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遇鹿(二)
遇鹿(二)
沃爾蒙德給蘇茜的初印象,便是體格剛毅、但缺乏精神的熱烈力量:倒不是說他萎靡不振,而是指他與人打交道時生硬冷淡;也并不代表他性格冷郁,而是在長期離群索居中,已經生疏于社交了。
自來到這個人丁不旺的小鎮後,蘇茜就整日凄凄慘慘戚戚,要是她像獵人這樣長期獨居山林,一定會要麽瘋掉、要麽逃走————但是此之砒/霜,彼之蜜糖:也許人家就是對喧嚷的現代社會誠心生厭呢?
于是被收留的蘇茜盡量保持安靜,等解決進食後已是天晚。
木屋面積不大,除了堂屋和他的單人卧室,就只剩一間雜物房,兩人勉強收拾出可以居住的空間:接下來蘇茜就得在那裏過夜了。
缺失娛樂活動的晚上只能早睡。沃爾蒙德家裏沒有電燈,但他用很多燭燈将堂屋照得透亮,并把熄燈的任務交給了蘇茜。
然後他拿出幾把鎖,以及一根鐵鎖鏈。
“我睡覺的時候,你從外面把我的卧室鎖死。”
蘇茜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把我鎖在卧室裏,用給你的鎖,最後再鐵鏈加固。”他的眼神不像是開玩笑,“我早上起床時會在裏面敲門叫你,屋子隔音不好,足夠在雜物聽到。”
蘇茜聽清了但是沒聽懂:“為什麽?你要我把你關起來?”
這時候,沃爾蒙德突然對她笑了。
這種友好的表情出現在他前一秒還板着的臉上,像極了皮笑肉不笑的陰陽怪氣,過強的違和感讓蘇茜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他。
接下來獵人湊近留學生,用古怪的語氣說:
“這是我家,你不從外面鎖我的門,那就相當于彼此沒遮沒攔的————你确定你不害怕?好心提醒,一年到頭我都難得見到女人……”
他靠得太近,說話的氣流都掃到了蘇茜的臉,吓得她差點沒跳起來,連忙抓過鎖和鐵鏈,緊張兮兮地在他進卧室後,從外面把鎖全部卡上最後還拿鏈子纏了好幾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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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個吹完屋內過多的燭燈,蘇茜氣短地躺進了雜物間,裹着皮毛毯子慌慌張張地開始睡覺。
躺了一會兒,她發現自己并不能睡着,因為她忽然想到:鎖門根本沒必要!沃爾蒙德要是真的可能做點啥,白天有的是條件下手————就算他晚上才有想法,那她鎖自己的門也足夠了啊?
她便意識那理由不是實話,那他這個要求究竟有什麽目的?留學生在毛毯上輾轉反側,決定找機會打聽一番。
然後她還是沒有睡着,因為沃爾蒙德那句“屋子隔音不好”沒有騙她。
在入夜的寂靜裏,各種鬼哭狼嚎顯得分外清晰。
先是風聲越來越大,它呼嘯着穿過岩縫,遠處的樹枝互相拍打着;然後是動物的嚎叫,不知道是狼還是別的,但她相信一定是肉食動物,聲音就如同在召喚邪神一樣可怕,遠的近的都有,還穿插着恐怖的低吼與咀嚼聲————有時候,這種聲音近得就像在啃她自己的肉!
蘇茜沒想到隔音能有這麽差,于是黑暗強化後的恐懼很快就把她裹挾了,導致夜晚的煎熬仿佛沒有盡頭:她來到的到底是哪兒她開始的是怎樣一段可怕的經歷去山上看星星,結果流落到這樣一個地方……疲憊與不安交織在一起,絞得蘇茜神經錯亂。半醒半夢中,她看到了饑腸辘辘的虎豹豺狼環伺着自己,但是沖上來撲倒她的那一只,卻有着嶙峋的鹿角,眼睛閃爍着嗜血的紅光。
但它真的是鹿嗎?或者說,這個類似鹿的生物究竟是什麽?
被利齒撕裂脖子的剎那,蘇茜只看見晃動的鹿角淹沒在一片腥紅之中。
……
急促如雨的敲門聲像槍擊一樣讓蘇茜猛地睜開了眼睛,她大吃一驚,發現自己昨夜不知何時睡着了,而且睡相極為難看,毛毯被她裹得像粽子一樣緊,勒得脖子呼吸困難。
敲門聲還在持續,它隔着牆壁傳進雜物間,就好似敲在她的耳膜上。
蘇茜一拍腦袋想起這是要做什麽,連忙披了衣服跑出雜物間,看到沃爾蒙德的卧房門被他敲得搖晃不止,鎖鏈靠在門上,發出不耐煩的碰撞聲。
“等等,馬上!”
蘇茜慌慌張張地給他開鎖,然而生鏽的鎖和鑰匙折騰了許久才松動,她感覺自己急出了汗,尤其是看見沃爾蒙德正面無表情、像是再慢一步就會發火的狀态。
她開始擦汗:“對不起,我,我睡得太死了。”
獵人叫她別擋在門口:“我出去打獵了,你自便吧,我會盡快回來的。”
等沃爾蒙德已經消失在了雪地盡頭,暈頭轉向的蘇茜才記起忘了問他怎麽不吃早飯就出門,當然昨晚要打聽什麽也忘了;想了想,她還是感覺沒睡夠難受得緊,遂爬回雜物間開始睡回籠覺。
補完覺已經快中午了,她起床燒了水把昨天的堅果吃完,飯後清掃時,又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桌子上的污漬清理幹淨:一道道黑色痕跡橫七豎八地散布在坑坑窪窪的木頭桌面上,獵人的生活真不講究。
打掃完後,沃爾蒙德帶着收獲回來了:一些堅果,一只麻色的野兔,還有一只灰不溜秋的狐貍。
獵物當然死透了,他把它們放在案板上,拿出了刀具。
蘇茜不好幹看着:“我能幫上忙嗎?”
