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第22章
沈祈安醒了。
映入眼簾的是他相國府暖閣中的陳設。他如今正躺在暖閣的榻子上面。
沈祈安越覺得自己這次睡了好久,有些恍神,似乎嶺南之行,他與陸庚禮的種種事情,好像只是黃粱一夢般,他有些分不清了。
眼前站着的正是他想了好久的人兒,沈祈安将手搭上了陸庚禮的手腕,陸庚禮的手臂是結實有力肌肉均勻的,暖意從沈祈安的指尖傳入了他的身體中。
陸庚禮沒料到他會突然搭上手來,身形一僵,他微微探身,關切地将手搭上沈祈安的額頭,問道:“可有不适?”
随着陸庚禮的湊近,他腰間的香囊亦映入沈祈安眼簾,一股撲鼻的清香讓沈祈安頓時神思清明,轉而心中又有些泛酸水,想不到這香囊陸庚禮從嶺南到長安竟是随身帶了一路……
沈祈安翻了個身,背對着陸庚禮,悶着聲音道:“無事,不勞将軍挂心。”
陸庚禮還沒從沈祈安莫名其妙轉變的态度中緩過神來,就有小厮匆忙來禀——相國府來了傳旨的太監。
太監傳的是皇帝的口谕,意思很簡單,就是叫沈祈安進宮去吃一頓便飯。
陸庚禮心下一驚,自己的兄長怕是在這相國府到處都安了耳目,沈祈安醒來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遠在皇宮的他就已經知曉了,還下旨傳沈祈安進宮去。忽而陸庚禮又有些不忿,人剛醒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催着人進宮去,這未免也太……萬一沈祈安身上有什麽不适呢?
見陸庚禮千變萬化的表情,沈祈安已經将這小子的心理活動猜了個七七八八,他默默嘆氣,他的庚禮還是如以前一樣将什麽都寫在了臉上。
宮裏來了一輛專門接沈祈安入宮的馬車,馬車小巧但精致,周圍鋪上了牛皮禦寒,車裏墊着軟墊。
這馬車容納一人是綽綽有餘的,但現在卻顯得捉襟見肘了起來,因為陸庚禮也硬是擠在了這輛馬車中,他要同沈祈安一道進宮,看看兄長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傳旨的太監見陸庚禮也跟了上來,表情微變,但到底是不好拂了這位聖上胞弟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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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庚禮和沈祈安一道擠在了這輛小小的馬車裏,往着宮裏駛去。
宴請設在偏殿,陸帝偏好簡樸之風,以身作則,所以整個大殿并不算多麽的金碧輝煌,陸帝坐于高臺主位,臺下是深棕色的小案臺,質樸低調,兩側斜放着山水形狀的小香爐,細細青煙從中盤旋開來。
望着這三張案臺,陸庚禮的右眼皮跳得厲害,他有不祥的預感。三個案臺,沈祈安占一個,那還有兩個是留給誰的?
陸佑坐于高臺之上,見陸庚禮也跟了過來,面露驚訝之色,但看着緊緊跟在沈祈安後面的弟弟,又覺得在情理之中。只不過情深但緣淺……怕最後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陸佑在心裏淺淺嘆了一口氣。
陸庚禮想着自己是不請自來的客人,自家哥哥怕是還請了別的賓客,自己不好占了其他人的位子,于是随着沈祈安共用了一張案臺。
看着餘下的兩張案臺,沈祈安心下了然,賓客款款而來,不出沈祈安所料,今日陸佑請的正是張氏父女。
在見到張好好的那一刻,陸庚禮就猜出來他兄長的意圖了——給沈祈安議親。
為官多年,張尚書哪裏會看不明白如今的局勢,看到沈祈安的那一剎,他的臉色便沉了下來,但當着陸帝的面,總歸是不好發作的,瞟見旁邊坐着的陸庚禮,張稷微微一愣,琢磨不明白這位陸将軍此時為何出現在此。
張好好倒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向着陸佑大大方方地行了個禮,徑直走向了案臺邊,東一筷子西一筷子地架着東西吃。
“聽聞沈相國府上來了兩位廚藝極佳的廚子,今日的菜肴是朕專門請這兩位廚子來做的,好好姑娘要是覺得好吃,以後可以常去相國府。”陸佑坐在高臺上,率先開口道。
張好好聞言一愣,兩腮被食物塞得鼓鼓的,口中的食物還沒來得及咽下去,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張尚書起身回道:“小女嘴饞,不勞聖上挂心。”
短短十字,張尚書對這樁婚事的态度可見一斑。
“祈安,你的意見呢?”
