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第十二章
陸庚禮散出消息——三日之後,會有将近百艘漁船駛離嶺南,去往山崎,百姓可自行上船去山崎搶糧食,最後奪回來的糧食,無論數額,全都算作自己的。
陸庚禮找擅長觀測的人看過天象,三日後應當是個萬裏無雲的晴天,是極其适合出海的。
嶺南從北往南數,依次是平陽,丹陽,南陽。三地相距不遠,從驿館出發,約莫半日就能到南陽。南陽臨海,漁船動身的地方就選在南陽灣口。
三日的時間,足夠消息傳遍整個嶺南。
沈祈安陸庚禮一行人在第三日的時候趕往南陽。
陸庚禮自然是和沈祈安同乘着一輛馬車。
馬車內。
“沈祈安,你覺得平陽,丹陽,南陽城守,他們各自都是些什麽人?”畢竟有着半日的路程,陸庚禮總要找些話頭的。
陸庚禮用的是那輛鋪滿了軟墊,四周都用絲綢封好了的馬車,馬車裏透不進去冬末初春的一絲寒風。
沈祈微微眯着眼,倚在軟墊上。
從平陽趕往南陽的路上馬車颠簸,沈祈安在披風下的手捂着胸口,他隐隐感覺到自己心口有些不舒服。
“平陽城守——”沈祈安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與平時無異,“我不知,他平日裏與我溝通甚少,見面也只是說些公事,他看起來寡言得很。”
“丹陽城守——看起來是個急躁的人。”
“這人我有印象。”陸庚禮點點頭,“這人就是把一個大活人擡來給你的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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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南陽城守……”沈祈安皺了皺眉頭,“寥寥幾次見面,他話裏話外皆是試探。”
沈祈安頓了頓,不動聲色地将額頭上的冷汗擦去,接着道:“南陽城守我瞧着他不大可信,此去南陽,得找人看住他。”
“好,既然你覺得他不可信,那我們此去,直接繞路去灣口,不與南陽城守碰面。”
陸庚禮見沈祈安點了點頭,探頭望向了窗外。
這三日,嶺南大有不同。
前幾日百姓還在為了一鬥米大打出手,街上一片混亂,叫嚷聲不絕于耳,沿街乞讨的人從街頭排到了街尾。陸庚禮的消息散出去後,街上打架鬥毆的人變少了不少,熙熙攘攘地全都往南陽灣口聚集。
“希望是寶貴的。”陸庚禮亦望着結伴而行的人群,開口道。
是的,希望的确是寶貴的。人一旦有了希望,就不會深陷在內鬥的泥潭。陸庚禮做的就是給了這些将要餓死的人一個希望——去山崎搶糧食,讓人不至于在嶺南等死。
有了希望,嶺南就亂不起來。
到灣口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太陽約莫還有一個時辰下山,已有三三兩兩的人聚集在了這裏。
海水嘩啦嘩啦地翻湧向前,太陽西沉,陸庚禮已經穿好了盔甲,坐在岸邊的一塊一人多高的奇石上面,仔細地擦拭着一把通體渾黑的刀。
雲層驟然朝西飄移了幾寸,兩塊雲團之間露出一個細長的小口,夕陽的餘光從這個小口裏面洩出,灑向平靜的海面,也灑在了陸庚禮的身上。
這光讓陸庚禮覺得晃眼得很,他下意識地将頭往後一偏。他這才發現,後面隐隐約約站着一個人。
一襲白衣勝雪,沈祈安背手而立,身姿挺拔清瘦,就這樣靜靜地立于離他約莫幾丈遠的地方上。
“你來了多久了?怎麽不叫我?”陸庚禮有些驚訝。
“剛來。”沈祈安抿了抿嘴唇,“我還是第一次見将軍身披甲胄的樣子。”
感受到了沈祈安的目光,陸庚禮拍了拍胸脯,甲胄撞擊在一起,叮當作響,“本将軍穿上這盔甲,如何?”
沈祈安低頭淺笑,“将軍,你的确很适合這身甲胄。”
“那可不嘛,我本就是長安最英俊潇灑的公子,現在穿上這身盔甲,自然也是最英俊潇灑的将軍。”陸庚禮故意插科打诨道。
聞言,沈祈安自是笑出來聲來。
談笑間,沈祈安也沒忘了正事。陸庚禮被他帶到了一處低窪的灣口。
随着沈祈安手指着的方向看去,濕潤的沙土裏有大規模船只停泊的痕跡。
“怪了,”陸庚禮皺了皺眉頭,“難道這些天還有漁民出海麽”
“漁船都是些小型的船只,沒有這樣大的規模。”沈祈安否認道。
“那這些船只……你是懷疑有人與山崎,暗中私通?”
沈祈安面色凝重道:“庚禮,你此去一定要小心。”
“嗯……嗯?沈祈安,你剛才喚我什麽?”陸庚禮突然擡頭,一雙亮晶晶的眸子望着沈祈安
沈祈安面色一熱,對着這雙亮晶晶的眼睛不自在極了。
“沒……沒什麽,将軍,我是提醒你小心些。”沈祈安拿出一把匕首,遞給了陸庚禮,“多準備一些總是保險一些。”
這把匕首很輕,刀身出鞘之時,泛着清冷的寒光,鋒利異常,刀身上刻着精美的花紋。
陸庚禮素來就喜歡收集天下奇兵,這匕首一看就非凡品,他将匕首握在手裏把玩幾下,別在了腰間,聲音裏帶着幾分歡喜:“謝了!”
