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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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律師不打車的啊。”
順着車燈往前,過前邊的路口,秦頌昀能瞧見地鐵站的影子:“遠是不遠,走路要點時間。”信號燈轉紅,秦頌昀打方向盤變道,跟去左轉的車流末尾。
“要開到哪去。”孟骞問他。
這邊風挺大的,樹全在晃悠,風挾着窸窸窣窣的聲音。秦頌昀心裏數着倒計時:“順路捎捎舒律師。”
孟骞摁滅手機,沒說好。他掌心搭回前額,人斜到車窗邊,眨眼的動作有些吃力。用眼多了,發酸泛幹常有的事,可惜避不開黑暗環境下看屏幕,他開始還滴眼藥水,後來覺得自欺欺人。
雙月出來的車多,轉彎道排得遠,秦頌昀緩慢往前挪:“費不了多久的,送去地鐵站還是送回家,也要看我們方不方便,都另說。”
過綠燈掉頭,返回去的車流快多了。秦頌昀留神找人,半根神經搭在對面步道,還是差點錯過。
擦眼而過的燈光中間,舒言俯低身子,同路邊一輛銀車說着話,只能觑見半個後腦勺,馬尾鋪散在棕色大衣上。雙月外頭的路不允許久停,沒多少言語,舒言開了門坐進車內,車尾燈融進流動的光線中。
車開得很慢,秦頌昀分心看那邊,聽見孟骞嘆氣:“得了,走吧。”循聲轉回頭,孟骞枕在靠墊上雙眼微阖:“想開到什麽時候?要不要我們都下車走路。”
銀車是于沁卓的,停在公司這邊讓助理開,秦頌昀認出來了。這地方交通便利,也确實是偏僻了些,回市中心要四十來分鐘,汽車是最優選。
繞就繞了,秦頌昀挑別的路往小區開,孟骞住得近些,等送完了他再回自己家。不管孟骞睡沒睡着,秦頌昀抿了口礦泉水問:“舒律師變化很大?”杭啓法做到現在,早有挑客戶的資格,委托合同不足以讓孟骞送一送,那只能是別的問題。
“想問什麽直說。”孟骞身影未動,讓秦頌昀把話補全。
“你們不是高中認識的嗎,我沒記錯。”車剛彙入通往主城區的路,一挪一堵,秦頌昀不覺得是大事,心情尚算平和:“她跟以前區別大吧。”
孟骞留給思考的時間很短,記憶模糊一個影子,他對她只有感覺,從沒下過定義。他抛回來問秦頌昀,不解的語氣:“什麽說得上變?我說的算數嗎?”
“好吧,我之前猜錯了。”問題找到了,果然是舒言的問題,孟骞對她不像有好印象。秦頌昀嘴裏磨幾圈話,很驚訝:“她做過什麽?我想不出來,憑我幾面,我覺得舒律師是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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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确實是個好人。”睡意本就淺淺一層,孟骞坐起身子,擰了水來喝。
意外之餘,秦頌昀不知道再說什麽,腦袋裏閃過跟舒言聊的話,攏共沒幾句,很容易便想了一遍。
孟骞介意什麽他猜不準,秦頌昀不好說多,對他,舒言只是位合作方。
跟人樹敵難,關系往往淺嘗辄止,擦肩幾面,沒什麽要說成徹底的。秦頌昀與孟骞同學又共事,這麽些年,沒見他跟誰交惡。
律師也要展現價值,向客戶推銷自己,薄薄幾頁文書擰不出二兩水來。舒律師肯定算會說話的,她認生,退一步幫襯杭啓法,團隊總也需要這種角色。
孟骞打開電臺,本地的新聞臺,他随意調去音樂頻道:“不過是遇見,幫不上忙就算了。”
車廂氲着音樂,秦頌昀還是說完:“舒律師不像看着那樣斯文,蠻好講話的,工作微信回得也快,不用電話過去催。”前邊車開得慢,連續幾輛別進來,他換了話題:“不該走這條路的,真要堵去什麽時候。”
