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知鹿
知鹿
蘇茜呆住了,身後的紅光宛如釘子一樣把她紮在原地,自上山後常有的不祥之感在此刻達到了巅峰:鹿的影子,紅色的眼睛……
突然間一只手從後面襲來,她徹底吓傻了,唯剩本能要她轉身去看襲擊者的動向,然而這只手卻從身旁一閃而過,擦過的風要她脊背發寒。
沃爾蒙德只是把那盞熄滅的燭燈奪到手裏,重新點燃。
蘇茜回過神,再向牆壁看去,紅光不見了,鹿的影子也消失得幹幹淨淨,要她懷疑剛剛那一眼瞬間的恐怖畫面是否真實存在過。
又扭頭時,她見到沃爾蒙德的眼裏燃燒着怒火。
“蘇茜!”獵人對她毫無紳士風度地吼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是下不為例!希望你能有寄人籬下的自覺,在我家就好好遵守我定的規矩!”
這下子蘇茜除了唯唯諾諾地道歉,什麽都沒法想了:“對不起!我,我知道了,我一定不會再提前滅燈……”
“要記住了,這裏是北美的深山,和你們國家的歷史完全不一樣。”
沃爾蒙德深吸一口氣,恢複了心平氣和的語氣:轉變之快,要蘇茜都懷疑他剛剛是否真的發過火。
他接着說,語氣誠懇得像是苦口婆心的勸說:
“所以,你在故鄉慣用的、解釋世界規律的思維模式,在這裏是不适用的,還不如遵守我的規矩,否則————”
講到這裏,他又變了臉,用一個掐脖子的動作結束了對話,宛如意有所指的威脅。
蘇茜喪魂失魄地打掃好鞣制皮毛的案板,按照“規矩”鎖門并熄燈,膽戰心驚地返回了雜物間。
她懂獵人說的,可是還有什麽東西,比身處這片山林更可怕?
那些詭異血腥的噩夢又回到了她的夜晚。半醒半夢的掙紮中,她只希望自己最終能安全離開這裏————她真希望根本就沒到過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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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挂着黑眼圈的蘇茜被沃爾蒙德布置了任務:加班加點把鞣制皮毛的剩下工作以最快速度做完。
她不敢忤逆他的要求,只能拖着疲憊的身軀幹活,好在沃爾蒙德縮短了打獵時長,在家的時候會和她一起忙碌。
這就意味着,他能帶回來的食物變少了,并且克扣的是蘇茜那一份;而沃爾蒙德則越來越倉促和浮躁,好像急于要在鞣制完皮毛後做點什麽。
他不再像先前那樣和蘇茜閑聊,整個人變得陰沉可怕,以至于當她一不小心和他眼神交接時,會像那些被野狼鎖定的兔子一樣瑟瑟發抖。
度日如年的幾天煎熬過去後,皮毛終于鞣制完成:如今它們的效果就跟商場裏的皮草大衣差不多了,只不過要難看很多,也沒有衣服的廓形。
沃爾蒙德取出了針線,把較大一些的狐貍皮在蘇茜的肩膀上比劃,然後和兔子皮拼接在一起,用針臨時固定在案板上。
到了這一步,蘇茜自然明白這些皮毛的作用了:給她做衣服?
