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第六章往事·荒年]
赤裏城外,過了第一座長亭往西,走不多遠,會看到蒿草叢中立着的荒棄山神廟。
元鳳七年,那山神廟就是一副破落的模樣了。
深秋的雨夜,山神廟裏燃着小小一堆火。
一個瘦小的身影穿越重重雨幕跑來,噠噠噠,一身濕淋淋地跑上了石階。
瘦小身影一眼掃盡廟中荒涼景況,最後瞧了瞧那堆火。他一面脫下濕褂子擰着水,一面朝火堆近旁睡在幹草上的人說道:“兄弟,借火烤烤。”
已經睡下的人只瞧得見背,動都懶得動一下。
那看不見臉的先來的人,打過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簡短回應道:“随意。”
瘦小的少年就不客氣地在火堆旁坐下了,他撿了地上的磚石和樹木枝丫支起個架子,把褂子搭在上頭烘,火烤着烤着,小少年也越來越困,最後實在撐不住,趴在自己膝頭上睡着了。
“喂!”
“喂,醒醒啊。”
也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左一聲“喂”右一聲“喂”地将小少年推醒。小少年揉揉眼睛,正要看是誰攪了他的夢,一塊白色的東西飛快在眼前晃過,然後他的手被人往外一拉,塞進了一件軟涼的物什。
“吃吧。”
原本睡在幹草堆上的人此刻坐在他身邊,正笑嘻嘻盯着一臉茫然的他。
“呃,什麽……饅頭?”小少年十分錯愕,他忍不住吞口水,卻眉頭一皺,把它還給了對方,撇過頭說道,“我不餓!”
“不餓?”
對方忍俊不禁,笑得好不客氣:“那你肚子咕咕叫個什麽勁?”
小少年登時羞到面紅耳赤。
“喏,拿着吃吧。”
饅頭又回到了他的手裏,同時被一起塞過來的還有一只水囊。
“我只有這些東西了,你要再餓,也只能忍着。哦,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小少年擡眸看了看對方,對方的臉龐同樣顯得年少,雖舉止略有浮誇,但并不像壞人。他攥緊了水囊和饅頭,橫下心一咬牙,猛地将它們都伸到了對方眼前:“你先吃,吃了我就告訴你!”
“欸?”
“我怕你圖財害命。”
“哦,也是。”
對方其實沒怎麽想明白,糊裏糊塗地接過去,咬了一口冷饅頭,又喝過了水囊裏的水:“……嗯?不對吧?我圖財害命?就你這樣的,會有財給我圖?!”
小少年從他手裏奪過饅頭,大口咬下:“我叫趙肅。”
“……”
“你呢?”
對方從發愣的狀态中回過神來,咧嘴露出細白整齊的牙,爽朗笑道:“哈哈,這可巧了,我也姓趙,單名一個‘譽’字,你叫我阿譽就好。”
小少年趙肅悶頭含糊不清講了一句:“多謝你。”
“不客氣。”
趙譽挑挑眉,複又看趙肅許久。
看見趙肅狼吞虎咽把最後一口饅頭送進了嘴裏,趙譽這才往他身邊靠了靠,并且伸手在他腰上摸了一把:“你衣裳都濕成這樣了,幹嗎不脫下……”
“來”字還卡在喉嚨裏,一記不輕的拳頭就砸到了趙譽的臉上。
趙譽慘叫一聲,捂着眼睛往後跌倒,他疼得直在地上打滾:“你、你打我做什麽?有病啊!”
一彈三尺遠的趙肅很尴尬,他手足無措地站着,白着臉不知該怎麽辦,他将揍過人的那只手縮到身後,讷讷了好半天:“對……對不起……我……我……”
“白眼狼!”趙譽氣呼呼從地上爬起,一想到被趙肅剛吃到肚裏去的那個饅頭,他就特別後悔、特別痛心疾首,“你真是個白眼狼!”
“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能打這麽準嗎?哎喲,我的眼睛,都腫了!睜不開了!”
“要不,我、我幫你看看……”
“滾!你莫挨老子一下!”
趙肅碰了一鼻子灰,卻愈感愧疚,他站也不是,坐回原位也不是。
趙譽炸了毛,一副生人勿近的兇模樣。
瘦小的趙肅只好低着臉,往旁邊挪開幾步再坐下,特意與趙譽隔火堆相對,離他離得遠遠的。
趙譽揉着傷處,沒好氣瞪着火堆那邊的趙肅。
趙肅一言不發,頭埋得低低的,手裏牽過一根枯樹枝在地上劃拉了半晌。
個頭又小,人又瘦,被罵幾句就不說話。趙譽看對面那副委屈無害的模樣,氣自己慢慢消了,他想了想,張口問道:“哎,你身上,是不是有傷啊?”
趙肅搖頭,依然拿着樹枝在地上亂劃拉:“沒有。”
趙譽聞言,火氣又噌噌飛速長回來了:“那怎麽我才摸摸你衣裳你就動手打我!”