秦頌昀本科跟孟骞同校,學的建築,研究生跨考後兩人熟起來。
創業是秦頌昀的提議。毫無根基的道路需要自己鋪,多數人不作他想,自然而然排除這選項。二人剛升學,一直幫同組的博後做項目,後來導師何聞洋扔了新課題,兩人帶着低年級碩士生做,開會改代碼畫圖,大半個學年過去。
項目符合省科創基金的标準,順帶申請了名額。獎項登出來後,京大的就業服務中心找到秦頌昀,問他有沒有興趣創業。
路得用腳走,哪怕踏出第一步的時候,根本沒意識到。秦頌昀很早就動了念頭,等他去找孟骞聊,心裏的苗已經長成大樹了。孟骞一口回絕,說他沒信心參與,往後兩人還是一起做課題,幫導師忙橫向,努力按時畢業。
大多數嘗試停留在實驗室裏,往領域內投論文,做會議報告,沾學校的光,接收其他學院的簡單項目。
萬間蝸居在辦公室的階段,秦頌昀用電腦拉財務表,很簡陋,但對當時算足夠了。反饋不總是及時的,孟骞也算這反饋的一環,他跟秦頌昀搭夥的時間最長,樂沒嘗過,苦吃了大部分,滋味是甜的。他還是沒什麽信心,但願意繼續下去。
秦頌昀涉獵很廣,他跟人組隊參加過京大的微型攝影賽。一衆作品歪瓜裂棗,他們的成片精美得不像話,毫不意外拿一等獎。秦頌昀給設計了詳細過頭的分鏡,加上一手好圖,練過的控筆線條,透視關系良好,幾張紙至今被隊員們保存。
興趣總讓人更留戀一些,他現在還愛去湊傳媒的熱鬧,看別人怎麽拍。上回那燈光秀,他倒不好直說人logo難看。
在江城的購物中心呆了快一整周,孟骞搭飛機回來,第一頓落在于沁卓的局上。
一行朋友玩桌球去了,孟骞獨自坐在餐廳,時不時喝口茶。
于沁卓瞟過他背影,口渴會傳染似的,她走過去取了自己杯子來喝:“坐着不悶得慌?今天沒必要吧。”
“不會打。”孟骞手扣回一處,指尖一下一下地敲。
“不會的東西總學得會的,依你的悟性,今晚學到些皮毛不是問題。”屋裏開着暖空調,身體水分仿佛被烘走了,于沁卓一飲便見了底,喚來服務員添水。
“昨天外公搬去雙月住了,還報了唱歌的社團,沒說要待多久,真是越來越閑不住。”于沁卓突然想起來這事,輕輕笑出聲。
孟骞跟着笑一下:“嫌家裏無聊,不想直說。”
“是,我們是沒那些老骨頭好玩,”于沁卓轉回身子,單肩包抱來膝上,“誰在他眼裏都沒意思,你也一樣。”
方才沒空看手機,裏頭攢着些許消息。該回的處理完,于沁卓站起身要走,孟骞攔她:“你找律師做什麽。”
腳步稍稍頓住,于沁卓靠回椅背,用了時間才反應過來:“還能做什麽,找人家幹活啊,我授權都簽過去了。”
“你自己的事?”孟骞也歪過身子,壓下眉毛瞧人。他分明坐着,矮于沁卓一截,話生硬得像逼問,那語氣要壓到別人頭頂。
“申納川的律師來聯系我了,我讓舒律師去法院立案,這離婚有得打的。”于沁卓說着坐回椅子,往孟骞身前湊了點:“關心我啊。”
她問完,喉嚨湧出來的笑意快憋不住,氣息不太穩,只得把剩餘的話咽回去。
孟骞臉色平和,但也找不到笑,他盯着前方的茶杯:“怎麽逼出來的。”
“舒律師去銀行調流水的時候,客戶經理給他通風報信,就在人眼皮子底下。多大的客戶啊?他自己被踩尾巴,忍不住痛,非要跳出來的。”手機裏恰有舒言發來的聯絡情況,于沁卓上下翻了翻,滑到最底:“讓律師跟他們接觸,我聲音都不想聽。”
孟骞同申納川見過幾面,高個子的北方男人,戴副眼鏡,說話客氣斯文,一股濃重的書卷氣,做起事來手挺黑的。
這話題不好多聊,孟骞安慰幾句,摩挲的指尖停下來,又取了茶喝。
于沁卓挪開椅子坐下,半倚在桌邊,朝着他的方向,片刻後打破寧靜:“跟舒律師認識?”
孟骞喝完,放了杯子答:“認識,她是我同學。”
于沁卓比了比二人年紀,念及舒言畢業能進希和工作,應當是好的大學,那難怪了。“你們不是一個院的吧,怎麽認識的?”于沁卓伸長胳膊,把遠處的涼菜碟換到跟前,拿了筷子:“蔣肖冰?”