“縫成你能穿在身上的形狀,不需要美觀,會吧?”獵人沒好氣地說,“現在天色不早了,你晚上想辦法趕工給自己做好,明天我就送你下山。”
“可是……”
蘇茜心知雪雖然停了,但溫度卻一點也沒有回升,甚至化雪的吸熱作用還讓氣溫更加寒冷;她也有在門前屋後試探性地行走過,發現積雪在半融化狀态失去了蓬松效果,踩上去很容易打滑。
但是一想到先前他發過那麽大的火,她便沒膽子提出質疑了:“……我今晚一定弄好。”
熬夜縫出一件不堪入目的皮草外套後,蘇茜沒睡多久便被獵人叫了起來,打開窗戶,早晨的寒風将她凍得瞬間清醒。
沃爾蒙德給了她一點食物墊肚子,帶上幹糧和水就出發了。
即使增加了皮毛外套禦寒,蘇茜依舊冷得肢體僵硬,雪地又異常難走,要不是被獵人牽着手,她才出門就會數次平地摔。
————說是“牽着手”也不恰當,沃爾蒙德其實只是拽着蘇茜的手腕,幾乎拎着她整個人才沒有讓她摔倒,一路差不多連拖帶拽将她帶入了森林:接下來就要橫穿過去了。
針葉林裏的路不見得比外面好走,畢竟地上暗藏枯枝敗葉制成的“陷阱”,頭上一不小心就會落下一大捧雪把人澆得透心涼;且由于樹枝對陽光的遮擋,不僅視覺受到阻礙,氣溫也更加冰冷,直要人失去了四肢的知覺。
她不禁懷疑:真的到了可以下山的天氣嗎?還是說,他只是急着趕她走呢?
蘇茜正在懷疑沃爾蒙德的動機,突然腳下一空————
“蘇茜!”
沃爾蒙德抓着她的手連忙收緊,但卻遲了一步:她戴的他的手套,過于寬大以至于他雖然抓住了手套,蘇茜的手卻先一步從裏面滑了出去。
經年狩獵練就的反應能力使獵人眼疾手快向前撲倒,用另一只手搶在她徹底墜下前拉住了她的胳膊。
接下來卻沒法松口氣,因為她踩空的地方,是一堆由枯敗灌木遮蓋的深坑,上面覆蓋了積雪以至于藏得太隐蔽————當她掉進去時,枯枝敗葉也被她的身體砸垮,沃爾蒙德雖然及時拉住了人,但蘇茜的袖子卻在這個過程中被勾開,枯枝的尖端狠狠地劃破了皮膚。
一下子就流了血。
寒冷帶來的麻木感沒有讓她第一時間感覺到疼痛,正欲發力拽她上去的獵人卻渾身一僵,整個人的表情變得極為詭異。
像是驚恐又像是惡意……蘇茜還沒來得及疑惑,就聽見頭頂的樹冠傳來斷裂的響聲。
同一時刻,沃爾蒙德驟然發力,狠狠地把她拽了上去,用力過猛導致蘇茜胳臂痛得宛如脫臼,整個人都砸到了他身上。
吃痛的同時,她生生将慘叫忍住了,這是由于耳畔響起了重物落地的聲音,和槍響。
被獵人死死按在懷裏時,蘇茜看見了不知從哪、不知何時跳到了他們身後,高大扭曲、肢體變形、且雙目腥紅的……鹿?
沃爾蒙德單手摟着她開始了狂奔,不時擡搶朝後射擊,巨響造成蘇茜耳邊嗡嗡地響:她無法聽清怪物的腳步究竟有多近,颠簸中也只看得見混亂的雪地在急速地顫抖,唯能通過胸腔的震動感覺到他在急促地喘氣。
在什麽都聽不清、看不明的處境下,她即使再驚詫也不敢讓思維報廢了,小鎮的詭異童謠在心裏響了起來:
“小狗的眼睛比夜黑,小貓的眼睛比天藍,小鹿的眼睛比血紅……”
小鹿的眼睛比血紅……
沃爾蒙德抱着她一刻不停地跑回了木屋,用撞闖進了門;蘇茜由于他突然松手而滾落到地上,暈頭轉向中她不敢恍惚,連忙爬了起來。
沃爾蒙德狠狠地按住她的肩膀,眼睛居然和那怪物一樣紅得吓人:
“那家夥被我暫時逼退了!現在,我去卧室待着!你必須把我鎖好————只要沒聽到我正常說話的聲音,那就絕對不能開門!!”
