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第十一章
聽到陸庚禮要去見跛腳李,小五罕見地面露了難色。
“他……”小五擡頭看了一眼,“他死了,仵作言,他死了約莫三日。”
沈祈安啜了一口熱茶,聞言不語。對于這個結果他并不驚訝,大雪封山,他能活下來那才是奇跡。
“那他是凍死的還是餓死的?”
“都不是。他,死于匕首。一把極其薄的匕首。”
沈祈安轉動茶杯的手頓住了。
“他殺?”陸庚禮聞言也驚呼出了聲,“你可确定,他是跛腳李?”
“确定。雖然面部已經被野獸撕咬不成樣子。但一切特征對得上,我亦将他的屍體給了他的妹妹辨認。”少年一字一句道。
沈祈安點了點頭,這段時日跟在他身邊,小五辦事愈發的沉穩了起來。
“可是這不可能啊……”陸庚禮疑惑道,“三日前雪下得那樣大,大雪封山,人根本進不去山裏面,怎麽可能冒出第二個人把他給殺了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幾日還沒等陸庚禮弄明白人是怎麽死的,另外一件更加棘手的事情就來了。
屋裏點着油燈,沈祈安坐于案前,皺着眉頭,動筆寫着什麽。
涉及機密要事,沈祈安一向是将四周的小厮仆從遣散下去的。此時堂內只有陸庚禮和沈祈安兩個人在。
陸庚禮趴在一旁的案幾上,一會兒擺弄擺弄桌案上的幾支毛筆,一會兒又翻一翻桌案上的宣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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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紙翻動的聲音放在平時不算什麽,可偏偏此時堂內只陸庚禮和沈祈安兩個人,陸庚禮那邊發出來的嘩嘩聲就顯得愈發刺耳了。
“将軍,”沈祈安實在是忍不住開口了,“将軍要是無事可做,那便為沈某研墨吧。”
陸庚禮坐于沈祈安身側,一手托着頭,另一只手有一搭沒一搭地磨着墨。
沈祈安抿着唇,剛在紙上寫完密密麻麻的字,又不滿意地将紙張揉成一團,取出一疊嶄新的宣紙,蘸墨,落筆。
陸庚禮在一旁搖了搖頭,一把奪過沈祈安手上的筆。
“沈祈安,你擱這兒練字呢?”
“我——”
“沈祈安,我知道你想幹什麽。”陸庚禮頓了頓,接着道:“朝廷的糧食要送過來還有些日子,嶺南的糧食就快見底了。沈祈安,這幾天周邊的幾個州,糧食已經被你挨個借了個遍。現在是冬末,各個州縣能借出的餘糧本就不多,你這麽聰明的人,怎麽可能想不清楚。”
沈祈安垂下眸子,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
嶺南畢竟有這麽大一塊地方,每日的糧食消耗十分可觀。加上現在是冬天,大家都緊着存糧過日子,能借出的餘糧本就有限,附近各州的餘糧都借了個遍,也很難讓嶺南撐上很久。
本欲審問跛腳李,看能不能逼問出嶺南存糧的下落,哪知道他就這樣死了。
人死了,線索也就斷了。
雖然沈祈安嘴上不說,但陸庚禮看得出來,沈祈安這幾日為這件事憂思憂慮,遍尋着解困之法。
“我就是想再試試。”沈祈安垂手,“我若能再多做一些事情,那這個冬天嶺南就能少餓死一個人。”
沈祈安低着頭,搖曳着的火光将他的臉照得半明半暗的,讓人看不清他臉上具體的神色。
突然,沈祈安感覺自己的手上傳來一股暖流,沈祈安擡頭,微微一愣。只見陸庚禮将外袍脫了下來,蓋在了他的手上。
陸庚禮見他已經寫寫畫畫一個多時辰了,料想他的手此刻必是冰冰涼涼的,本欲想給他捂捂,但又想到這個書呆子怕是會覺得于禮不合,于是解下了自己的外袍,給他捂手。
袍子上還帶着陸庚禮身體的餘溫。
“本将軍真的見不得你這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陸庚禮加大了音量,“沈祈安,這不還有我嗎?”
“若是……若是最後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那一步,我還有一法。”陸庚禮面色沉了沉,似乎是做了什麽艱難的決定一般。
“什麽方法?”
