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往事·廊桓]
要離開赤裏城的那日清早,趙肅只身匹馬走出軍營。
衛将軍鄧浣不便露面,但是他交待身邊的副将過來,送了一個包袱給趙肅,包袱裏是一件披風和一壺酒,且令副将帶了一句“善自珍重”的話給她。
火頭軍已早起忙碌,他們不能來,就遣了杜飛英做代表,杜飛英大老遠喊住趙肅,飛奔着把裝好的烙餅和水塞到她懷裏,生怕趕不及。
趙肅看跑得滿頭大汗的杜飛英,不覺紅了眼眶……有鄧将軍和火頭軍的兄弟們一如既往地關心愛護着她,這鎮遠軍營終究是沒有白待一場。
杜飛英等她放好東西,一邊相送一邊說道:“大夥兒都會念着你的。還有啊,我在軍裏待了許多年了,很快就能歸鄉的,等到那時,我去廊桓看你。”
趙肅點頭:“嗯。”
他們走向軍營轅門,遠遠地,便看見門下倚着一個人。
杜飛英識趣地停住腳:“你們定然有話要說,那我不送你了。多保重。”
趙肅走近轅門下,笑容灑脫:“你是來給我送行的嗎?”
“不然呢?”
司徒譽瞥她一眼,神色頗為陰沉,他站直了身體,環在胸前的雙手慢慢放下,右手裏抓着的是一只布袋:“真虧你到這樣的時候還能笑得出來。”
趙肅卻不甚在意,她盯着司徒譽手裏的布袋子,高興地拍着掌笑出聲來:“又一份臨別贈禮,我這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司徒譽氣結,拿她一絲辦法也沒有,迎上前把布袋子遞給她:“拿去,後山摘的果子,給你帶在路上吃。”
趙肅一面道謝一面欣喜收下了。
司徒譽看她故作歡喜模樣,心內更加凄惶酸澀。他替她牽過馬,同她一起往外走。
“從都尉降作司馬,別人都會認為你是遭到貶斥被發配到廊桓的。”猶豫許久後,他終于開口,語氣頗消沉,“大将軍素來瞧不起女人,尤其看不慣女人從軍,你之前能留下,全仰仗聶小王爺力保,大将軍不好明面上下令逐你出營。私下的故意針對多如牛毛不可計數,你自當心中清楚,他打的好算盤就是讓你忍受不了自己離開,幸而你全熬下來了,可如今小王爺辭行北歸,鄧将軍想幫你是心有餘力不足,至于我……呵,陳旭此人剛愎自用,根本聽不進他人之言,木已成舟,我亦無計可施。”
趙肅默默朝前走。
“這一次,難保送去廊桓的文書裏不會有特別的‘交待’,世上也一貫多有拜高踩低之輩,我雖提前托人打點過一二,可廊桓實在太遠了,也不知道有沒有用。去到那裏,首先人生地不熟,你萬萬切記,遇事冷靜,能忍則忍,一定要為自己思慮周全。”
聽他細細叮咛,趙肅擡頭,莞爾一笑:“你幾時變得這樣婆媽啰嗦了?”
司徒譽怔了一瞬,不以為意,只對她再鄭重說道:“你放心,有機會我一定去廊桓找你!”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
趙肅站定,她側身理理鞍鞯,回他道:“還是不要了。你以為廊桓是什麽好地方?能不來則別來。”
說罷,挽了缰繩在手裏,她利落翻上了馬背。
“好了,我要走了,再耽擱下去,晚上恐怕要露宿山野了。”
司徒譽靜聲無應。
一時之間,兩廂皆是默然。
隔了那其實短暫、又似無比漫長的片刻,還是趙肅笑了笑,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再見了。”
“我以為你喜歡我。”在趙肅說完那句意味着分別的話之後,司徒譽忽然一下抓住了她握緊缰繩的手,他站在馬下擡頭望着她,張開口輕輕地說道,秋水似的明亮的眼裏慢慢浮起了哀傷,“但真的是喜歡我的話,應該不會願意和我分隔太遠吧?”