蘇茜一刻不停地點頭,沃爾蒙德說完就松開她,摔門進了卧室,她緊跟着完成了上鎖。
屋內響起了清晰的咀嚼、撕扯和碰撞聲,伴随着粗重又刺耳的喘氣……
這種聲音和那些關于肉食動物的噩夢重合了,她跌坐在門前,怔怔地看着屋子角落裏的黑色污漬:過去,她只當獵人生活不講究弄得家裏不幹淨,現在她忽然察覺,那些污漬是幹涸許久的血液。
胳膊傳來的刺痛讓蘇茜從恍惚中回過神,低頭看見身上的傷口還沒有止血,她想起身找藥水,卻發現自己根本站不起來。
幾經嘗試後腿還是沒有力氣,而屋內在恐怖的撕咬聲後陷入了極端的安靜,蘇茜咳嗽幾聲,找回了說話的記憶:
“沃爾蒙德,你,你結束了嗎?現在能不能告訴我,那究竟是什麽……”
以及你又是什麽,這是她沒有說出口的問題。
“……”
短暫沉默後,門那邊響起了他嘶啞的聲音:“你聽說過溫迪戈嗎?”
“對不起,沒有聽說過。”
獵人在那邊痛苦地嘆息:
“在幾百年前,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類只有原住民,他們耳口相傳着一種叫做‘溫迪戈’的怪物,這種怪物具有高大的身體與無窮的力量,長着碩大無朋的鹿角,卻能像人一樣後肢行走;巨大的骨架上包覆着腐爛的皮膚;它們通常隐藏于冬季的森林裏,永不餍足地以路過的人類為食————
“原住民說,它們是遭惡靈附身的人類,在食人後變化而成的怪物。”
蘇茜喃喃自語:“所以我們遇到的就是溫迪戈……”
沃爾蒙德繼續講述:
“我的祖輩在這裏定居後,世世代代以捕獵山上的鹿為生,到了幾十年前、我的父親把狩獵技巧傳授給我的時候,鹿已經被獵殺得不多了,為此,我們要到山林更深的地方捕獵。有一個冬天,我留在家裏照顧病重的母親,父親為了生計冒險上山獵鹿,再也沒有回來,後來我上山找到了他的遺物,而他的身體已經只剩下一點點骨頭碎渣了。
“這是噩夢的開始。從此以後,不時便有上山的人失蹤,偶爾能找到的遺體也都殘缺不全,警察對此束手無策。
“此時,教會有一個如蒙神谕的神父站了出來,他身上有原住民的血統。
“他對人心惶惶的迪爾陣居民提出了一個解釋:是溫迪戈在作祟。他說,溫迪戈永遠也吃不夠新鮮的人肉,但會越吃越饑渴、越吃越虛弱,如今已有這麽多人遇難,我們不該再被動地躲避了。
“在常規的科學手段無法解決問題的時候,人們自然而然地寄托希望于宗教了:大家相信了他的說辭。我們這些僅存的獵鹿人當仁不讓地上山,用動物的肉和着民衆捐贈的血包引誘溫迪戈進入陷阱,成功殺死了它,我便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可是……
———沃爾蒙德在獵殺溫迪戈後,回到家逐漸陷入了不明病痛的折磨中,他反胃、幹嘔,什麽食物和藥物都吃不下,咳出鮮豔得似有熒光的血,然後在消瘦中高燒不退,體溫突破了人體承受的極限。彌留之際,悲痛欲絕的母親按照兒子的意願,将他送到了山上,因為他希望以天葬作為對自己獵人生涯的交代,他也不忍心讓母親親眼看着他死去。
獨自在山上等死的沃爾蒙德卻在一夜昏迷後醒了過來,他什麽病痛都感覺不到了,腦子卻渾渾噩噩、無法思索,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前所未有地饑餓,仿佛從未飽腹過一樣,覓食的本能驅使着他只做打獵一件事情,用石頭砸死了離自己最近的山鼠……等恢複意識的時候,他已經把山鼠生啃得只剩一張皮了。
講到這裏,他的聲音帶上了絕望的悲怆:
“惡靈不會消失,惡靈只會轉移————從那時起,我意識到了這一點:我遲早會成為新的溫迪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