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車停得久了，稍顯悶熱。
舒言打低空調，給後排降了點窗，通暢氣流，冷風掃來手臂，很透徹的膚感。她被斜斜的陽光刺到皺眉，夏日跟這光線一樣，紮進身體。
VA産業園在楊城東部，去高鐵站不如律所方便，但驅車也不過三十來分鐘。
園區裝了識別門控，萬間的産品。屏幕跳出車輛信息，杭啓法遞了二維碼過來，舒言探頭去刷，順利放行。
找到車位，杭啓法打一通電話，跟人報位置，萬間的秦總出來迎接二人。
好奇乃人之天性，初次見面，大劑量的打量不顯突兀。舒言從頭到腳瞧過秦頌昀，等對方胳膊伸過來，她揚回視野，跟人握手。
兩領導走前面，舒言落幾步，不入心地聽人聊天，背着手張望。
萬間起步時，接的全是校企合作項目。京大的創業企業，一切從零，實驗室外的世界仿佛真空，要找新的呼吸規律。生意場上，身份在案例面前是一粒沙，學校算個例外，學歷帶來的高粘客戶，小公司跌跌撞撞裏不多的僥幸。
事業的價值是從時間裏釀出來的，比起被推着走的恐慌，有事做總歸好些。
真正落地的客戶項目，托了導師引薦，給手機廠商做了個圖像處理解決方案，秦頌昀跟孟骞負責。理工科可量化程度高，節省了多少內存，增加了多少正确率，一目了然，客戶只要結果。
從這個微不足道的相冊功能開始，萬間總算搬對一塊石頭，踏上拓荒的路。
秦頌昀原本租在京大經濟園的小單元，低樓層，下樓左拐，能刷卡吃食堂的便宜飯菜。高層和吉利樓層太貴，對一群用電腦的人也沒必要。
後來，辦公室一年一換，去年搬進VA的獨棟。杭啓法車上評價過，萬間就厲害在适應力，會寫底層算法會做學問沒用，得打通平臺，虛的轉成實的，拿客戶案例當墊腳石。
辦公樓有三層，往上走，秦頌昀領着兩人去法務部打招呼。
黎詩語長着張圓臉，短頭發，很年輕的姑娘。舒言同她只隔着電波交流過，互報完名字，氣氛和網友見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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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秦頌昀辦公室，不知哪兒聽來的，他從抽屜變出一壺茶，泡給來客。
舒言垂下額頭慢慢地抿，心跳被略澀的茶水濯得平緩。
“秦總挺懂茶啊。”
“比不上杭律，您喜歡就好。”
杭啓法拎了茶袋來看，嘴裏話溜一圈，最後給秦頌昀推薦幾種魯中南茶葉。
見舒言安靜坐在一旁，秦頌昀朝她昂昂下巴：“聽舒律師反饋的，前幾天開庭情況不錯？”
話當然得聊回案子，杭啓法本以為孟骞跟安經理是朋友，微末相識，患難相助，等收到供應商的材料，還有業務員滿屏的長語音，他算明白了，萬間在花錢做最後一份人情。
杭啓法端得穩，只說情況，不談評價，凡事都加上程度修飾詞。
玻璃隔斷前放着書櫃，深灰漆調，幾本貼着标簽，像從圖書館借來的。
書脊如同琴鍵，有舒服的韻律感。舒言目光一路挪，直到落在門外人影上。
孟骞提着行李箱，低頭看手機，很快從眼前經過。
“你用什麽手機來着。”杭啓法問她。
應用市場上線了新功能，優化算法，根據用戶來推薦。秦頌昀幾句話介紹完，舒言在手裏操作，和市場的虛拟導購聊天。
杭啓法支着下颌在旁邊看：“舒言你比我會挑手機。”
“羨慕了？要不您也換一個。”舒言滑着屏幕笑。
笑過，茶水重新滾過，秦頌昀來了電話。他跟兩人道歉，出到辦公室外通話。