“不是什麽很好的方法,需要一些時機,不過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在,你就多一條後路,你不必将所有事情往自己身上攬。”陸庚禮隔着袍子,拍了拍沈祈安的手。
雖然陸庚禮沒有說出什麽具體的脫困之法,但這樣的安慰卻給了沈祈安莫名的心安,最近幾天周旋于各州之間的疲憊一掃而空。
“無妨,我信你。”
又過了半月。
嶺南的餘糧已經慢慢見了底,從前一日布施三餐變成了一日布施一餐,粥裏面米越來越少,水越來越多,再後來,布施徹底斷掉了。
嶺南,徹徹底底斷糧了。
恐慌殺了個回馬槍,再次吞噬了大半個嶺南。
嶺南又逐漸變回了一開始的模樣,街頭頻繁有人鬧事,乞讨者聚集,人心惶惶。
驿館裏面還留有基本的糧食,現在日日都有不要命的災民闖進了他的驿館,想要從驿館裏面搶些糧食。
“現在呢?你那日說的時機可到了?”沈祈安望着外面叫嚷吵鬧聲,問道。
沈祈安眼下泛着淡淡烏青,應當是有好幾天沒睡好覺了。
在快要斷糧的時候沈祈安想了很多法子,比如說組織百姓去挖城郊的野菜,教他們辨別無毒的菌種,去松鼠窩裏面掏松果……
本來七日之前就該斷糧了,沈祈安憑着一己之力,足足多拖出了七八日的時間。
可是斷糧了就是斷糧了,沈祈安不是神仙,沒法從地裏變出糧食來。
沈祈安做這些的時候,陸庚禮并不阻止。
他要的就是嶺南徹徹底底地斷糧,一場置之死地而後生。
“沈祈安,”陸庚禮與之對坐,淡淡地抿着唇,臉上露出罕見的正經神色,望向窗外,“你有沒有見到過災民。”
“災民?”沈祈安臉上露出了一絲疑惑,順着陸庚禮的目光看去。
窗外吵吵鬧鬧,隐隐約約能聽到喊殺聲,吃不上飯的饑民又來上這裏搶糧食了。
這幾日已經來了好幾撥,都被陸庚禮帶來的親兵給擋了回去。
“這和你前幾日口中所言的奪糧之法有何幹系?”
陸庚禮抿了一口茶,不徐不疾地開口道:“嶺南糧食短缺,你覺得歸根到底是什麽?”
“這——”沈祈安沉吟一聲,“表面上看是鬧災荒,但實際上是因為嶺南年年遭到山崎人的洗劫,年年糧食緊張,今年的災荒,不過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罷了。”
“沒錯!”陸庚禮點點頭,“若是沒有山崎人,那嶺南就不會缺糧,既然是山崎人搶走了糧食,那本将軍我就再帶人搶回來便可解眼前之困。”
冬末氣溫回暖,海面上的堅冰慢慢消融,如今大船出海十分勉強,但駕小舟而行并不是一件不可行的事情。
“還是不可。”沈祈安搖搖頭,“我們此行,只帶了百餘名親衛。人數遠遠少于山崎賊盜,且山崎國四面環海,我們從長安帶過來的人不善海戰,你此去,風險太大了,無異于以卵擊石。”
陸庚禮聞言,輕笑了幾聲,道:“誰說我要與山崎人海戰了?誰說我要領着這百餘親衛去山崎了?”
“沈祈安,嶺南上下,到處都是見不到活路的災民。”
“沈祈安,被逼到絕路的人,是沒有人性的。”
“在漠北,糧草跟不上的時候,我見過邊境快要活不下去的百姓,餓極了的人為搶奪一塊饅頭而大打出手,家裏的鋤頭板凳就是趁手的殺人工具,十幾個人為了争奪一袋白米而頭破血流,最後活下來的那個人不光拿走了那袋白米,還将死去了的人身上的肉割下來帶回去煮湯喝。”
在極度絕望的死境之下,再慈愛的母親都動過易子而食的心思,再和睦的鄰裏也會為了一口吃食置人于死地。
沈祈安微微驚訝地瞪大了雙眼,多年的默契讓沈祈安立馬就意識到了陸庚禮想要做什麽。
陸庚禮閉上了眼睛,面帶痛苦,貌似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憶,面露不忍之情。短短幾息之間,陸庚禮就睜開了眼睛,先前的痛苦不忍一掃而空,眼裏閃爍着堅定的光,話音響起:
“我不要我的子民自相殘殺。我此去,是要和他們一起掙一條活路出來。”
沈祈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人,眼前的人好像有些不一樣了,他從未料想到他的少年還有這樣的一面。他的記憶還停留在兩年前那個在長安鮮衣怒馬的少年郎裏,此時此刻,他方才徹徹底底地認清楚這個事實——面前的人不僅僅是他記憶裏的那個少年,還是漠北兩年打了大大小小數百場戰役無一敗績的天才将軍。
他為他的将軍這樣的成長感到驚喜,但心裏又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心疼,他太明白一個人要成長需要怎麽樣的痛苦了,他不忍心卻又忍不住地想——這兩年他的将軍到底在漠北都經歷了些什麽。
見沈祈安久久不言,陸庚禮一把摟住了他的肩膀——就像他年少時經常做的那樣,輕松地笑道:“放心好了,本将軍我早就想狠狠锉一锉山崎盜賊的氣焰了。待我凱旋,你可不許整日唠叨着我不許飲酒,我要和你一醉方休,看看你這兩年的酒量有沒有長進。”
眼前人的少年意氣與記憶裏的重合了起來,沈祈安覺得,有些東西變了,有些東西卻始終沒有變。
沈祈安本是不想讓他去冒險的,但眼前已是絕境,除了陸庚禮說的方法以外,別無它法。
陸庚禮看到面前的人頗為艱難地點了點頭,嘴唇微動,道了一句“此法,可行。”
次日,陸庚禮就将消息散了出去。
一個讓整個嶺南為之沸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