趙肅心間一窒,驀地僵住了。
原本平靜的心緒被徹底攪亂,騎在馬上的人臉頰飛紅,連耳根也變得滾燙。
她是怎樣的心細敏感啊,又何嘗聽不出對方聲音裏隐藏的幾許幽微哽咽?少年人的感情從來羞澀而純真,即便不敢開口分說明白,但彼此怎能毫無覺察?可是,她滿懷着秘密和心事,在這世上如履薄冰地行走着,當真害怕面對……
趙肅的雙眸驀地為一層洶湧潮意浸染:“阿譽,我……”
“別說了。”
司徒譽用力握緊了她的手,嘴角彎起苦澀的笑:“從一開始,你的目的地就是京都,我知道我沒本事留下你,你走吧。”
趙肅心裏一陣陣地泛疼,她掙紮了好幾番,就在終于鼓足了勇氣,想回握住那雙充滿溫暖的手時,他卻倏忽放開了手。
“聽說廊桓風沙很大,你多保重。記得寫信給我。”司徒譽說。
趙肅紅着眼眶,沒有再看他,也沒有留下別的話,她垂首抓緊缰繩,猛然揚鞭促馬,異常決絕地離開了鎮遠軍營。
記得寫信給我。他這般切切囑托過。
然而趙肅去到遠地,音訊仿佛斷絕。
直至其後第五個月,在司徒譽往廊桓寄完第六封信的時候,趙肅的信才姍姍遲來。
“……害怕風沙灌進口鼻,整日都裹着紗巾,把一張臉遮得嚴嚴實實,僅露一雙眼睛在外面,每每巡城回來,身上能抖下二斤沙子。安好,勿念。”
司徒譽接信閱過,心中非常欣喜,立刻提筆寫下了第七封信寄出去。
“……廊桓城像一座被遺棄了的島嶼。此地偏遠,百業凋敝,民生多艱,這裏的人,無論是軍是民,都有忙不完的事,沒人有閑工夫勾心鬥角,所有人都對我很好,沒有任何為難之處,你不必憂慮。還有,要多謝你的打點,如今最不缺的就是食物和清水,要想在風沙肆虐的沙城裏活得容易些,這兩樣非常重要。安好,勿念。”
司徒譽啞然失笑,詢問是否有人為難她都是第四封信時的內容了,而他手邊正一字一句斟酌着的,已經是第十封信了。郵驿走得再慢,也不會過了半年才把書信傳到,這一定是趙肅有意無意怠慢了——有什麽關系呢?知道她人安好就足夠了。
“藍色的石生花,很漂亮,送給你。安好,勿念。”
又過了四個月,司徒譽收到了一束從廊桓寄來的幹花,它們早已幹枯得不成樣子,只依稀能看見花的輪廓,什麽藍色不藍色的,誰知道呢。但是司徒譽很開心,仔細地把它們收納在了一個布袋子裏。
轉眼間,趙肅離開赤裏城整整三年了,她在寄來的第四封信裏說,有一天照鏡子,她發覺鏡子裏的自己變得很陌生,好像是老了許多歲。
“安好,勿念。”
那信的結尾,照例是簡單又熟悉的四個字。
再後來,無論司徒譽給廊桓去信多少封,始終都像石沉大海似的,再沒了消息與回音。
隔年,一個應姓的校尉被調來赤裏城,司徒譽向他打聽趙肅的近況。
“趙肅?”聽清了名字,那名校尉先是驚訝,繼而便長長嘆息道,“去歲秋末,敵軍突襲廊桓,趙司馬為先鋒隊右領軍,那一仗足足打了兩天一夜,戰事結束以後,就沒有再看到她回來了……”
司徒譽呆住:“什麽意思?”
應校尉說:“她失蹤了,應該是戰死以後被黃沙掩埋或被野狼吃掉了吧,這種事,在廊桓戍軍中常有發生的,有些死了的兵将,隔很多年,風幹的屍首才會被人發現,又或者在靠近狼群的地方殘留着幾片帶血的碎衣條……”
司徒譽面色慘白,耳中嗡鳴什麽也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