沈祈安蹲下身去,仔細察看,“而且我覺着,未必是有人與山崎私通。若是真的有人提前給了山崎人放消息,必然是避人耳目,暗中起船。可這船規模極大,極其引人注目。這船倒像是……在運什麽東西。”
“到底是幹什麽的,等夜裏我去一趟山崎不就知道了。”陸庚禮将匕首別好之後,拍了拍沈祈安的肩膀,安撫道。
“将軍,你此行,可一定要小心。”沈祈安心中無端地升起一陣不安感。
“知道啦,我還藏了好幾壇子好酒在驿館,等本将軍回來,我們一起喝。”
入夜,月朗星稀,微風習習。
這的确是個很好很好的晴天,萬裏無雲——這樣的天氣是頂頂适合駕船出海的。
月色如水,誰都不會想到,在這個平靜的夜晚,一場血腥的鏖戰即将到來。
陸庚禮從附近漁民将能租的船全都租了過來,約莫可以載上數千人。
嶺南三城的百姓,盡數聚集了過來。
壯丁,婦人,老人,半大的孩童……凡是能使得上力氣的人,拿着家裏的鋤頭,搗衣的棒槌,都來了。
誰都不想放過活命的機會。
熙熙攘攘的火把組成了一條長長的火龍,照亮了小小的南陽灣口上的夜空。火光裏藏着人性裏最幽暗的貪婪。
誰都明白,他們要面對的是山崎人,搶糧食,首先就要突破山崎人的邊防——兇狠善戰的山崎士兵組成的防線。若是能突破防線,搶到些糧食,那說不定能熬過這個冬天;可亦有可能,此行突破不了防線,死于山崎人的刀下,一捧黃土,永遠留在異鄉。
賭一賭吧,賭自己是能回來的那個。
饑餓使人瀕臨死亡,而每一個瀕死的人都是天生的賭徒。
陸庚禮見這從遠處傳來的火光,喉嚨有些發緊,他本想講些什麽,鼓動人心——就像他每一場戰役前調動士氣那樣。可是來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清楚的,在訓練有素的山崎士兵面前,死面要遠遠大于生面。
顯然,此刻說什麽都顯得蒼白。
陸庚禮又側頭望向了沈祈安所立之處,火光之下,他好像看到了沈祈安沖他點了點頭。
“天亮之時,以鼓為號。擊鼓三聲,船夫就會開船,這是諸位唯一的回家機會。屆時,請諸位一定要上船。”
陸庚禮把要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之後,不再多言,待船載滿之後便命令船夫發船。
此行兇險,誰也不知道此去山崎,會面臨多少山崎士兵,而陸庚禮手裏只有寥寥數親兵和幾千名從未接受過訓練的百姓。
嶺南需要沈祈安看着,陸庚禮也不想讓沈祈安同他一道冒這個險。好說歹說,沈祈安才終于同意在南陽等陸庚禮回來。
哪怕兵力捉襟見肘,陸庚禮依然抽出了兩成兵力留在嶺南,暗中保護沈祈安。
船駛離了五六裏,陸庚禮站在船頭,望着漆黑一片的海面,只聽到船橹劃過水面的嘩嘩聲,風吹起他露出的衣袂。
陸庚禮回頭一望,只見南陽灣口依然燃着點點火光——哪怕在灣口的人已經快要看不見了駛離的船了。
此去,說不定就是永別。灣口不絕的火光下,又何嘗不是親朋好友的牽挂。
陸庚禮的腦海裏不自主地想象着沈祈安舉着火把,立于灣口,目送着他一點一點走遠的模樣。
他知道他在看他,他也在看他。
漁船漸行漸遠,灣口消失了,陸地消失了,火光也消失了。
陸庚禮反複地用白布擦拭着自己的佩刀。
到岸,下船的動靜太大了,瞞不住巡視的山崎人。但借着夜幕的掩護,山崎人無法放箭,只能拿出武器來與之貼身肉搏。
這就給了陸庚禮一行人機會。
那晚,在那座小小的島嶼上,哭喊聲震天。
很多時候我消滅你,并不一定是我們之間有多麽大的仇恨,僅僅是因為我需要活着。
何為地獄?當一群人被饑餓逼得出走了人性,只剩下獸性時,他們所在的地方就是地獄。
來的時候,腳下的土地是幹燥的。天快亮了,回去的時候,濕潤的泥土站在陸庚禮的鞋子上面,每走一步,就感覺土裏的血水被擠了出來,他幾乎能聽到血水滋滋從土裏往外冒的聲音。
一切都還算順利,回來的人不過半數,可好在還有半數的人回來了。他們帶回了血染白的大米、蔬果。
漁船大都長得差不多,回程之時,陸庚禮随便選了一艘漁船上去。
漁船的船艙裏有個半大不大的孩子,抱着一袋子米,背對着他,船家戴着鬥笠,勾着身子劃着橹,陸庚禮剛剛經過一場厮殺,有些乏力地倚在船頭,沒進船艙。
就在此時,驚變突生。
船艙的小孩突然轉過身來,拿出藏在米裏的長劍,直直地向他刺來。
陸庚禮幾乎是依靠着多年行兵打仗的本能躲閃開來。那一劍兇險至極,幾乎是擦着陸庚禮的臉而過,斬斷了陸庚禮耳旁的一縷發絲。
是他,陸庚禮在心裏驚呼,此人正是那日刺殺他的侏儒。
來者實力不俗,一心要置陸庚禮于死地。
陸庚禮下意識地抄起佩刀欲與之交手,但手邊空空,哪裏還有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