“我要給它們剝皮,你幫不上忙的。”
但是留學生搖搖頭:“我說不定可以,因為我的專業是生物學,上過解剖動物的實驗課。”
沃爾蒙德想了想,把野兔和一把小刀交給了她:“大學生?”
“嗯,學校有個校區位于迪爾鎮。”
“你是國外來留學的嗎?才來不久?”
“是的,你怎麽看出來的?”
他把狐貍的脖子劃拉開:“口音明顯有痕跡,小小年紀到這裏來也是不容易。”
“正常出國留學的年齡,怎麽算小呢。”蘇茜一邊幹巴巴地搭話,一邊用刀摸索剝皮的技巧,“有剪刀嗎?這一塊用剪刀好操作些。”
沃爾蒙德頭也不擡:“這把我正在用,那邊櫥櫃裏好像還有一把小的,你自己去找找吧。”
蘇茜翻箱倒櫃後把剪刀找了出來,這個過程中,她在櫥櫃裏也翻出了別的東西,一時間沒有返回案板。
她的遲遲不動引來了沃爾蒙德的疑惑:“你怎麽了?找到了沒?”
蘇茜正在糾結,聞言無可奈何地把她在櫥櫃裏發現的十字架拿給他看:“這個……”
那把十字架是鮮血欲滴的紅色,和阿曼達給她看的那把一模一樣————他為什麽會有教會的東西?她又想起了昨夜的噩夢和小鎮的傳說,心裏面開始發毛。
沃爾蒙德卻反問她:“你怎麽了?這個十字架有問題嗎?”
提問的主動權便落到了他手裏,蘇茜只能回答:“我在迪爾鎮,有同學給我傳教,紅色十字架是他們教會的标志。”
“對啊,我也是信徒。”他坦然道,“我一個人孤身在山上,找個信仰牽挂着,難道很奇怪?————要是這天氣遲遲不好起來,你待久了說不定也要加入。”
都說到這個地步了,蘇茜只能硬着頭皮問及那個獵鹿傳說。
獵人的态度依舊坦誠:“的确不是無稽之談,原型之一就是我的父親:當年山上有狼群傷人,父親本來以獵鹿為生,為此他和同伴們組隊上山打狼,并用獵鹿的戰利品來引狼出洞,結果後面一傳十十傳百傳成了這樣。
“現在時代變了,狼和鹿都成了往事,我可能是迪爾鎮最後的獵人了。”
蘇茜松了口氣,畢竟大白天她還是相信無神論的,因此她覺得獵人說得非常符合科學邏輯。
閑聊的功夫,毛皮已經剝得差不多了,沃爾蒙德開始刮皮面上的油脂。
憑借求生小說的經驗,蘇茜認出他這是要鞣制皮毛。
沃爾蒙德表示确實如此,冬季的保暖是離不開真皮的,如今多了一個她,家裏已有的皮毛不太夠用了。
鞣制皮毛的工作無法一蹴而就,到了晚上,沃爾蒙德把還沒處理完的皮毛以及剝了皮的肉丢到屋外冷凍;蘇茜一直在思索,如何把課堂知識運用到皮毛鞣制上,等把鎖上好、回到雜物間後,才想起又忘了問鎖門的事情。
算了,今天的經歷讓她發現,自己的不安好像都是疑神疑鬼————他要她鎖他,應該也有正常的理由,打聽多了反而顯得不聰明。
于是蘇茜決定今晚睡個好覺,卻在把毛毯抖蓬松時,發現它的造型不對勁:這好像是一件鬥篷?
原來,沃爾蒙德的毛皮都少到要勻自己的衣物給她當被子了?蓋着別人鬥篷入睡的蘇茜總覺得哪裏怪怪的,不過還好,這次跟鬧鬼無關了。
睡完好覺、成功在第二天早起後,沃爾蒙德又要出門打獵。
蘇茜瞧見外面雪正下得起勁,試圖勸說他昨天的獵物夠吃幾天,至于堅果沒了也不要緊,她其實敢吃野兔。
獵人卻非要去,說什麽未雨綢缪。蘇茜一個人被留下,只好接着處理昨天的皮毛。
冒雪去門外拿野兔皮和狐貍皮時,她發現和皮毛挂在一起的肉不見了。
繩子看上去是解開的不是扯斷的,她想,應該是他拿走的,可他在外需要這麽多口糧嗎?
或者是拿來引誘更大的獵物?然而到了傍晚,沃爾蒙德空手而歸了。
他依舊點了滿滿一屋子的燭燈。被一圈圈的火光包圍的蘇茜覺得這樣着實不安全,何況還是木屋。
按照獵人要求端水來清洗皮毛時,她看見火苗離兔毛近在咫尺,終于忍不住要求熄一些燈:
“點這麽多燈火容易走火,至少咱們旁邊這幾盞得吹了。”
“不行!”
他突然情緒激動的制止聲如同怒吼,把蘇茜吓得手一抖,水盆一下子就晃蕩起來,灑出的水花潑到了最近的燭燈上:它閃了幾下便熄滅了。
緊接着,蘇茜不會看錯,因為随着這盞燈的熄滅,她印在牆上的影子顯現出了輪廓————原先所有燈亮着時,屋內是看不見影子的。
而随着無影燈效果被破壞,印出的影子除了她自己,還有……還有巨大的,長着雄偉鹿角的,鹿的影子。
怔住的剎那,她感覺身後有寒霜似的紅光投射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