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隔壁桌的爺爺奶奶在下棋,能聽見他們聊陪同來的子女。一位是大學講師,正在力争副教授名額,另一位早在雙月園動工那年就拿到入住牌,投來年金險的閑錢占小小一隅。
這方空氣過于安靜了,舒言獨自糾結了會兒,還是說出口:“上回你送的票,我收到了,非常感謝。”他沒回複她的消息,既然寄回她手裏,他想說他發現了,至于發現了什麽,她覺得沒必要解釋。人困在幻想裏不是好事,她發覺自己根本不了解他,拿得起便該輕輕放下,多久的事了。
“不客氣。”孟骞淡淡笑起來:“假期去了?還有需要的話盡管說。”
舒言正襟危坐,雙手挲在膝蓋布料上:“我還沒找到機會去玩,不過我看那效期挺久的,會抓緊時間花掉。”
孟骞在看彙報廳發的手冊,手搭在封面,指尖夾着幾頁,緩慢翻動。
依杭啓法來看,一整個開業典禮,只有健投董事的發言有真材實料,其餘全是水話。剛需養老炒成市場,有錢的人買有限的服務,列起數據來聲音很響。
舒言打量他動作,直到他擡頭看她,眼神催她說話:“那位教授你認識?”
“認識,”他往回翻,停在頁面上,“我導師的家人。”稍停頓後,他解釋:“師母。”
孟骞大學讀計算機,在京大一路直博,這位女教授蔣肖冰隸屬人文院,近五十的年紀,算起來是合理的。
錯過了離開的時機,舒言往後挪了挪,身子陷進軟沙發。視線從他額頭那片陰影一直落到手肘,手腕露在外邊,襯衫堆出褶皺,他确實有副吸引她的皮囊。
兩人沒裝不認識,聊天自然而然發生,像戳破一層看不見的結界。舒言起初挺意外的,回過神想一想,孟骞要是跟她裝不熟,她那點幻想顯得更好笑了。
“姑娘打擾,這邊還能坐嗎?”來了位阿姨,跟舒言問話。
人潮從餐廳湧出來,舒言身下的長沙發靠牆,對面是社區服務臺,她瞧一眼時間,午餐會剛剛結束。
舒言擺擺手,拒絕的話沒出口,阿姨已經挪步子走了。對方被偶遇的朋友一拍胳膊,驚訝地叫起來,兩人互相撩起對方的卷發端量,棕色的發絲,外翻出大弧度,暈着定型的反光。
二人走遠,發膠香味也跟着散走。孟骞不知道何時把冊子放到桌上,前傾着身子,一動不動看她。
Advertisement
舒言被看得發毛,頭扭去旁邊:“需要喝水嗎。”說着她已經站起身,取了兩只紙杯:“剛看到有雪梨糖水,你能喝嗎?我要去嘗嘗。”
舒言背影抛給他,半天沒聽見回答,無可奈何地回頭。他平靜地挪開眼:“我不用。”
管他說了什麽,舒言給孟骞接了烏龍茶。茶倒六七分,走動間不容易灑,不論紙杯還是瓷杯,都是這個道理。
“你的。”舒言傾身放到孟骞跟前,同會議室裏做的一模一樣。
“謝謝。”孟骞等她坐回去,取了杯子抿:“看來你很口渴。”
糖水熱乎乎冒氣,幾分流不動的稠感,舒言小心送到嘴邊:“我很早就來了。”
建築立面用的超透玻璃,外頭觀覽的人多。舒言越過他挺括的襯衫線條,望去玻璃外:“你今天怎麽來了。”上回見面發現的,他盯着人眼睛說話,壓迫感讓她不自在,也可能因為她太心虛。
“見位朋友,”孟骞虛握在杯子上,把logo轉個方向,“你呢。”
“我跟着杭律來的,你剛才有遇見他嗎?”舒言往餐廳擡下巴:“杭律讓我長長見識,順道蹭個飯。”
“吃什麽了?我看人很多。”視野裏的影子遠了點,孟骞後倚回沙發。
舒言瞧見人手裏的蛋糕,随口一提而已。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孟骞自己答了:“等會有茶歇,開業頭天所有品類都會上,要是還感興趣,趁着半點人少,可以去填填肚子。”
“好。”
舒言找不出話了,電話這時候響起來,一個陌生號碼。對方是位女性,開口便問:“請問是舒律師嗎。”
“是我。”
女聲淹沒在嘈雜裏,舒言聽到她長長嘆氣:“怎麽這麽擠……舒律師,你人在哪兒呢。”
“花廳,您到服務臺就能看見我。”舒言熟練報上定位。
“——看到了看到了,你別動,我過來就行。”
梯廳方向的拐角,長頭發的女人小跑過來,眼睛定在這邊。
比起舒言,來人先留意到半偏身子的孟骞。于沁卓手搭到靠背,歪頭打量他,幾分驚訝:“躲這來了?”
