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往事·混世]
兔走烏飛,三載光陰彈指過去。
元鳳十三年,南來北往的路已暢通,沿途匪盜為官府剿滅,商旅亦可自由經行了。
是年春,京中下了一道诏書,朝廷揀選人才,其中給了鎮遠軍十個入京的名額。诏書送達的次日,軍中即貼出布告:十日後進行演武試藝,從參加比試的人裏選出成績最好的十個送往京都。
聶雲青身在南地時,照例時常會來找趙肅。那天近暮時他來到鎮遠軍中,趙肅看完布告,正從吵鬧的人群裏往外擠。
坐在赤裏城的木橋上,趙肅問:“京中有什麽趣事嗎?”
聶雲青毫不猶豫地搖頭:“我不覺得京中有趣,那裏就跟鳥籠子似的,一點兒自由也沒有。”
“自由……”
趙肅喃喃,她望着天上飛過的一只鳥,似笑非笑問道:“我聽說皇宮中圈禁着一位世子,這是真的嗎?”
聶雲青站起身,眯眼眺望遠方紅色的夕陽和缥缈的山巒。他從懷裏掏出一枚銅錢,心不在焉地應了聲:“哦,你說的是雍和王的兒子蕭侑,是有這麽一回事。”
“不過,聖上禦筆親封,蕭侑早就不是世子了,你要想稱呼他,最好還是尊他一聲‘永安王’。”
“他從十三歲起便留在皇宮裏了,往好聽說是皇帝的伴讀,實則為人質,他是鄭太後捏在手裏的、防止雍和王逆反的一張王牌。我聽我爹說,雍和王全家罹難的消息,聖上一直瞞着蕭侑。蕭侑多愁善感,聖上大概是怕他知道了會難過,更會受不住打擊。”
趙肅低下頭,河水從腳下流過,她偷偷捏緊了拳頭。
聶雲青将銅錢當作石子一樣飛擲出去,水面上漾開了四道波紋,他回過頭:“咦,你問這個做什麽?”
“沒事,提到京中,就随口問問了。天色不早,我還有事沒做完,先回去了。”
不等聶雲青答應,趙肅已自顧自起身,她走下了橋去。
“哎,等一下!”聶雲青急忙追上去将人拉住,“你怎麽說走就走的?我還有話沒說完啊!”
趙肅微愣着站定了:“哦,那你說。”
聶雲青松開手,小小嘆了一口氣:“後天我就要回京都了,往後會有很久都不能再到南地來,更不會再來赤裏城。”
“為什麽?”
“其實我這個人呢,生下來命真的很好,打小就可以仰仗着祖蔭過活,後來先帝封我爹為遂安王,我知道家門顯貴,就愈發目中無人,整日驕縱肆意,沒有什麽是不敢做的。”
話至此處,聶雲青略有幾分赧然:“說來不怕你笑話,我初次到赤裏城來根本不是因為在京中呆膩了,而是打傷了顏太常的孫兒,我爹恨鐵不成鋼氣得要命,關了我大半年的禁閉。後來能出府了,我邀了幾個貴戚子弟,高高興興跑出去喝酒,走到街上卻無意聽到人們談起我,他們一口一個‘遂安王府的小禍害’,說我怎樣怎樣不好,怎樣怎樣混蛋,怎樣怎樣把家裏和京中鬧得雞犬不寧……我竟不敢回頭去看那些人,怕他們認出我,我也生平頭一次知道了羞恥的滋味,心裏想着,啊,原來我聶雲青的人生過得有這麽差勁,不僅丢了自己的臉,還丢光了老爹的臉。”
趙肅有些吃驚:“你以前竟然是個混世魔王嗎?”
聶雲青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啊,完全想不到吧?從小就糊塗,糊塗得太久了,但幸好也有清醒時分。”
“所以後來你就幡然醒悟,收斂脾性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嗯。”
聶雲青沉默了會兒,再繼續說道:“可光是現在這樣有什麽用呢?我照舊整日渾噩,不知道該去做什麽才好。我今年二十三了,我爹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都随先帝南征北讨立下許多戰功了,反觀我,除了吃喝玩樂便一無是處,真的是很沒用的。”
趙肅原想說兩句安慰的話,幫他找找他的優點,但她稍一遲疑,心底裏浮起一絲尖酸和不平衡的恨意,為什麽我全家不能像你聶家一樣在風浪中安然?為什麽離散人亡的命運偏偏選中我背負?因此,她最後張口說出來的話變成了:“你們這些貴戚子弟,生下來享福就夠了,想那麽多做什麽。”
傻傻天真的聶雲青絲毫沒聽出她的話中別意:“我要是能像你一樣看得開就太好了。”
他不由得發笑,接着複又低頭默默了片刻。
賣糖人的小販吆喝着從他們身邊過去,聶雲青退靠到一旁的石欄上。他擡眼望她,輕聲地說道:“趙肅,我決定投到征西将軍帳下,随他出雲龍關,西擊戎蒲。”
“……你要從軍?!”
“對。”
趙肅震驚呆立,顯然一時還很難接受這個事實。
聶雲青轉頭盯着河對面的茶樓:“臨別前,你送我一件禮物怎樣?”
“我……”
囊中羞澀的趙肅實在是沒有膽子輕易答應:“我恐怕……”
“我想要的,你一定能給。”聶雲青對她笑道,“就借茶樓的琴一用,你彈一支曲子送給我吧。”
……
“這首曲子急進激越,像是戰曲?”
“《将軍令》。”
“好,我記下了。”
曲畢,聶雲青喝完盞中餘茶,他準備走了,起身站了起來。
趙肅亦跟着起身,她站在琴案旁,看着聶雲青走出去。
原以為,便是如此目送,一個安靜的分別場景。
聶雲青走至門口垂簾處,忽然地停下,他轉身望趙肅,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笑意,繼而折回身來,給了她一個離別的擁抱:“我真的很舍不得你。我會盡力活着,你也要盡力活着……待來日,盼有再見時。”
告別,又是告別。
在離開京都時,她扯住哥哥的衣袖,也曾說這樣的話,哥哥,我舍不得你,我們什麽時候能再見?
哥哥說,會的,一定會的。
可是,直至父死母亡多年,和哥哥的團聚仍舊遙遙無期。
人世間的離散為什麽會這樣多?趙肅克制不住心悲,眼底陡然彌散起酸澀淚意。
聶雲青松開懷抱,他臉上還是笑:“你保重啊。”
“你也是。”
他再度轉身而去,很快,身影消失在了珠簾外。
聽見有人走下樓了,漸漸地,腳步聲遠去不再能聽見。
天地似乎一靜。
仿若又是孑然,獨自重歸于孤絕之境,前路不明。
不覺間心潮狠狠翻湧,她慌忙捂住淚滴紛落的眼:“……聶雲青,多謝了。”
失卻了聶小王爺的照拂,往後的日子興許不會很好過了。
——必須想法子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