突然的中場休息，杭啓法跟舒言各自處理手機消息，誰也沒閑着。
手頭沒着急工作的話，杭啓法會在所裏晃蕩，說是要攢夠一天的步數，很貼巡堂老師的氣質。但他手機從不離身，哪怕人在廁所，鈴聲響不到第二遍也給接起來。
趁這點時間，他給客戶回了電話，聊聊上午的庭審情況。舒言已經總結成書面通告過，他沒說上太久，利落結束。
“怎麽樣，”杭啓法放松坐姿，貼住軟靠背，長舒一口氣，“比我們那棟樓好，是吧。”希和的辦公配套更新很快，舍得砸錢買設施，寫字樓在楊城的海景商務區，缺的只是新面孔的沖擊感。
“金窩銀窩比不上自己的，額，小家，”舒言啞頓片刻，話給說完，“還是所裏好。”
杭啓法搓搓額角，一副服了她的表情：“一會兒這話就別說了。”他搭回胳膊，确認手表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女兒上完課，順路接她回家。”
“這麽晚啊。”
“英語班，”杭啓法說了個地址，幾條街外的小區，“去老師家裏上課。”
走廊對面，人影一晃而過。
秦頌昀撂了電話，在孟骞耳邊說話，唇角帶笑，而孟骞垂着頭，能看到半截臉頰。又聊到什麽，兩人一齊朝辦公室轉眼，舒言斂下額頭，從桌面抽了支筆拿在手裏玩。
那頭散場，秦頌昀推門回來，順手帶了盤點心：“怕兩位聊餓了，這個微微甜，配茶吃正好。”
糖霜點綴的曲奇，白色棉紙包裹，揭開來每個形狀還不一樣。腦海在重播某些畫面，舊的新的，舒言沒配茶，任由多巴胺在身體馳騁。
吃掉一只白鴿，再吃半個雪人，杭啓法點她：“寫什麽呢舒言，這麽認真。”
“……不該認真嗎，”舒言很快團起糖紙，筆放去一邊，話答得結巴，“不記點東西還真不習慣。”
杭啓法保護欲很強，對女兒言出必行，變着法掐點聊完天。
從秦頌昀那裏，杭啓法帶走一盒白毫銀針，舒言則挑走一本漫畫。真就是講創作漫畫的，塑封還被拆了，秦頌昀要給舒言買新的寄過去，被一口回絕。
車鎖打開，舒言又搶了主駕座，書塞進雙肩包最裏面的夾層。
杭啓法恨鐵不成鋼地打量她：“你覺得秦總缺這本書嗎。”
“也不能真答應他給買新的，”後視鏡裏，那漂亮的茶盒子安穩放在後座，“杭律，您不是嫌白茶香氣淡嗎。”
“有得喝就行，”杭啓法嫌她話多，“我還不如你挑。”
車門關好，舒言磨磨蹭蹭的，安全帶扣了半天。
杭啓法見她掏了遍全身的口袋，疑惑道：“怎麽了。”
舒言默聲片刻，開口有點慌：“……我東西掉了。”
“什麽東西？掉路上了？剛剛掉的？”杭啓法直起上半身，幫着翻手邊的置物槽。
舒言捏着手機殼上下瞧，爾後又翻翻背包，到處搜索完：“我有個外接U盤找不到了，拿來轉存用的，來的時候還在。”
“這麽粗心，”杭啓法想不起她有什麽U盤，只知道丢文件很麻煩，“趕緊回去看看，現在還有機會。”
“哦好，”都這樣了，自己的錯不該煩到別人，舒言還來安慰杭啓法，“別擔心，我大概知道它在哪。”
下了車，舒言跑起來，離萬間越近她越慢。頭腦過速下的勇氣很短暫，夠她跟杭啓法撒完謊，卻撐不到她跑回去找孟骞。
車子看不見的地方，舒言叉着腰停下來，大口喘氣，心髒像要跳出來。好久沒這樣快的跑過，刮過的空氣很快，額頭卻還是止不住冒汗，人不論物理上還是心理上都是矛盾的産物。
“舒律師，怎麽回來了。”前臺妹妹認出舒言，她出來接快遞員遞的奶茶。
半推半就，沒盡的火星子又燃起來，很多時候，自尊比勇氣有用得多。舒言還是那樣答話：“東西忘了。”
前臺驚訝道：“在我們這兒嗎？我去幫您問問。”
舒言用胳膊止住她動作：“我自己去就好，謝謝你。”
