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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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至親面前,也套着殼,心裏想的什麽不重要,也不再真實。于沁卓這輩子唯一的坎,估計是申納川,那人面具太厚了,愛與恨都帶着同樣的笑意,回憶起來分不出哪些是真的。
萬間的業務基本從投标或競争性談判得來,這兩年落地項目多,盈利能力往上提升,萬間的主動性肉眼可見好起來。
頭一回競标,大家都是門外漢,關着辦公室研究了快一個月,幾輪的推倒重建之後,寫了份詳盡的計劃書遞過去。自然是沒回音的,即使內心大有期待,那都是泡沫築起的海市蜃樓,得到結果時,氣餒自嘲摻半。
對方看在何聞洋的面子上,同他們提點幾句,萬間的方案書比別的供應商薄一大截,态度往往是浮在表面的東西,誰還有心思去翻內容。心态擺正這種話,都是事情發生之後說給自己聽的,方案書在能力範圍內改無可改,秦頌昀熬得腦袋裏一壺水,走路就暈,沒人提完稿那天的興奮。
之後,于家外公常新沛組了局,孟骞被叫過去。有人提這個項目,分享自己的小道消息,招标那頭的負責人嫌業務被攪得烏煙瘴氣,還得事前預防,卡招标資格,拿硬性要求防某些小人之心,面子分人情分哪算得清楚。
孟骞坐在桌邊,端了酒杯跟人請教。經驗是買不到的,桌上哪一位不比他懂行,孟骞抛了問,給別人斟酒,杯子也端得低,很容易激起男人的好勝心,多少跟他說上一兩句。
那天于沁卓去衛生間補妝,回來見孟骞跟申納川在聊天,要把這餐的賬單給結了。
擁有一些特征的時候,人開始以群體動物自居,拿不同的标準劃等級,他們聊楊城的舊區,聊自己的飯局,閉嘴的就不是同類。
申納川搖手拒絕,跟孟骞說了什麽。于沁卓繞過椅背,俯身過去,摟住申納川的肩笑:“你就讓讓孟骞吧。”
于沁卓跟申納川鬧翻後,心情很差,還是顧面子的,對舒言應當不會氣急了。秦頌昀知道杭啓法接了委托,能從于沁卓那兒拿到機會是好事,要能跟人處好關系,更好不過了。
酒吧的門窗關着,吃完出去,聞到潮潮的味道,與大海的腥鹹不同。
“快下雨了吧,這天轉得夠快的,也好險沒下起來。”路燈下不見雨絲,秦頌昀還是伸長胳膊,掌心朝上接了一下。
他思忖說送一送舒言,話未出口,旁邊孟骞接起電話,往路口揮手:“給你叫了車。”
車拐停過來,孟骞先走上去,幫舒言拉開門:“司機跟我們認識,你不用擔心,上去報地址,到家了發個消息。”
身上酒精味道幾近于無,舒言坐進車內,降下車窗:“今天很開心,下回請你們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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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輛開走,孟骞跟秦頌昀并排站在店外,吹着濕漉的風。
楊城雨少,下起來不過三兩天,不成連綿的氣派。空氣比前幾天涼了,季候總是突然跳躍,在某個瞬間才會察覺。秦頌昀手揣進褲兜:“于沁卓不會叫舒言來喝酒的,你在擔心什麽呢。”
律師不嫌業務多,尤其是收費的業務,就算于沁卓肯給,客戶資源也在杭啓法手裏,舒言作為跑腿幹活的,不被刁難,不做個徹底的乙方,便足夠了。孟骞不喜歡她萬事周全的态度,人不可能什麽都受得了,心軟如她,他再怎麽幫她周全也沒用。
孟骞松了松領口,風灌進來:“我想得不會有她多,你放心。”
秦頌昀哦一句:“我還以為你跟老同學生氣呢。”其實他比較好奇,什麽氣能生到現在,多大的仇。
“我生氣有什麽用,演給自己看嗎,”孟骞硬邦邦說,“她能跟誰生氣?”
這天沒過多久,舒言接到李律師的電話。對方估計受了波及,話說得硬氣了些,先憤怒于沁卓違背夫妻信義,私底下留存男方信息,還是兩人蜜裏調油的時期,再是憤怒舒言指鹿為馬,騙法院開調查令,調了那麽久遠的流水出來,不合法理。
等他撒完氣,舒言問:“申先生有協議離婚的意向嗎。”
對面的李律師覺得她瘋了:“舒律師,你看當事人還有講和的可能性嗎?”
