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往事·将心]
冬至前幾日,快馬傳來了捷報。
未到小寒,出征的大軍就回到了赤裏城。
雖然已攻下了多摩,但出征軍隊裏死的死、傷的傷,回來時沒幾個精神勁頭好的。失去親人的百姓們聞知噩耗,在道路兩邊哀嚎痛哭,令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趙肅等了很久,也找了很久,她一直沒有看見司徒譽的身影。
“舒校尉!”好不容易望見了一個相熟的人,趙肅急忙擠開左右,撲入隊伍中抓住了舒安海,“司徒、司徒譽……”
“放心,還活着。”
舒安海灰頭土臉,神色蔫蔫的,伸手指隊伍後面,他朝後瞧了瞧,不覺喃喃補上了一句:“不過受了挺重的傷。”
“他傷着哪兒了?”
“你自己去看吧。”
舒安海沒有氣力回答了,他扒開趙肅緊抓住他的手,自顧自往前走了。
但是,直到最後一個人都進了城,趙肅還是沒能看見司徒譽。舒校尉不會騙人的,難道是看漏了嗎?她心急如焚,連忙跑去軍醫處。
劉司馬包紮完手臂,才出軍醫帳即被趙肅撞得一個趔趄。
趙肅伸手扶住對方,張口就是着急問他看沒看見司徒譽。
劉司馬說:“司徒半身的刀口,他傷得太重,實在騎不了馬,最後是躺着被送回來的,也是第一批被送來軍醫處醫治的。我沒看見他,他應該已經被送去傷患待的大營房了。”
軍醫帳裏裏外外全是人。
傷員太多,藥肯定得掂量着配給。趙肅擔心司徒譽的藥不夠用,換不上新藥傷口則容易化膿,她在軍醫處求了好半天,人家才肯給她裝上一瓶,她千恩萬謝,緊緊攥住瓶子就往傷患所在的大營房飛奔而去。
趙肅氣喘籲籲跑到了營房外。
“……司徒譽,你還能坐着?你背上不是有傷嗎?”
“我不光能坐着,還能下田去犁地你信不信?”
“不信。”
“愛信不信。”
“我看你不是傷得挺重的嗎?”
“換你一路躺回來,也身上的傷好得七七八八。”
趙肅沒進去,她避在外面,聽見司徒譽在裏面說話,他氣息平穩得很,根本就不像一個受過重傷的虛弱人,他還說自己能下田犁地。同袍們互相之間調笑,司徒譽笑的聲音真是再站遠點兒都能聽見,簡直能傳二裏地。
舒校尉說,挺重的傷。
劉司馬說,半身的刀口。
好像都言過其實。
趙肅在暮色餘晖裏站了一陣子,之後悄悄地走了。
沒幾天,擢升的文書下來了,其中一條就是,升司徒譽為中郎将。
司徒譽在大營房躺了兩天,後來主動給別的兄弟騰了位置,他住回個人營帳,到換藥的時候了,也能自己走去軍醫處,不是很需要麻煩別人多照顧。
那天去換藥,軍醫處的人很不好意思地告訴司徒譽,金創藥都用完了,采買的人還未回,勞煩晚些再過來。
“右營的那個趙肅真是不像話!她又沒有受傷,來拿什麽藥?不給她裝走那一瓶,剛巧夠給中郎将大人換上。”
“她求我好久的,平常她也幫過咱們的忙,如何好不給呢?”
走的時候,司徒譽聽見軍醫處的人在他身後小聲嘀咕。
夜深時,司徒譽掀帳出去,看見趙肅正站在外頭。
“給你。”
趙肅将一只小瓶遞給他。
司徒譽伸手接過:“什麽東西?”
“金創藥。原本也是要給你的,但後來覺得自己真是多事,就拿回去了。”
“現在為什麽要給我?”
“剛路過軍醫處,聽到他們說,這次買來的傷藥不如上回好。”趙肅頓了頓,另又加了一句,“……哦,還沒有恭喜你,中郎将大人。”
司徒譽握着藥瓶,嘴角笑意淺淡。
他擡頭看了看天上稀疏的星子,輕聲對趙肅說道:“時辰不早,回去休息吧。”
趙肅被倒塌的書架砸傷,是好些天以後的事了。
滿架厚重的書簿、冊子全掉下來,一股腦砸在沒預防的趙肅身上,她被砸得發暈,壓在書架下面一時沒了動靜,當時在場的人急忙把她挖了出來,一看她眼睛閉着,同僚吓得不輕,立刻背起她送往軍醫處。
司徒譽聞訊趕到時,趙肅已經醒了,小醫官固定好了她那條被架角壓傷的腿,囑咐她近日少移動,之後再給她額角、頸後相對較輕的傷處塗藥酒。
小醫官下手沒個輕重,趙肅疼得“嘶”一聲抽了口涼氣。
司徒譽快步走過去,從小醫官手裏接過了藥酒:“這裏有我,你去忙別的吧。”
趙肅聽到聲音,睜開眼睛看到他,她很是詫異:“你怎麽來了?”