原路上去，秦頌昀的辦公室已經熄了燈，唯獨左手邊一道光源投過來。她沒走幾分鐘前走過的路，轉了彎，朝亮燈的辦公室探一眼，裏面沒有人。
拳頭打在棉花上，舒言擦掉落下來的汗珠，顯得有些搞笑。
玻璃外大片夕陽，剩光暈勾在建築上。這層樓很安靜，舒言等了會，人也被凝固的安靜澆透。
回過身，沒到樓梯口又停下，她腳步邁不動了。有所感地擡頭，那黑漆漆的辦公室裏，孟骞正凝着她看。
曲奇擺在桌面，銀質盤泛着光，細膩的盤面能照出人影，舒言方才聊天時的發現。
孟骞坐在那兒，大概不是為了幹照鏡子這種蠢事。
“怎麽了。”書架略阻隔視線，孟骞站起來問她。
舒言像是融進空氣，時間倒撥，瞧見坐在這裏的自己。一次性的勇氣早花光，她躊躇半晌，答：“我找衛生間。”
“轉身，”孟骞往她身後示意，“往後走到頭，右手邊。”
舒言去廁所認真洗了個手，沒敢确認鏡子裏的人。那陣浮躁又泛上來，她原地跺跺腳，差不多時間再出去。
孟骞靠走廊站着，盯住對面牆壁看，燈灑在寬闊的肩頸。他今天穿得放松，沒打領帶，也沒有合襯的西裝，頭發比高中的長。
不論時間長短，人總要變的。
隔開幾年回家，樓下小賣部老板都說認不出來了，跟舒言歡歡喜喜唠一圈。孟骞經歷了什麽她不清楚，高中記憶不足以算成印象，他從裏到外都讓她覺得陌生，也是應該的。
舒言走過去，影子先一步落到他眼底。孟骞看過來：“有別的事嗎。”
“沒了。”
他挪開步子，領在她前面：“那我送你下樓。”
兩人走的公共樓梯，舒言不知道該跟他怎麽走，時快時慢，孟骞從往下幾個臺階回頭瞧她。幾位員工從兩人中間穿過，遠了才發覺是老板客人，連忙回頭道歉。
“沒事沒事，”舒言擺手，朝孟骞身邊靠近，“差不了這一步兩步的。”
杭啓法剛剛跟秦頌昀問過，合同還在跟對方開會，沒推進度。
這事聊不起來，舒言拿先前的庭審複述一遍：“我們申上了案前保全，三套房産，夠覆蓋過半的争議款項了，這是好消息。”當然，調查對方的不動産信息廢了不少事，還北上跑了趟，賬單實報實銷，不知道萬間還幫不幫安經理兜底。“不過，還是要等法院判決，法官才是給案子做主的人。”
舒言抱着手臂，指尖在襯衫柔料上滑動：“有任何案件進度相關，或者法律咨詢，可以向杭律讨教，我也會盡己所能解答。”
這麽長串說完，樓梯剩最後一段，孟骞問：“開車來的？”
“對，杭律在等我，”舒言跟他道別，“送到這吧。”
“好，”孟骞停在門邊，淡淡笑一下，“謝謝你，辛苦了。”
前臺妹妹在他肩膀後露半個腦袋，跟舒言揮手：“舒律師再見。”
一番折騰完，時間晚了許多，越近城區，路越擁擠。杭啓法給女兒打了電話，讓她去商場取個號，一會他去找她吃晚飯。
舒言趕緊道歉，車開得也快起來。杭啓法笑了，給她指旁邊的路：“不用道歉，你不是要回律所的？先送你回去，我等下再開過來。”
車到樓底，舒言下了車，杭啓法換到主駕，把那袋昂貴的茶遞出來：“幫我放去辦公室，別讓廖律他們随随便便給拆了，挑個不一樣的地方放。”
“好，”舒言思考一下，“我直接幫您藏起來。”
杭啓法見多識廣，不缺這點。他敲敲紙袋：“我下回親自泡給大家喝，群裏等我吆喝。”
上到四十二層，趕在快遞小哥走之前，舒言寄了份材料給法院。
她吞了顆檸檬含片，用口腔慢慢融化。味道普通，清涼感甚至有點穿腦，但舒言很享受。
手機充滿電，舒言收尾材料，拎包下班。
等電梯期間，消息跳出來，何青文發的。
【在忙什麽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