趙肅頓了頓。
他擡臉看趙譽的同時,把手裏的那段樹枝丢進了火裏:“防人之心不可無,誰知道你要對我怎樣。”
聽上去也很有道理,趙譽啞口無言。
火堆裏“噼啪”一聲燒得格外清脆。
“算了算了。”
趙譽語氣不耐煩地起身走開了。
趙肅看到他不再計較,而是繼續走去睡覺,意識到可以順着這臺階下了,正剛松一口氣,一只包袱就被丢到了懷裏來。
“我好人做到底。”
趙肅的目光一寸寸往上擡,看到跟前站着一臉冷霜的趙譽:“這是我的衣裳,你先把身上的濕衣裳換了吧。瞧你這副寒酸樣,萬一病了,肯定是看不起大夫抓不起藥的。”
他眨了眨眼,張嘴想說不用了。
“讓你換就換,少廢話!”
趙譽兇巴巴的,搶先開了口:“我去睡覺,你別吵我,不然當心我對你不客氣。”
“……哦。”
趙譽是夜睡得沉,不知道趙肅是什麽時候把濕衣裳換下的,也更不知道他又是幾時烤幹了濕衣再換回去的。
總之,第二天清早醒來,趙譽發現他借出去的衣裳已經被整齊疊好,放在身邊了。那個趙肅嘛,神采奕奕的,瞧着也不像生了病的樣子。
趙肅要進城,趙譽死皮賴臉也跟着一起。
兩人進到赤裏城,趙譽用身上僅有的三個銅板買了三個剛出鍋的熱饅頭,自己留了一個,另兩個都塞給了趙肅。
趙肅四處張望,好像在找什麽,沒太在意趙譽對他“關愛有加”的小細節。等吃到第二個饅頭了,他才發現趙譽手上空空如也:“你買了幾個饅頭?”
“三個。”
“你給了我幾個?”
“兩個啊,你不會數數嗎?”
“為什麽給我兩個,你自己卻只吃一個?”
趙譽高趙肅一頭,被這樣一問,抱起雙臂瞧他,居高臨下的眼神浮上幾分不屑:“嘁,我才不像你,瘦得像根豆芽菜。”
趙肅擰起眉頭,猶豫盯着手裏才咬過一口的饅頭。
“快吃啊,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飽了,你自己吃吧。”
趙肅把剩下的饅頭塞進了趙譽的嘴裏。
城裏的人好多。
趙肅在街口上望了又望,見前面行來一輛插了镖局旗幟的馬車。他趕忙跑上前去,攔住随車走着的、像是镖師模樣的漢子,問道:“大哥,我向你問個路,若是要去京中,出了東城門該怎麽走?”
漢子古怪看他一眼:“小兄弟想去京中?我看還是算了吧。”
趙肅驚詫:“怎麽說?”
漢子道:“你還不知道嗎?章興王蕭執祿謀逆,勾結烏罕人反我大齊,江南江北現在戰火連天的,南來北往的通路早就斷了。就拿我們镖局來說,這兩年接的镖,最遠也只能送到梅山。不是我說,誰這個時候想北上進京吶,那肯定就是活膩了嫌命長。”
漢子說完,搖頭嘆息着走了。
趙肅心裏涼了大半截。
“咦,你想到京中去?”
趙譽烏青着一只眼,親熱湊上臉來,他笑眯眯的,谄媚極了:“幹什麽?帶我一起好不好?”
趙肅生氣狠推了他一把:“走開,你別總像一塊狗皮膏藥似的粘着我!”
“啧,瞧你這話說得,好小氣喲!”
趙譽繼續湊回他眼前,一副很是無所謂的潑皮樣,貼在身邊仍舊黏黏糊糊的:“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老實告訴你,我無父無母,生下來就是沒人要的孤兒,去哪裏還不都一樣?難得跟你有緣,就一起咯。”
“呸,誰跟你有緣!”
“你啊,多我一個不多,你就帶上我嘛。”
話不投機半句多,趙肅走得飛快。
趙譽卻是很不死心地跟在後面,一路喋喋不休講着“出門在外多個朋友多條路”之類的大道理。
突然,趙肅停了下來——
趙譽喜笑顏開:“終于想明白了吧?”
仔細一看,趙肅沒看他,而是盯着他身後發呆。
趙譽怪疑,扭過頭,他身後牆上貼一張告示。他回身細看:“……征兵?”
告示上加蓋了鎮遠将軍的朱印,顯得格外打眼。
趙肅盯着征兵告示若有所思。
趙譽見他神色愈發凝重,不由吃驚:“你不會是想……兄弟,別開玩笑啊!俗話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何況是這種鬼年頭,十個士兵九個死,可不興鬧着玩的!”
“我要應征。”
“趙肅!”
趙肅沒理睬,直接奔着城南的征兵處去了。
帳前人頭攢動很是熱鬧。
來應征的人,尤以少年人居多,叽叽喳喳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調笑,個個熱血澎湃,像是明日就可以殺上戰場,蕩平叛逆,光榮地為國捐軀。
“說了一個一個來,你們咋就聽不懂人話!聽不懂趁早給老子滾,回家喂豬種地得了,少丢人丢到軍營裏!”
負責登記的是個瘦高的中年武将,他對混亂的秩序産生了不滿,撂筆先站起來罵了一通人。
趙肅排了好久的隊,終于到他了,他張嘴向那位登記的武将報上自己的名字:“我叫趙……”
“司徒譽,毀譽參半的譽。”
興許是趙肅發聲輕,中年武将沒聽着,于雜鬧裏擡頭看時,“趙譽”已站在面前,武将掃他一眼,低頭錄名。
趙肅瞪大了眼睛,震驚地盯着“趙譽”,腦子裏有些空。
“你呢?”中年武将問。
“趙肅,肅是……秋風肅殺的‘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