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往事·花容]
聶雲青再到軍營裏來的時候,身後多了一條小尾巴。
錦衣華服的聶君雅一路小跑着追趕她哥哥。
軍中從無女子,當然趙肅是個例外,但趙肅常日着裝與男兒并無迥異。聶君雅一出現,格外與衆不同,她身裹彩衣,環佩叮當,滿營士兵少不得要對她側目以觀。
聶雲青皺着眉,雙手堵住耳朵,在前面健步如飛:“跟你說一百遍了!回去回去,別跟着我了!”
“我不要!”
“我也說一百遍了,我要你陪我玩!”
聶君雅噘着嘴氣惱大叫,她提着裙角,在後面追得更急了。
聶雲青煩躁不已,他只想快些擺脫這個纏人的妹妹,只要她看不見自己了,不多時便會覺得無趣,便會自己回家去了。
“趙肅!”
趙肅還沒反應過來,已被聶雲青拉住了胳膊。
“趙肅,你在這裏就好了!”
聶雲青急急忙忙說道:“你陪我去騎馬吧?或者你想去城裏轉轉嗎?總之,快走,快走!現下就走!”
趙肅支吾:“可是我還有公文……”
“要和右将軍說一聲是不是?我這就去。”
聶雲青避親妹如避強敵,他只管疾步走在前面,根本懶得看顧追在身後的聶君雅怎樣了。
“啊!”
短促的一聲驚叫,吸引了趙肅和聶雲青的目光。
原來,聶君雅是被行走在營中的一匹馬吓着了,而她的叫聲又驚了馬。
聶雲青的心提了提,幾欲飛身折回,在他舉步之前,見有士兵趕上前牽住了缰繩,他便站定未動。
那馬算是溫順,只是噴着粗氣昂首甩頭,聶君雅卻更害怕,以為馬要躍起踩踏她,她驚慌失措地退躲,為自己裙角所絆即要摔倒,真是幸好旁邊有人及時扶住了她,沒叫堂堂一位千金貴女在鎮遠軍營裏狼狽躺地。
趙肅驚道:“郡主險些被馬踏傷——”
“什麽險些?差得遠了。”懸心早已落定的聶雲青攔住了要走過去的趙肅,他力氣遠大過她,拽了她就朝另外的方向急走,“不用管她,別叫她跟上來!”
司徒譽望着聶小王爺拉着趙肅撥開人群發足狂奔,他望着那二人的身影出了好久的神,直到同伴拍他,他的目光這才收回,聽到聶君雅嗫嚅着對他道謝。
他客氣地回以微笑:“小事罷了,不足挂齒。”
“我叫聶君雅!”
“哦。”
自打那天以後,聶家兄妹二人便經常同來軍營。
聶雲青照舊去找趙肅,他有許多事可做,騎馬射箭,散步聊天。
而遂安王府的那位掌上明珠,四下找尋的人則是中郎将司徒譽。
後有一日,天氣晦暝。
聶雲青冒着風雨前來,還帶了一餅好茶,在燒熱水的時候,他道好茶需衆人品才顯樂趣,于是支使一個小兵去把司徒譽請了來。
說是“衆人”,也不過是圍席而坐的寥寥三位。
杯中茶水續了再續,聶雲青故意清清嗓子,他開口說話打破了長久的寧靜:“司徒賢弟,今年剛好十八了吧?”
司徒譽聽他這一聲“賢弟”,眼角不由自主地跳了兩跳。他悶頭喝了一口熱茶,情淡意淡答了一個字:“嗯。”
聶雲青湊近了些,接着問:“可有婚配?”
司徒譽挑眼瞧他一遭,複又低頭喝了一口茶:“沒有。”
“賢弟覺得我小妹君雅怎樣?”
“很好。”
聶雲青喜上眉梢,眼裏都亮起精光,再切切問道:“若是要你娶君雅為妻,你可願意?”
趙肅屏住呼吸,一口熱燙的茶水含在嘴裏,不能咽也不敢吐。
“高攀不上。”司徒譽頭也不擡。
趙肅聽到這句回答,這才慢慢将茶水咽下了喉。
聶雲青一掌拍在茶案上,繃直了身體急急說道:“你什麽都沒有,沒關系,君雅不在乎,我們聶家也不在乎!”
“那照如此說來,如果我點頭同意了,我就是倒插門的女婿了?”
“這個,你不能這麽想……你看啊,你年歲這麽輕已是中郎将了,說明你天生身具大将之才,要是娶了君雅,借上我們聶家幾分權勢……咳咳……這往後,不就門當戶對了嘛……”
趙肅聽了司徒譽的話,然後看見聶雲青尴尬的神情,忽然很想笑。
但她沒能笑得出來。
司徒譽擡起臉,望對面坐着的她,他沖她笑了一下,那麽溫柔那麽好,叫她驀地心間一窒。可是,他說的卻是:“那好,我娶。”
——那好,我娶。
趙肅失神,他就這樣,答應了娶聶君雅?
