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第十六章
等到府衙時,陸庚禮的後背已經被汗浸濕了。
一路疾跑,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陸庚禮站在那扇門前,猶豫了。
沈祈安就在裏面看着公文,與他僅有一牆之隔。屏氣凝神,他凝着內力細細聽,還能聽見裏間傳來的呼吸聲。
不知出于什麽心理,他沒讓小厮先進去通傳。
許是剛才跑急了,風都灌到腦子裏去了,陸庚禮感覺自己的大腦裏充滿了空氣。
心跳胡亂地跳動着,跳得飛快。
帶着八百輕騎夜襲敵軍大營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很冷靜。
帶兵沖出十萬大軍包圍圈的時候,他亦很冷靜。
“三年”,兩個字就讓他變得一團亂麻。
陸庚禮站在門前用內力細細地聽着裏間的呼吸聲。似乎此刻只有裏間那平穩均勻的呼吸聲才能使自己錯亂的心平靜下來。
吱吖——
門開了。
沈祈安亦沒想到門口會站着那麽大個活人,看着門口的人,他微微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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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庚禮面色微紅,呼吸依然有些急促,兩鬓的碎發被汗水打濕,貼在面頰兩側,像是一只汗涔涔的小狗。
而現在這只汗涔涔的小狗現在就站在沈祈安的面前,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沈祈安的心髒被這道目光直直擊中。
“是……是發生了什麽急事了嗎?”
陸庚禮覺得面前的人的衣服上有一股好聞的熏香之氣,像是蘭花草的味道——雖然陸庚禮不明白天寒地凍的哪裏來的蘭花香。
但他是沈祈安,沈祈安總有辦法——就如同三年前的沈祈安有辦法保全他和他兄長一樣。
陸庚禮不發一言,沖過去給了沈祈安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後順手帶上了屋外的門。
沈祈安看東西的時候不喜歡有旁人圍着他——當然平時在驿館的時候陸庚禮總喜歡在沈祈安耳邊絮絮叨叨地發出點動靜出來。陸庚禮不是“旁人”而是“例外”。
現在屋裏就只有沈祈安和陸庚禮兩個人。
陸庚禮與沈祈安原本是差不多高的,只不過常年征戰讓他的體形大上了沈祈安許多。
陸庚禮把頭埋在沈祈安的脖頸裏。沈祈安帶着草木灰香味的發絲撓得他的鼻尖癢癢的。
“沈祈安,”陸庚禮的聲音有些悶悶啞啞地。
“嗯?怎麽了?”沈祈安驟然被抱住,起初是驚訝的,後來見陸庚禮情緒不對,便一只手回抱住他,一只手輕拍他的背——就像他們以前那樣。
“沈祈安,我後悔了,我後悔去漠北了。”陸庚禮悶着嗓子道。
“怎麽了?是以前的傷口又疼了嗎?要不要找個大夫看看?”沈祈安回想起了那日看到的陸庚禮身上的那些傷口。
陸庚禮松開手,垂着頭,喉嚨裏滾出了一個字:“沒。”
他有太多的東西想問沈祈安了,但他又很清楚,沈祈安如果一開始就選擇了瞞着他,那麽只會一瞞到底——這是十幾年來他對面前的人的了解。
“沒什麽。”陸庚禮啞着聲,搖着頭,“我就是……我就是有些後悔去漠北了,我想長安了,長安有兄長,還有……。”
還有你。
在漠北的陸庚禮想說,沈祈安,我好想你。
“多大的人了還像小時候一樣戀家。”陸庚禮聽見面前的人以極低的聲音輕笑了一聲。
“沈祈安,你有後悔嗎?”陸庚禮擡起頭,直直地看着面前的人,“若你當時不那樣做,說不定我不會去漠北。”
如果目光有殺傷力的話,沈祈安覺得自己要被這道灼熱的目光燙出一個洞來。
今日的陸庚禮和平日裏實在是差別太大了。
沈祈安輕輕捏了捏陸庚禮的小臂,“漠北的兩年,你結實了不少,人也變得更沉穩了。我在長安收到了你的許多捷報,你當得起‘天才将軍’這四個字。”
“可是……沈某還是後悔了。”沈祈安想到了那晚陸庚禮身上那些可怖的疤痕,“我以為你會坐在營帳裏運籌帷幄決勝千裏,誰承想你會立刀跨馬直入敵營……”
沈祈安心疼地嘆了口氣,“誰都不是鐵做的,我想你也是會疼的。”
“不疼的。”陸庚禮低聲地開口道,“沈祈安,我不疼,至少現在已經不疼了。”
陸庚禮那日到最後也沒有把滿肚子的疑惑問出口,沈祈安也沒有去追問陸庚禮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二人很有默契地一齊保持了沉默。
一夜未眠,陸庚禮在心裏想了許多。
若沈祈安中的真的是“生死符”,那多半沈祈安是有發覺的,有發覺沈祈安依然選擇吃了下去,可見對方應該是拿捏住了沈祈安的把柄。而此事多半涉及朝堂秘辛,所以沈祈安不願同陸庚禮細說。
長安的這幫老頭……陸庚禮憤怒地攥緊了拳頭。
陸庚禮深吸了幾口氣,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如今憤怒對解決事情毫無幫助。
理智,唯有理智,越是這樣的情況自己越不能亂。
三年麽?陸庚禮确定兩年前去漠北的時候沈祈安還是好好的,那麽最壞的情況就是,他一去漠北,沈祈安就中了“生死符”的毒——如此算下來,最壞沈祈安還有一年可活。
陸庚禮強迫自己不去陷入痛苦之中,像一個局外人一樣客觀地分析着現在的局勢。
四點疑團現在不得解。
第一,是誰給堂堂相國下了毒——而且沈祈安極有可能是自願服毒。
第二,沈祈安到底是什麽時候中的毒?