司徒譽沒回答。
小醫官醫囑二三句,收好東西就出去了。
司徒譽的動作是輕,比小醫官輕得多,怎奈額角的傷沾到藥酒還是刺痛,趙肅微微退躲,既而覺得赧然,便保證不再動了。
小醫官說,擦傷、磕傷用不着包紮,讓趙肅塗完藥酒靜坐片刻。
司徒譽給她處理完傷口,收回手,站在她跟前默了好一會兒。
趙肅有點兒被酒氣熏着,她遲滞地坐着。
司徒譽忽然與她澄清道:“我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以為我不惜命,以為我貪功,我不是不惜命,也不是貪功,其實我……”
衛将軍教他,爬得高才能保護她。
無論北上突襲,還是去攻打多摩,越是會有傷亡,越是能建立軍功。但人一旦踏入戰場,就是身不由己的了,死的可能是別人,也可能是他司徒譽自己。
他孤身一人,本無牽挂,生也好,死也好,随命數而定,是心裏一次次想着她,為了她,才不甘心死,才不敢死的。——對她說這樣的話,是不是太肉麻了?
可是,感情的事,應該就是肉麻的吧?司徒譽鼓足了勇氣,他說:“其實我心裏有個問題,一直都很想問你,希望你能認真回答我。”
趙肅怪疑看向他:“什麽?”
司徒譽的心跳得厲害,他的臉突然紅了起來:“對我,你有沒有……”
趙肅的臉也跟着一紅,她慌張而匆忙地打斷了他:“沒有。”
“我還沒有問完!”司徒譽有幾分生氣地說道。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
趙肅不看他,直接将臉撇向別處,她的聲音往下沉了沉,顯得有幾分枯澀:“沒有,我對你,僅是兄弟之誼。”
“那你對聶小王爺呢?”
趙肅似乎僵住,但仍舊沒有看他。
司徒譽似乎也被自己脫口問出的問題驚訝到了,原來,他始終介懷那位突然出現的貴家子,他始終如臨大敵,他始終嫉妒。
趙肅猶豫:“我和聶雲青……”
她說,她和聶雲青。
再後面的話,想必沒有聽的必要了。司徒譽定定地望着趙肅,眼下旋即生熱,他飛快背轉身去:“今日是我多嘴,問了不該問的話。以後不會了。”
他似乎誤會了什麽?趙肅不及繼續分說明白,只見司徒譽已經舉步往外走去。
她驚忙張口喚道:“阿譽——”
腳下也曾有過短暫的一滞,但最終,他還是沒有停下來。
再見到司徒譽的時候,他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
輪值的小士兵找着舒安海,把人丢給他就算盡到了最大的責任,舒安海趕着出營辦公務,他扛着司徒譽回了營帳,沒奈何地央求了路過的小金稍加關照。小金不會照顧人,他跑去找到趙肅,跟她說,中郎将快醉死了。
來瞧過一眼人的劉司馬氣不打一處來:“雖然今日是輪到他休沐,但喝成這樣是不是太過分了?我不管他!”
劉司馬走遠了,趙肅挑開帳簾的一角。
昏黃燈光裏,醉如爛泥的人胸口起伏劇烈,正在急促地喘息。後來她聽清他在說什麽:“……水……水……”
趙肅掀簾進去,倒了水,遞到司徒譽嘴邊讓他喝下了一些。
迷醉之人臉上紅熱得厲害,她又擰了冷布巾給他擦臉、敷額頭,等他氣息漸漸變得均勻。南地的冬天雖比不得北方,但也呵氣見白,尤其夜裏冷得很。趙肅打了個呵欠,最後給司徒譽掖好被角,她困頓地揉揉眼睛,輕輕地起身離開了。
既然從一開始就打算回避……
帳外寒風迎面撲來,又叫倦意濃重的人忽地一凜,心驚之外更覺得自己好笑。
是啊,又何必要為他做到這樣的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