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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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言去開了庫房案件的庭前會,“作亂”的人變成她,在法官責難的眼神中遞上新整理的證據材料。委托人到現場補拍了照片,舒言給圖片分類寫上說明,就拖到這時候了。
法官的冷眼早該習慣,一開始舒言會羞愧,後來這眼神只輕輕刮到面上,工作裏避不開的流程而已。
舒言跟孟骞都忙,而且是正忙的時候,她認為兩人沒有非要見面的理由,孟骞不這樣認為,每天開着車來找她吃飯。
他對這座城市的理解局限在幾家餐館,并不是好吃到流連忘返,僅僅因為他常去,那樣的價格下只會有不劃算的菜品,不會有劣質的菜品。舒言帶路,讓孟骞開去她上個月嘗過的茶餐廳。
孟骞幫她沖碗,一點也不敷衍,每個角落都照顧到,而他的手絕不會觸碰到碗沿。
舒言猜他有輕微的強迫症,她雙手疊着看他操作,嘴巴裏在講消防注意事項,從庫房案學來的新知識。
舒言不常跟孟骞說她的工作,她只分享快樂的情緒。孟骞聽得有些一知半解:“你的工作很需要學習,跟學校的一整本書不同,你得有目的性的學習。”
“遇見不懂的案子,其實我心裏特別沒底,明确覺得之後的日子不會好過。”舒言想了想,還是同他抱怨:“我最近頭大的是個新案件,老板親戚家出了點事,讓我來處理。”
孟骞手掌撐着下颌,調侃她:“讓熟人辦家裏的案子,不嫌害臊的?”
舒言倒是沒想到這些:“現在直接去律所咨詢的人很少了,都是找朋友推薦,或身邊有幾個認識的律師,從列表裏撈出來問問。”她也覺得這案子烏煙瘴氣,有些事找熟人辦并不方便,但最大的方便是要價低,像杭啓法根本不會收他們律師費。
那群親戚再一次來到希和,透過玻璃門,他們認出了舒言。
依舊不巧的是,杭啓法在外辦事,舒言走進會客室,不等她倒茶對方已經說起來:“我父親進醫院了,這對我們打官司有什麽影響嗎?他就是賣慘,想博取同情心,法官會查清楚的吧?”
舒言見他情緒激動,揚手讓他坐下,把前因後果都講清楚。
這周的時間,舒言一直在看那份地契。
三兄妹的母親去年離世,算起房子的淵源,其實是分到外婆手上,之後才由三兄妹的父母接手,這麽多年一直出租賺錢,還加蓋了幾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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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母親的遺囑将房産留給兩位兒子。
遺囑公布後,最生氣的是小女兒,其次才是三兄弟的父親。房子的一應證件都鎖在父親手裏,受夠兩位兒子着急過頭地騷擾,他自覺累了半輩子仍然淪落到如此境地,凄涼下将三兄妹、孫子女全部告了。
舒言安慰他們:“原告的身體狀态可能影響到開庭日期,你們做好随時延後的準備,法律方面的問題交給我處理。之前跟你們說的那些證據材料,有條件的話還是補充一下。”
對方是來要一句保證的,保證他們的官司能好好打贏,這是舒言不可能做的事情。
抓着聊了很久,舒言突然就确定了她最不願遇見的當事人類型。他們上楊城一趟不容易,拖延到下班的點,舒言才回座位辦公,沒獲得什麽有效信息。
再一次接到他們的通話,是大兒子跟小女兒起了沖突,打進派出所,二兒子焦急地問如何是好。
舒言被杭啓法喊進辦公室,兩人臉上表情差不多,無奈夾雜着離譜。
“怎麽處理的。”舒言問了句。
“下了拘留通知書,剛好開庭前幾天出來。不過,禾青就算在拘留所也不影響開庭,法院有辦法處理。”
舒言搓了搓太陽穴,努力讓自己的臉色別太難看。她跟杭啓法捋這個案子的訴訟策略,要證明遺囑的真實性、有效性,她還聯系了當時病房裏的護士來當證人,聽那人猶猶豫豫的語調,舒言猜測自己會被反水。
杭啓法面露意外:“太辛苦你了,我的本意是別在這事上浪費時間。要上庭的話,明白基本事實就好。”
舒言扯扯嘴角,表态度:“不費事,我整理好您看起來也方便。”
“有心了。”杭啓法其實連案子的材料都沒同步,他點進文檔,瞧見舒言如往常那樣整理好的文件夾。
開庭的任務落到舒言頭上,地點在臨市一個縣級基層法院,開車去便好。
出發前,孟骞正好帶舒言去一家新餐館。要提前預約餐品,舒言原本想好好準備出差,擔心浪費預約費用,還是答應下來。
餐廳的燈飾很漂亮,舒言盯着燈泡打量,爾後落到孟骞被照得輪廓分明的臉。
舒言摸着面前的餐刀手柄,問孟骞:“那地方你去過嗎。”
他搖頭:“要去多久。”
“開完庭就回來,”舒言歪頭想了想,“離得近就是這點好,當天來回。”
孟骞垂臉笑:“案子不順利?”