第三,這毒,到底要怎麽解開?
第四,為什麽沈祈安如此抗拒讓大夫看他的脈象——不止張好好,陸庚禮之前尋的名醫也被沈祈安一一回絕了。
陸庚禮仔細盤算着,若是能找出是誰下的毒,說不定能有解毒之法,抑或者回長安之後,那小姑娘能找出解法,屆時就算沈祈安百般拒絕,陸庚禮也會把沈祈安迷暈了讓張好好仔細來瞧瞧。
總之,得先回長安。
……
就這麽又過了幾日。
期間張好好每逢有空就會上沈祈安那邊自請把脈,但沈祈安總是百般推辭拒絕,後來幹脆躲着張好好走。
他們入嶺南也已經有了月餘,一月的時間裏,他們先解決了嶺南最為嚴重的饑荒問題,撐到了朝廷的糧草運過來。順着糧草追查,他們找到了跛腳李,從跛腳李那裏知道了有人走私的消息。
陸庚禮抿了抿唇,假設跛腳李所言屬實,那麽現下亟待解決的有兩個問題,一是嶺南原來儲糧現在何處?二是,是誰在大晟和山崎之間走私?
再來援軍已到,就駐紮在嶺南十裏開外的郊外,陸庚禮組建了個臨時練兵場,日日巡視着,少有落腳的驿站的時候。沈祈安處理嶺南的公務之餘,亦在查着那批失蹤的嶺南存糧。
陸庚禮将大半的時日都耗在了練兵場,春寒已解,海面的堅冰大多化了——大型的船只可以出海了。按照往前的經驗,約莫還有十來天,山崎的海盜就會抵達嶺南的灣口。
二人手頭都有了要忙的事情,于是陸庚禮這幾天又很難見到沈祈安的人了。
饒是如此,沈祈安每日晚飯必會回驿館和陸庚禮一道吃——哪怕在沒空,這幾乎成了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今日沈祈安回來得稍微遲了些,等沈祈安到驿館,已是日落西山。
陸庚禮等在桌前,桌邊點上了油燈,他沒動筷子,見沈祈安回來了,便命人将已經涼掉的菜去熱一熱。
沈祈安攏了攏披風,嶺南也有入春之相,陸庚禮幹脆連披風都不穿了,但沈祈安始終覺着身上嗖嗖的刮着涼風。
陸庚禮手上捏着一本兵書,他見沈祈安皺着眉頭,便知曉今日是發現了什麽棘手的事情了。
于是他沒有先開口說話,靜靜地等在那裏,等着沈祈安先說。
見沈祈安落座在自己的對面,陸庚禮順手就将手邊泡好的熱茶遞了過去。
在沈祈安日漸嚴格的“戒酒”指令下,他也逐漸跟着沈祈安一起飲茶了。
只不過,偶爾酒瘾犯了,他便會偷偷拿出私藏的好酒,半夜溜上屋頂,喝半壇子解解饞。
“你……軍營的事務一切可順利?”沈祈安開口先問道。
“順利。這批兵多是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來嶺南就是想着建功立業的,整日裏訓練也不覺得累。”陸庚禮笑着道。
見陸庚禮笑,沈祈安也不自覺地跟着揚了揚嘴角,“那就好。”
“沈祈安你那邊的事務可一切順利?”
沈祈安摩挲着袖子,久久不答。
就在陸庚禮以為他不會說了,正打算換個話題的時候,對面的人突然啞聲道:“嶺南失蹤的那批存糧,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