“祈安父母雙亡,婚事任憑聖上做主。”
“哥你不能——”聽到沈祈安這樣說,陸庚禮有些急了。
“庚禮,此處沒有你說話的地方!”
“張尚書,你對這樁婚事意下如何?”
“小女婚事,全看小女自己”聲音不大,卻無比堅定。
陸庚禮似乎聽到了自家兄長的嘆息聲,陸佑有些無奈道:“張卿,我理解你的拳拳愛女之心,可你我都知道,張氏獨女的婚事怎麽可能全憑喜好決定。”
張稷作為寒門之首,官至禮部尚書,獨女的婚事怎麽可能以喜好決定呢,就算陸佑不去賜婚,恐怕也有不少寒門官員上趕着去攀附這門婚事。
只見臺下的老人緩緩起身,跪,摘下頭上的烏紗帽,動作緩慢又堅定,一字一句道:“若執意相逼,張某願告老還鄉,再不問朝堂紛擾。”
陸佑望着臺下為女辭官的老人,一時竟呆住了,他想起了之前坐在皇位上的那個男人,有人為女辭官,有人卻為了權力不惜殺害自己的親生兒子——
同為父親,為什麽差距就這麽大呢……
陸佑坐于高臺之上,聲音聽不出喜怒,說道:“張好好,你可願意嫁?”
“臣女不願意嫁。”女聲聽不出分毫的怯意。
“那你可知,你若不願意嫁,你父便要丢官。”
“臣女認為,家父是一心希望臣女幸福的,既如此,臣女便要行自己恣意之事,方才不負家父愛女之心。”
第一次,有人敢這樣直白地回絕帝王的話。
此話一出,陸佑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陸庚禮的手心也驚出了冷汗,自家兄長這樣的一面讓他覺得有些陌生,如今也摸不透是什麽局面。
一時間,無人說話。
“張大人為官清廉,實乃讀書人之楷模,這門婚事屬實是在下高攀了,”沈祈安出聲打破了僵局,“沈某以茶代酒,自罰一杯。”
一陣爽朗的笑聲從高臺上傳來,陸佑大笑道:“倒是朕亂點鴛鴦譜,朕也自罰一杯。”
……
宴請結束,衆人散去。
陸庚禮呆坐在臺階上,說不清是什麽感受。
陸佑心領神會地遣散了殿中奴仆,大殿內只留下陸氏兄弟兩人。
陸佑從高臺上沿着階梯一步一步走下來,将頭上的冠冕放于地上,撩起龍袍,同陸庚禮一道坐在了臺階上面。
“你小子,有心事?”陸佑活動了一下脖子,這帝王冠冕,戴久了壓得他脖子生疼。
“哥,”陸庚禮低着頭,讓人看不清神色,“沈祈安對自己的婚事那樣不上心,你說他到底喜歡什麽樣的呢?”
陸佑望着自家垂着腦袋的傻弟弟,在心裏嘆了一聲當局者迷。
見陸佑沒說話,陸庚禮接着開口道:“哥,你就別瞞我了,我都知道了,沈祈安的毒……沈祈安已經全都告訴我了。”
“什麽?不可能,祈安斷不會——”陸佑突然意識到自家直腸子的胞弟是在詐自己的話,聲音戛然而止。
“好啊!你們果然是在一起瞞着我。”陸庚禮将頭擡了起來,猝然起身,聲音顫抖,帶着怒氣,“哥,沈祈安身上的毒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哥,你就告訴我吧。”
……
那日宮變逼宮,陸佑和沈祈安一道進了大殿,陸庚禮留在外面控制局勢。
陸庚禮不知道大殿之內發生了什麽,只知道半晌的功夫,陸佑和沈祈安就帶着退位诏書出來了。
從陸佑口中,陸庚禮大抵拼湊出了那半晌的時間裏大殿裏發生的荒唐事。
坐在龍椅上的老人雖然已經白發蒼蒼,但眼神卻一點都不渾濁,他滿意地看着下面的人。
先陸帝生前醉心于平衡之術,引得幾個兒子之間盡是自相殘殺,陸庚禮和陸佑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弟,最後陸佑為求自保,起兵宮變,奪位以求活路。
宮變見血,兄弟阋牆,踏着親兄弟的血,陸佑一步一步走到了長生殿前。
陸佑身披銀甲襯紅袍,長劍染血,向着高臺鞠了一躬,高呼道:“父王,現在只剩下我與庚禮了,您的膝下已經再無子女。懇請父王退位讓賢。”
蒼老的聲音在大殿回響
“朕以你的兄弟姐妹為磨刀石,果得一把利劍。今日你逼宮,有膽魄。将大晟交給你,已有九分妥當。”
“難道,難道你兒子們就只是磨刀石嗎?你引得我們兄弟阋牆,在你心中,我們到底算什麽?”