講和有很多方式,可以是自願的,也可以是被迫的,于沁卓要盡快離,調解是最好的路子。舒言跟李律師說了許多,流水裏有酒店消費記錄,現在證據不夠,等開了庭,讓法官問一問,申先生答不出來的話,她會争取調住宿記錄。
李律師沉默了幾秒,撂下句“我再跟委托人核實一下”,結束通話。
舒言喝着水,給宋佳欣發消息,有外地號碼打進來。對方是杭城快遞公司的,問她清不清楚快遞無人收件,電話也打不通,在驿站滞留很久。
“要給你原地址寄回嗎。”快遞員見她不吭聲,提了一貫的解決辦法。
舒言回過神,答道:“不用了,裏邊裝的月餅,估計沒法吃了,您直接扔掉吧。”
挂掉電話,舒言去翻通訊錄,給方紀明打電話,她很有耐心,一直等到忙音響完才收線。
舒言也有方紀明女友的號碼,方紀明大學在杭城讀的,剛入學就看對了眼,同校到研究生畢業,享受了地理優勢的校園情侶。終歸隔着個方紀明,沒了介質,舒言去聯絡人女友很冒犯。
舒言忍很久了,她珍惜跟方紀明的情誼,不想用貿然打破。兩人不常聊,她有話要說,也挑最重要的話說,怕惹人煩,怕越了邊界。
她調出聊天界面,久違地給方紀明發消息:【你還好嗎。】
【快遞是我寄給你的,可能壞掉了,別浪費時間去取。】
方紀明的家離景林中學也近,但沒有舒言家近。原本是他外公外婆住的房子,他來景林中學讀書之後就搬過去了,小區離學校大概一站公交車的距離,他偶爾走路,遇上車了順便坐上去。
升上高二,他爸媽給他買了輛自行車,最适合這段距離的交通工具。
校內見到同學正常,校外總感覺差了什麽,走讀生很少,舒言跟方紀明經常碰見。她從家那邊過來,他踩着單車穿過對面的樹影,兩人視線擦過,默契地挪開。
舒言沒有處理異性關系的經驗,這種認識但不熟的關系,讓她感到尴尬。舒言覺得方紀明不夠友好,不主動打招呼,她有劫後餘生的覺悟,慶幸自己沒先打招呼。
方紀明也不上最晚的自習課,課間走廊,上廁所的聊天的,只有舒言跟方紀明走下行的路。兩人隔着幾步,堅決不走成并排,舒言盯住方紀明的後腦勺,數着他的步子,決定以後等他走不見了,她再收拾東西放學。
班上很快發生一件事情,印證舒言對他的猜測。
晚自習前的課間,方紀明跟連皓遠吵了一架。舒言當時在寫英語報紙,她認為最簡單的作業,後方有憤怒的聲音,貫過教室:“你不覺得自己很煩人嗎。”
舒言詞寫到一半,驚訝地轉過身去。她頭一次聽方紀明用這種嗓音講話,不耐煩的,完全不遮掩讨厭的。他平時溫溫和和,別的男生故意學他說話,他默不作聲,沉着臉笑了一下,給那男生吓得夠嗆。
被這樣一個人反駁,更令人生怒。連皓遠從前排座位站起來,指着方紀明的鼻子靠近:“老子跟你好好說話聽不懂啊?不幫就不幫,別搞得我求你一樣。”
方紀明垂下腦袋,連皓遠以為對方在避開他的手指,挪了胳膊繼續罵架。方紀明看也沒看他,從桌旁邊繞開,找到他的座位,直接把課桌掀翻。桌面磕倒的聲音很響,書撒了一地,保溫杯摔殘了一個角。
連皓遠幾步過去捉他手臂,把人往旁邊座位摔,班上同學看出事情要鬧大,好幾個上去阻攔。
班主任黃寧珍聞訊而來,兩個男生都被叫去辦公室。方紀明校服外套被扯得亂糟糟的,斜在肩膀上,他抿着嘴從舒言桌前經過,舒言感到有些可怕。
不打招呼是正确的,人肯定沒把自己當同學。
等兩人被黃寧珍罵完,已經很晚了,舒言早早背了書包回家。
她寫着題,收到連皓遠發過來的消息,讓充個電源帶過來,他手機快沒電了,還要一個糯米團,不加蘿蔔幹。
隔天,舒言拎着一堆塑料袋過保安室,撞見方紀明,他停完自行車從樓後邊繞出來。路過校門口要多花時間,他往常不走這條路,舒言快他幾步,僵着脖子走在前面,後頸發涼,腳步越來越快。
“舒言。”
這聲音不陌生,叫起她名字卻十足陌生。舒言原地停下,狐疑地回頭看。
方紀明朝她笑笑,拎走她半邊手的袋繩:“你不嫌重的嗎。”
舒言緊張起來,回答很短:“怎麽會呢。”
問過之後沒了話題,兩人一起上樓,沉默地走樓梯。第一道鈴快打了,舒言想跑起來,見方紀明慢吞吞的步伐,什麽也沒敢說。
進班之前,方紀明把東西塞回舒言手裏,她沒來得及說謝謝。
找其他人分完,舒言拿去給連皓遠,想起忘跟阿姨商量不要蘿蔔幹。
連皓遠忙說沒關系,攬了手讓舒言彎腰,同她說悄悄話:“還是你好啊,本來不想麻煩你的,方紀明那神經病不幫我們忙。黃寧珍還幫他說話?兩個神經病。”
記不清方紀明哪天改的路,遇上舒言,他過來接東西。方紀明騎車,身上輕便,書包癟癟一個,舒言每天早上趕集一樣,見到他挺局促的,像個被抓到的小偷。
方紀明後來看出來了,不多說這些,只幫她的忙。
自尊心對高中的舒言很昂貴,畢業之後,她跟方紀明偶爾幾條消息,去到對方的城市會互相請吃飯。
沒指望他回複消息,舒言還是忍不住看手機。一直到杭啓法回律所,她同步了材料,去辦公室聊案子。
于沁卓這案子財産分割标的大,律師費往五位數以上走,棘手也該預料到。杭啓法想起幾年前,于沁卓來找他咨詢業務合同,挺聽得進別人說話,跟那些土老板不同。
“她自己有主意的,要不是那些證據,我們什麽都調不出來。”杭啓法其實沒想到于沁卓會丢個離婚業務過來,他翻了下舒言總結的案件進度,跟她說辛苦了。
幾處房産信息要去當地調取,舒言出辦公室便聯系宋佳欣,需要找于沁卓簽字。
宋佳欣沒回電話,倒是于沁卓親自打過來。舒言跟她說明情況,于沁卓滿口答應:“沒問題,我現在就給你簽。還有別的事情嗎?”
“沒有了,那麻煩您。”
她停一下,聽到關車門的聲音:“舒律師不吃晚飯?”
舒言看看時間:“一會就去吃了。”
“別着急,過來跟我一起吃吧。”
挂完電話,于沁卓發來個餐廳定位,在揚業大廈那家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