孟骞像是也沒料到,嗓音微頓幾秒:“沒躲,在等你放人。”
“誰攔你了?”于沁卓抱回手臂,談笑的語氣,掃到舒言身上:“我有正事要忙,沒空跟你多說一句,不看是誰礙着誰。”
等二人聊完,舒言噙起笑:“您好,我是希和的舒言,跟着杭律團隊,他應當有跟您溝通過。”
于沁卓不掩飾眼中打量:“方才還跟杭律在樓上聊天呢,我看過年終彙報,知道有位挺抗事的舒律師,真年輕漂亮,杭律看人挺準的嘛。”
于沁卓往桌邊靠近,朝舒言伸出手,兩人還沒握上,桌沿的烏龍茶杯被碰到。舒言眼疾手快,掌心朝傾斜的杯口一擋,來不及管那茶水是燙是溫。
她身上是淡色襯衫,茶水順着掌心走勢流,袖口洇出片褐色。
于沁卓反應也快,扶開杯子擡手喚人,讓大堂禮賓拿幹毛巾過來。
“沒事吧舒律師,我看茶水還冒熱氣的,”她走近瞧舒言的手掌,“怪我不小心。”
舒言進洗手間搓了手,用毛巾裹住擦幹,來回翻給于沁卓檢查:“水灑到而已,真不用緊張。”濕掉的襯衫往上疊起,挽在手肘,那一角濕漬找不出痕跡。于沁卓從西裝褲抽出手機,要給康複醫院打電話,被舒言勸下。
保潔在清理地面,濕拖把拖過,幹毛巾鋪上去,認真擦走殘留水漬。舒言拿起自己喝完的紙杯,連同阿姨手裏的空杯,一齊扔進垃圾桶。
做這些的時候,孟骞維持着姿勢,唯獨視線跟着舒言,冷漠地看她忙。
于沁卓擋到他跟前,熨得沒有一絲褶皺的西服也沾了濕漬,離遠了根本找不着。她用口型無聲問:“認識?”随即往舒言投一瞥。
孟骞收起閑适的姿态,從熱鬧中起身:“先走了,你們慢慢聊。”
如此一番折騰,半個小時被浪費掉,舒言還真思考了會兒,茶歇肯定趕不上。
于沁卓帶舒言去了辦公區,那有她獨立的辦公室。
都姓于,很容易明白。
舒言知曉于經理的家庭構成,沒猜錯的話,這位于小姐是于經理的千金。她模樣成熟,顏色稍亮的套裝,不會低俗,腰線掐得正好,幹練又纖細。健投公司本身是集團百分百控股的融資企業,她父親做到楊城總經理的位置,為女兒在雙月謀個職位也不稀罕。
面對面坐下,于沁卓吸取教訓,給舒言拿了帶蓋的礦泉水。談話開始之前,兩人各自擰開水瓶喝,視線不經意撞到一處,紛紛笑起來。
于沁卓喝完水,瓶子放到幾乎桌中央的位置:“真是對不住,見面就鬧這麽大動靜。”
“一點小事,于總不用在意。”舒言只坐前半椅墊,脊背挺得筆直,這樣人看起來精神。
“找你來,是我私人的事情,”于沁卓說入正題,換了更舒服的姿态,“我正在談離婚,可能需要走訴訟途徑,委托給你們。”
于沁卓同杭啓法的原話是“我想找女律師談這個事”,不論舒言還是誰誰,她無所謂。女人或許不會與別的女人同一戰線,卻比永遠對立面的男人要好,不指望誰共情她,別倒她胃口就好,錢要拿回來。
“您先生如果不同意,第一次起訴幾乎不會判離,這點您是否清楚?”夫妻感情裝了倒,倒了裝,法院憑幾紙證據說事,不品當中冷暖。
“他應該不同意吧……不然,何必跑得跟泥鳅一樣。”于沁卓邊說邊笑,面上一派輕松,像在說別人的事。
舒言暗自覺得事情棘手,追問道:“您先生……是在看守所嗎?”牆裏的人難出來,牆外的人手續也多,要是男方在看守所裏,接下來夠得忙了。
“你想多了,他沒膽子犯法,”于沁卓手肘撐來膝上,兩條眉毛畫得平直,撩眼看人時帶着諷刺,“到今天,還不知道他跑去哪裏了。不過你不用擔心,會把他抓出來的。”
從辦公室出來,走廊盡頭框出小片橘黃,擦過門上沿。黃昏無處不在,時間過得快了。
于沁卓的助理宋佳欣等在門外,一起送到梯廳:“舒律師,你去哪裏給小宋說一聲。”
等電梯門關上,宋佳欣遞了紙袋過來:“舒律師,于總給您的襯衫,您看要不要在這邊換上?”那紙袋橫到空中,舒言沒接,兩手挽在包帶上同人道別。沾了杭啓法還是孟骞的光,她說不清楚,于沁卓聊天情緒不好,但事情說得比很多當事人清楚,是個體面的人。
雙月面積大,選的城市南郊,舒言走了會兒才到園區外,旁邊緊挨楊城最大的濕地公園。路邊的樹木高大,往上便是漸次的雲層,淡淡幾筆,透出來的畫布色彩濃郁,由淺入深。
舒言靜靜站了會,風吹得涼,她深呼吸幾下,沿着路往前。
門口陸續有人駐足,在等叫的車過來。舒言給杭啓法撥了電話,彙報方才的交流情況。
有錢人還能跑去哪裏?要麽港區要麽國外,避風頭也是度假,自在得很。團隊做過類似案件,首先确認管轄,做立案準備最重要,等于沁卓有了消息才能第一時間給方案。
杭啓法思路很快,不用查資料,經驗給他下意識反應。舒言往備忘錄敲字,趁熱梳理接下來的事,等頭再擡起來,路盡頭的餘晖一點也不剩,夜往深了走。
她想着事,路走得極緩,這麽會也沒瞧見地鐵站的影子,秋涼的風鑽了滿身,暴露的皮膚一層寒。她掏了手機翻地圖,屏幕光線刺得眼睛眯起來。
秦頌昀開着車,留意到步道裏的身影。她站在原地不動,前後都沒人,一方光線打上眉眼,秦頌昀認出來:“好像是舒律師。”
萬間新談下的客戶是家購物中心,位置在江城核心圈,會議提前到了這周,助理找孟骞更新行程。他皺眉回着消息,敲完字才掃去窗外。
“晚了,看不着的,”單薄的影子轉瞬便過,秦頌昀微踩的剎車跟着松開,“叫你看的時候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