“自古皇家皆是如此!不讓你們争,朕怎麽瞧得出你們的本領,朕怎麽選得出大晟的新王!”
“你要退位诏書,朕給。”老者從身側拿出明黃色的聖旨,話鋒一轉道:“不過——在這之前,你還有一件事情要做。”
“我會封你做太上皇,讓你頤養天年。”
“庚禮是不是還守在殿外?”
“不——朕要你親手将殿外的庚禮殺掉。”
“什麽?”
老者望着底下青年詫異的臉,面露失望之色,“成大事者,怎麽能連這點心狠都沒有?你若現在不殺他,待你登基,你要如何對待他?給他封王封侯嗎?養虎為患!”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
“朕是在幫你鋪路!”
“可庚禮是我的親弟弟!”
“親弟弟又如何?你敢保證他對這張龍椅就沒有一點心思嗎?你現在留着他,将來只會徒增隐患!現在有朕幫你擔着這個罵名,你只需将他除掉,你就是唯一的繼承人!”
“罷了,事已至此,早知你是這樣心軟的,我還不如傳位給你那二哥,他雖無治國之才,但卻有着一個帝王該有的心狠。”老者失望之色溢于言表,話鋒一轉道,“既然你不願意殺他,那不相幹的人,你總能下得去手了吧。”
身旁的小太監拿着一壺酒,從長階上踱步走下。先陸帝目光幽幽地落在了站于陸佑身後的那位年輕人身上。
“朕尚且沒有老眼昏花,你身後站着的,是前朝最年輕的狀元郎吧。”
陸佑突然有一種十分不祥的預感。
“讓前朝第一狀元郎不走仕途,心甘情願地來做你府上的謀士,朕是低看你小子了,”老者目光幽幽,上下打量着沈祈安,緩緩開口道“如此人才,真是可惜了啊。”
“朕這裏有一種慢性奇毒,飲下此毒者,三年之後毒發身亡,朕要你親手灌給這位狀元郎。”
陸佑直直地杵在下面,不為所動。
“豎子短視!”先陸帝是真的動了怒,“鳥盡弓藏的道理你懂不懂?大業已成,待你登基以後,留下的是功高震主的功臣和軍功赫赫的胞弟!你以為你的皇位會這麽好坐?”
“朕本想把這兩個都解決,哪知道豎子心軟至此,竟一個都下不去手!”
老者飽含怒氣的聲音響徹大殿,“你今天必須選一個,若是不選,朕絕不将退位诏書交給你,到時候,你就名不正言不順地坐上這張椅子,背負弑君的罵名,被千夫所指去吧。孰輕孰重,朕給你時間考量。”言畢,先陸帝沒有再發一言。
陸佑定定地立在下面,身形亦是沒有挪動分毫。
局面不進不退,陷入僵局。
陸佑似乎聽到身後傳來極輕極輕的一聲嘆息,接着沈祈安快步沖出,奪去小太監手中的酒杯,将裏面苦澀的液體一飲而盡。
……
陸庚禮的腦袋裏像有什麽東西炸開了一般,炸得他兩眼發黑。
好消息,要害沈祈安的不是自己的兄長,壞消息,害了沈祈安性命的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出皇宮的時候已是夜半兩更,天已經完全黑了。
陸庚禮駕着快馬從宮門裏馳出,夜裏的風涼,刮得他耳朵生疼。兄長到底是沒攔住,還是故意由着沈祈安去飲那杯毒酒……陸庚禮不敢去細想。
此刻陸庚禮腦海裏盤旋着更令他心神俱震的消息。
“遣你去漠北,是祈安的計劃,他本想着你三年歸期,回來的時候他已仙去,與你三年不見,想必你就不會悲切。哪知道……你居然提前回了……”
“他壽元将盡,還不忘周全好你的心情。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哥覺得,祈安他心裏未必沒有你……”
……
沈祈安夜裏睡得不踏實。半夜聽得窗棂被風吹得呼呼作響,本想起身去關窗,哪只擡眼,便看到自己的床邊印着一個人影。
陸庚禮臉上的神态在月光下看不真切,沈祈安只隐約看到他手裏似乎拿着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