她提的師母名字,孟骞搖搖頭,也把手邊的小菜碟推到她跟前:“高中同學。”
于沁卓夾了簇雞絲到碗裏:“談過?”看他不想提,她以為是有淵源的同門,或者惡心人的師妹,他那幫高中同學,她不感興趣。
“有意思嗎?”孟骞轉過來:“普通同學,你想什麽。”
“你到底在煩什麽?”菜沒方才香了,于沁桌多沾了點料汁,芝麻粒帶着很重的炒味竄上舌尖:“聊聊而已,你這樣讓人很沒食欲。”
孟骞撐住額頭,發覺自己眉心皺得緊緊的。他沉默半晌,收斂确實煩躁的表情才繼續:“秦頌昀想跟希和簽框架協議,新一周期的法律服務轉去那裏。”
“有什麽不能說的,給人賣了面子,好人好事,還得打挺久交道呢。”于沁卓想起那天,舒言一身襯衫長褲,正兒八經的打扮削弱了其餘印象,說話承她半句,挺知趣一姑娘。于沁卓“啊”一聲,問:“她是景林的?”
孟骞手指無意識揉在額角,覺得她問廢話:“對。”
“哦,挺像你們那兒的人,”于沁卓點點頭,繼續挑不帶皮的雞絲到碗裏,吃得慢條斯理,“高中挺多人追她的吧。”
孟骞聽樂子般扯扯唇角,挪了菜給于沁卓,眼神沒有動作友好:“你以前這樣讀書的?我們那認真的不多,成績越好,越沒人感興趣。”
于沁卓停下筷子,手掌支住臉:“她成績有你好嗎?景林每年考出來的不多吧。”
景林是個縣城,升高一那年趕上區劃調整,政府開的撤縣設市大會在班上轉播了,全校統一要看。
景中的校長去了現場,緊挨着的晨會留給他講述親歷親聞。那天晨會開得尤其長,孟骞站在隊尾,掃一圈前排人頭,無聊到去看體育場邊的電線。
于沁卓不好奇,她只是稀奇,像點着地圖詢問的孩子那樣,對未知世界的随口一問。孟骞不欲多聊,招呼服務員來舀湯,給于沁卓面前快堆成小山。
往後,朋友叫了酒和小食,一圈人坐在臺球桌邊聊天,開心起來不願挪腳,探着身子取小圓碟裏的醬料。
一時半會散不了場,孟骞拎起車鑰匙,順道拒了酒,提前離開。
出到電梯口,後頭噠噠噠的高跟鞋追上來,他從轎門倒影裏瞧見于沁卓。
于沁卓沒開車,也沒打算叫車過來,跟着孟骞坐上副駕。他由她去了,出了地庫往于沁卓自己住的地方開。
路邊有盛開的丹桂,于沁卓降下窗,想聞聞風裏那股薄香,孟骞車沿着路邊慢慢開,風仿佛流動的絲線穿過指尖。
時間挺晚了,手機還有來電,于沁卓拿起來看,屏幕上是舒言的名字。
舒言核完了流水,給于沁卓标出幾張銀行卡號,申納川跟他們轉賬額度大,有的是轉賬時間長,來跟于沁卓問情況。
“我先看看材料,之後給你消息。”于沁卓聽完,恰好瞧見舒言的朋友圈。
一段幾秒的視頻,沒拍人,拍的游樂園晚場節目,煙花升到夜空,像顆逃離引力的流星,建築物被光染成各種顏色。
“效率真高,”于沁卓翻着見底的動态,“還能抽空去個游樂場。”申納川的電話打不通,舒言跟人說法院的調查令已經申下來了,自己看着辦吧,那邊立馬來了律師聯系舒言,客戶經理幫他着急有什麽用?一個蠢貨。申納川死不出面,或許他覺得這樣能保衛自尊,不爽的情緒也由律師表達。男方律師今天聯絡了挺多趟,瑣碎的事情舒言跟宋佳欣交接,最後再跟于沁卓打電話。
翻着文檔擡眼,車已經停在小區外邊,音樂被關掉,車廂跟黑夜一般沉靜。
于沁卓報了棟數,垂頭滑手機:“記性這麽差。”電話這時候響起來,外公打過來的,于沁卓瞧一眼孟骞,對方松了方向盤等她下車:“算了算了,我自己進去。”
于沁卓阖上門,從外頭敲敲車窗,跟孟骞示意小區綠化裏郁郁蔥蔥的桂花樹。
等瞧不見她背影,孟骞往前開了一個路口,停去路邊。他取了自己手機來看,屏幕躺着舒言的消息。他看完那條視頻才點過去,舒言給他另發了照片,拍照水平很一般,連他都能看出來,工作日人稍微少點,她應當在人群後頭,離舞臺又遠又偏,這不妨礙他花很長時間浏覽。
眼睛看得不舒服,孟骞手機扔回旁邊,準備挪車,那屏幕亮起來,映得前窗剛好一方光,隔開深夜。
他手垂回膝上,等這陣光滅了才有動作。
舒言頭像是片風景圖,跟團隊其他人仿佛一張圖裏摳出來的,他猜到她不會提別的,消息是單獨發的,她跟他道謝,能想象出那淡淡的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