聶雲青激動合掌:“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他高興壞了,一刻也坐不住,急着要回家去,誰都無法勸阻。
帳外風雨肆虐,滿天滿地的淋漓。
趙肅眉目蕭索,澀澀彎了彎嘴角。
她舉杯,碰一碰司徒譽手邊的茶杯:“恭喜你。”
仰頭喝下最後的半杯茶水,不覺茶味甘美,只覺口中生苦。
趙肅起身離開了大帳。
司徒譽同聶君雅大婚的前幾日,趙肅被調到衛将軍帳下做了都尉。
大婚那日,營裏有頭有臉的将士都去了南山別院賀喜,衛将軍鄧浣帶着趙肅也去了。
王爺嫁女,郡主配婚中郎将,婚儀隆重,熱鬧非凡。
湊熱鬧的人有很多很多,争搶着看新郎官、新嫁娘。趙肅今日也是來湊熱鬧的,不過她一直都待在後園。
有人從園中跑過,高聲招呼道:“趙肅,別在這裏發傻了,去搶喜錢啊!”
她笑答:“知道了。”
卻不為所動。
前廳吹吹打打,喜樂遠遠傳來,她折一枝美人蕉在逗水裏搶食的紅鯉魚。
“那兩箱衣物都曬好了沒有?曬好就快走啊!”
“曬了,都曬了。哎呀,聽鞭炮聲,郡主馬上拜堂了,快快快,要趕不上了!”
花牆那邊有婢子在互相催促。
趙肅丢掉花枝站起來,經過月亮門走到了花牆的那一邊。
新人将要拜堂了,衆目睽睽之下,卻從大門外走進來一個奇怪的人。
那人雖身穿藍色錦衣,外面卻罩一件玄色披風,大兜帽本已将其臉龐蓋住大半,可那人還以黑巾覆着面,僅露一雙胭脂郁郁的俏人桃花眼在外,并依稀能看見鼻梁高挺的輪廓。
喜事上着黑衣是極煞風景的——那人步履款款進來,一路的賓客、家仆、婢子都紛紛自覺後退,疑惑而不安地看着他。
“司徒兄今日大喜?”
那人在喜堂外站定不入,啓聲說話,清正音調裏頗顯疏離意。
“你……”司徒譽聞其語,有似曾相識之感,但上下一番打量,終歸還是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于是他盯着來客,愈發迷茫,“你是?”
“看來司徒兄是忘記故人了。”
不速之客輕聲發笑,眉眼彎起,自男兒英氣中又脫露出三兩分媚态:“不知你忘得了我,又是否忘得了數年前的那個雨夜?”
司徒譽微微皺眉,握着紅喜綢的手垂下了:“雨夜?”
聶雲青看了那個人好久,在滿堂賓客的竊竊私語裏,他暗自嘀咕的卻是,奇怪,這位客人穿的衣服好眼熟……
不速之客擡手拉下了覆面的黑巾,那臉上怖人的陳年傷疤叫賓客們好生訝怕,人群裏更有怯弱女眷忍不住發出了驚叫聲。
那人卻泰然自怡,嘴角含起一抹春風笑意:“那個雨夜,我們為盜匪所追擊,財物俱被搶走不算,還險遭滅口,我的臉因救你而被刀刃劃傷,後來逃命時滾落山坡,滿山荊棘又給了我好一通罪受,所幸的是,你安然無恙……”
聶雲青腦中一片混沌。
嗯?這人?他怎麽古古怪怪的?
混沌中又有什麽在往心頭上翻湧,聶雲青突然對那抹藍衣有模糊的印象了,他不覺眼中浮光:“那好像是我……”
他連忙閉緊了嘴,不敢發聲。
“後來發生了什麽?”容顏盡毀的人蹙眉沉思,轉而眼底驀生凄楚色,“你在荒棄的山神廟裏擁住滿身是傷的我,對我說你心悅于我,這一輩子不管他人以何樣眼光看待,你都将永遠和我在一起,但為什麽到頭來是你負我而另娶?”
——山神廟?!
司徒譽臉色一陣驚白,他緊張朝不速之客的方向邁步。
對方望見他舉動卻遽然後退了,一字一句的厲聲怨怼,似如最陰暗的詛咒:“有新歡,忘舊愛!果然是亘古不變的真理!也好,那便從今日此刻開始,你我二人恩斷義絕,生死再不複相見!”
落音落,一道人影已飛快轉身往外而去了。
聶君雅花容失色:“這……”
遂安王面上冷沉。
賓客們瞠目結舌,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只見新郎焦灼地扔下了喜綢,不管不顧地抛下一切,追着那不知名姓的人沖出去了。
孤站着的聶君雅羞憤欲泣:“爹!”
老王爺搖頭直斥“孽緣”,眼見女兒窘狀,立時就拍案沖呆若木雞的獨子大喝道:“你還愣着做什麽?追啊!去把他們都給我追回來!”
聶雲青醒過神來,一時之間頭如磨大:“是是是,這就去!”
他慌忙承下了父命,領着侍衛、護院等人急追出南山別院。
南山草木繁盛,除開別院所在,地勢更是崎岖。
聶雲青獨自走在高過人頭的長草裏,鋸齒狀的長葉在他臉上、手上割了不少道細口子,走出那片草地的時候,眼熟的藍衣團在一叢草根下。
後來他在一株老松底下尋見人。
真是能跑,害他快追得斷氣——他伸手從身後拍她,險被她扭斷了手,驚得他立時放聲喊道:“是我!沒有我幫你,你走不出這座山!”
她不往山下去,而是自困于山中,定是發現山口重圍出不去了,因此只能暫時躲在山深處。
草木皆兵又累得氣竭的人終于能踏實地靠坐在老樹下。
她稍喘勻了幾口氣,擡起臉向他說道:“那你再多幫一個忙吧,讓你爹別罰他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