那是多久以前?”
“一千年。”
“一千年?”塞尤爾驚呼,問:“休斯活了一千年嗎?”
他說:“遠比一千年要久。”
塞尤爾想,這個世界有這麽久嗎?
好似從那個時候就是這樣,他總是守護着他,保護她安全無虞。休斯是她的長輩,他的教皇,他的家庭老師,他教她詞語,輔導她作業。休斯的知識比學校的老師還淵博,他什麽地方都去過,他可以背出整本《光明神典》。他是教皇,但從不刻意賣弄自己的權勢地位。他什麽都知道,卻不炫耀自己的知識,他知道每種樹的品類,知道花的季節,他知道城市裏的建築屹立了多少年,他知道萊特的大街小巷。
她的同學們開始戀愛,克裏斯汀送了她玫瑰花。
修斯呢?他這麽完美,卻還是孤身一人。
休斯從不問有關她的問題,她幾歲了?她為什麽來到這裏?玫瑰花是誰送給她的?但塞尤爾對休斯充滿好奇,“你呢?你多大了?你什麽時候成為教皇的?你從小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要為宗教獻身嗎?教皇是幹什麽的?你好像每天都在這裏,你不工作嗎?就算是女王也要工作,媽媽要會見朝臣,批文書,而你都不見那些紅衣主教。”
對于她的問題,休斯并沒有回答。
塞尤爾真想讀他的心。
他為什麽會難過?他的目光有時為何會那麽陰沉?塞尤爾想讓他開心。休斯讓他聯想到愛情,老師在課堂上講過這種感情,那時克裏斯汀看向她。
塞尤爾最愛修斯的眼睛,藍色的,和高遠的天空一樣蔚藍,又像媽媽冠冕上的寶石,也像大海——大海,學校裏的老師說,亞特蘭地區曾經有一片大海,後來幹涸成了沙漠,現在世界上只剩湖泊和河流。
他閉着眼睛休息,塞尤爾悄悄湊近他。他身上的味道很好聞,有種書卷和皮革的氣息。雖然年長,皮膚卻比媽媽的還要細膩。塞尤爾偷偷看了他很久,他一直都沒有動靜,他睡着了,肉眼可見之處都沒有人,只有他們在這靜谧的庭院。于是過了許久,塞尤爾踮起腳尖,輕輕的親了一下他的臉。
他們每天都在一起很久,他是占據了她幼年生命的神明。
他們不在一起的時候,塞尤爾會想她,長大後她才發現原來這份感情是喜歡。塞尤爾知道真相是這樣的,愛情就是這麽不經意間發生的。
休斯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帶上了些陰沉的色彩,像是掀起風暴的大海。
“大海的風暴比我的眼睛要危險的多。”
她這麽形容的時候,他這麽說。
塞尤爾問:“休斯見過大海嗎?”
他沒有回答,而那表情似乎在說,他何止見過?
可大海不是一千年就幹涸了嗎?難道休斯真的活了一千年?
塞尤爾夢到了休斯,夢裏的她是長大成人的模樣,她和休斯在一起,生活在王宮。她把這件事說給修寺聽,他臉上的表情很奇怪,藍色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層陰影。那個神色讓塞尤爾幼小的心髒感到難過,她意識到,休斯從來都不喜歡她。他只是和母親有些交情,所以才會照顧她。而她是個話很多,讨人厭的孩子。
所以離開修道院之後,他一次都沒有來找她。很多年後他們再見面的時候,他對她如此客套,陌生人一樣,好像童年一起生活的時間都不存在似的。塞尤爾心中升起一種無法遏制的悲傷,并用這種悲傷想念着他。
薇薇安回來了,塞尤爾聽到隔壁房門帶上的聲音。
塞尤爾說了謊,她們是最好的朋友,她怎麽可以對薇薇安說謊?于是在床上翻滾許久,塞尤爾終于從床上跳起來,敲開薇薇安的房門。
“我說謊了,我根本就不喜歡克裏斯汀,不,我曾經喜歡過他,但現在沒那麽喜歡了,我喜歡的另有其人。”塞尤爾躲在薇薇安的被窩裏,就像幼時無數次的女孩子們之間的談話。
“另有其人?”薇薇安坐在床邊,問:“公主殿下喜歡上誰了呀?”
塞尤爾起身,十分認真的看着薇薇安:“薇薇安,用你的姓名和榮譽發誓,你不會告訴任何人。”
薇薇安笑了,她豎起兩根手指,向神明起誓:“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如果我洩密,我就會被當作女巫被燒死。”
“休斯。”塞尤爾說,“我喜歡休斯。”
“休斯?”薇薇安歪頭,“教皇大人?”
塞尤爾很難過,甚至想哭出來:“我不懂他為什麽從不來找我,我不懂為什麽他一點都不喜歡我。小時候我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會看他看的書,晚上睡覺我會偷偷爬起來吃他的東西,因為我知道即使他發現了也不會訓斥我。他說放學的時候會來接我,我從第一堂課就開始期待。他帶我見紅衣主教,但我從來都不喜歡他們,但他都不知道。他給我講諾亞的歷史,我崇拜的望着他,他以為我很喜歡歷史,但其實我只是想聽他說話。他不是什麽都不做,他會把諾亞的紅衣主教聚集起來,說一些我聽不懂的東西,我昏昏欲睡卻還是想聽,因為這樣我就能呆在他身邊。”
“我明明不信教,卻總是去他的教堂,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見到他。但在他眼裏我卻和其他的教徒沒什麽分別。在他面前我總是做出小孩子的樣子,我喜歡他對我無奈卻又溫柔的樣子。聽他做彌撒的時候,我心裏念的不是經文,祈禱的不是光明神。我一直在心裏說,看看我吧。他有沒有注意到過我呢?他那麽聰明,他一定早就知道我喜歡他了。所以他才會遠離我,休斯從來都不喜歡我。”
塞尤爾撲到薇薇安懷裏,流下了淚水:“可為什麽他從來都不拒絕我呢?就是因為這樣,我才這麽難過。他會答應看我的演出,我想見他的時候,他會來找我。他抱怨說我把他教的東西都給忘完了,但記住那些東西就會讓我想起他。那會讓我特別痛苦。”
薇薇安摸上她的頭,她從未見過塞尤爾如此難過的模樣。
“為什麽他從來都不喜歡我呢?為什麽呢?”塞尤爾哭着說。
“這個世界上怎麽可能會有人不喜歡你呢?”薇薇安說。
可教皇離她這麽遙遠,而薇薇安仰望生命,說我愛他的場景浮現在腦海。塞尤爾眨着一雙充滿淚水的眼睛,抓住薇薇安的手,擡頭,說:“我都把我的秘密告訴你了,你也要把你的秘密告訴我,薇薇,你有喜歡的男生嗎?”
薇薇安輕輕的笑了:“沒有。”
塞尤爾不信:“真的嗎?”
那天的我愛他,又是對誰說的呢?
“那微微喜歡過什麽人嗎?”
薇薇安:“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人,就是你了。”
塞尤爾心裏有些難過,“薇薇,如果你哪天愛上了什麽人,你一定要告訴我,我已經因為愛情很難過了,你是我的騎士,我不會允許別人讓你傷心。”
薇薇安笑了:“你不相信我會保護自己嗎?”
塞尤爾躺在床上,她撫摸因休斯泛酸的胃,說:“你不會,你才不會,你會攻擊,卻不會後退,你是那種愛上什麽人,就會為之付出所有,甚至生命的人。我一點也不想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