“……也不算,”舒言挑選措辭,“委托人家庭矛盾比較激烈,不僅僅是跟原告,他們內部都沒吵清楚。”
“一定要去開這個庭?”
“什麽叫一定?”舒言點出孟骞話裏奇怪的地方:“我從頭到尾負責的案件,這案子也不複雜,我一個人去足夠了。”
“只是因為你有了車,事情又做得好,利用價值更大,”孟骞不看她,“別把什麽事情都當成自己該做的。”親戚的案子,打贏了是本分,辦得不好的多半要遭人吐口水,兩頭不讨好的事。
舒言有些适應孟骞時不時潑的冷水,她咽下類似尴尬的情緒,放平語調:“我可能渾身力氣沒處花吧,非得給自己添麻煩。那天杭律問我開庭的事,我想也沒想就說材料準備好了,時間騰出來了,後來反應過來,我在幫忙趟渾水。”
孟骞默然幾秒:“別把自己想得那麽糟,你又沒做錯什麽。”
服務生端了第一道餐品上來,孟骞手握刀叉的模樣很罕見,舒言多瞄了幾眼,被他擡頭的時候抓住:“吃飯不看菜?”
舒言抿平嘴角,跟着拿起刀叉:“現在看。”
“也別把別人想那麽好,”孟骞突然繞回前邊的話題,“你開了頭,他們便認為是你該做的。你盡了自己的力,勝負之外的東西看輕松點。”
舒言稍稍笑起來:“如果像跟你們公司那樣,簽的風險代理,你可說不出這話。”
“我有腦袋有眼睛,對風險有預估,事情失敗了,再去想辦法就好。”
舒言吃着東西,捧場點頭:“真是善解人意的客戶。”
她頭發有很久沒修了,從臉頰邊滑落,孟骞探手過來,幫她認真掖回耳後,順便碰碰耳尖。
舒言仰起臉看他:“你吃飯不看菜?”
“嗯,我不看。”他毫不遮掩自己的雙标。
開庭時間在下午,舒言早上開車出發,路上接到陌生電話,居然是那荒郊別墅的承租人。建工案已經走到執行階段,不知道那對夫妻檔使了什麽手段,這電話來的很及時。
舒言開高速提起百分百精神,在聽到承租人說約定租期長達20年之後,她忍不住在車裏皺眉。
這麽大額的租金,承租人還一次性付給原房主,一聽就有貓膩。
剩餘的路程,舒言戴着耳機跟團隊聊這件事,看看能不能見到租賃合同,确認簽訂日期,實在不行去申請形成鑒定,讓他們原形畢露。
舒言來得很早,在法院前的一個路口,她瞧見她的委托人們。
舒言降下車窗,朝兩位男士笑:“出什麽事了。”
“舒律師,”大兒子先發的言,略帶猶豫,“禾青不願意來……你能不能跟我們去接她。”
舒言飛快思考:“她缺席庭審的話,其實——”
“她還賴在派出所,這不得出事嗎?”二兒子來插話,忍不住吐露實情:“別官司沒打完,把我倆也拽進去了。”
小女兒早放出來了,不可能還呆在派出所。這家人的性格都太極端,以硬碰硬,碰出現在的慘狀。
她上了兩兄弟的車,很快見到坐在派出所門口的女人。見律師來了,禾青好說話許多,像抱住救命的稻草,讓舒言不能只幫那兩個男的,也要幫幫她,不然她一分錢也拿不到。
去往法院的路,車上三人吵得很精彩。到了庭上,加入那位暴脾氣的白發父親,法庭一度變成菜市場。
主審法官的槌子不知道敲了多少下,庭內本來不配備法警,因為人手不足,法官發話叫了兩位進來,吉祥物似地站在旁邊。
最後,法官讓兩邊再去整理證據,還有下次開庭。
舒言從法院的臺階走下來,離兩波當事人遠遠的,呼吸開放的氣流,有恍若隔世的錯覺。
手頭案子擠到一堆,舒言出來就接到電話,庫房案的當事人催要一份材料,她還差幾個表格。
就近找了家麥當勞,她開筆電操作,半個小時收尾。拼桌的是個小男孩,盯着她飛快的手指頭看,舒言阖上電腦,把套餐裏的玩具送給他。
晚上回到楊城,臨近九點,舒言跟家裏通電話。
向明暢第一反應問她:“看守所可以預約的吧?以前都是排隊才能見,你要是這麽辛苦,別辦刑案了。”
“沒關系,當事人是行政拘留,中途見不了,而且她早出來了。”
舒帆在旁邊接話:“舒言放心啊,我們家的錢都給你的,沒這種事。”
舒言笑起來,笑完冷靜幾秒,眼眶竟然有些濕潤:“我的錢也是給你們的。”
舒帆像吃到他最讨厭的菜那樣,很嫌棄:“誰稀罕你的錢?留着自己玩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