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第四章同日月]
那是元鳳十九年。
隆冬深夜,在鄭氏一族被誅殺的同時,三百精兵和弓箭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了長樂宮。
年輕的面首被拖至階前斬殺,死前掙紮尖叫。
鄭太後從睡夢中驚醒,妝容散亂跑至殿外。濃重夜色下,森嚴禁衛前,穿一襲銀色長袍站着的人,是她的兒子蕭明瑄。
宮門外馬蹄聲疾烈,繼而有數名武衛闖入,跪于天子跟前,天子擡了擡手,十三顆人頭便被整齊地擺到了鄭太後的面前,那竟會是……她的兄弟和侄兒?那竟是鄭氏一族已成年、可擔當的全部男丁!
次年,年號改作了永晏。
永晏元年春初,鄭太後搬出窮奢極欲打造的長樂宮,遷居到陳舊寡靜的長安宮裏去了。
莊武帝親書谕旨,上面清清楚楚寫着一句話:“無诏不得出宮門半步。”
鄭太後永遠也想不到,她分明将一切抓牢在手中了,最終卻落得和那些愚蠢宮嫔一樣的下場,要在冷宮裏度過餘生。而将她一身榮耀盡數剝去的,竟是她眼中被打壓得消沉庸怯的蕭明瑄,她十月懷胎唯一生下的孩子——她從來不曾看明白他。
鄭太後在長安宮中整日兇惡咒罵,宮人毫無對策,屢次來報,莊武帝又置之不理,時日一長,也就沒人當回事了,後來是鄭太後自己罵累了,長安宮中才得了清靜。
蕭明瑄每每想起那段新舊交替的陳年光景,心口總是隐隐泛疼。
鄭太後伏罪,鄭氏一族遭誅,根源于長樂宮的勢力終于徹底肅清。子夜更深,消息像自己長了腳,飛快傳向四面八方。蕭聘長久處于憂患中,乍然聞得苦心功成,怔忡良晌,恍惚立起,可無論鄭氏得到怎樣的報應,都無人能将康健的身體還給她,她幾近油盡燈枯,面色慘白倒在了天子得勝的深夜……
永晏三年的這個清早,一切難熬的歲月已成為蒙塵的過去。
蕭明瑄坐在她身畔,重新憶起舊事時,猶神色戚戚、滿目哀楚:“那年你高燒不退,一躺就昏昏沉沉躺了十三天,意識全無,怎麽喊你都不見回應,我心裏很害怕,我真的很怕你……會從此不再醒來……我一門心思撲在你身上,根本無暇去管母後将怎樣對我,我甚至不止一次想過,如若你真的醒不來,那我便随了你而去。”
蕭聘心間陡然一顫,帶着震驚的神采擡起雙眼。
誅滅鄭氏的那件事,是在她醒後,他們約定好一定要做的。就算沒有完全的把握,也要做。如果功敗垂成,對他和她而言,不過是,生于冬夜,死于冬夜,帶着不曾見過春日的遺憾死去。
蕭聘望着蕭明瑄冷峻的側臉,回憶起他很早以前溫潤的眉目。他以前的性情,真是有些仁弱的,是一條條的人命和數不清的鮮血讓他成為了如今的他。帝王座上,容不下太多慈悲,他的仁弱,他青年時的溫潤,皆作獻祭爾。
她自覺無甚言語以對,沉默了會兒,再次疲倦地合上了眼,口中只喃喃地說道:“真是幸好,我活下來了,可你……又是何必呢。”
死之一事,何必急于一時?他這個天子,多當一刻,便多有一刻生機。
“若我當時沒能從長樂宮中全身而退,你不也準備用藏在懷中的那柄匕首刺死自己嗎?”
“不一樣的。”
“有什麽不一樣?”
“假如你功虧一篑,你的性命将捏在太後手中,蕭家血脈,只你一人了,她不能殺你,但我是一定沒有活路的。與其受盡屈辱或折磨死在別人手裏,不如我自己動手,痛痛快快地了結。”
蕭明瑄轉過頭,默不作聲凝望着蕭聘仿佛沉睡的面龐。
蕭家血脈啊……
她在一片虛無中念起那個小小的太子,念起那雙用命給蕭明瑄鋪出一條生路的母子。楊氏必是很愛那個孩子的,不忍他生于陰影之下,古來忠孝難兩全,天子夫君為重,天下萬民為重,便只好,親兒為輕。
蕭聘在楊氏身上下了豪賭,她賭貞靜知書的楊氏會放棄太子,也依稀料着了楊氏會死,為鄭太後所殺。她猜錯了。楊氏是一位明大義的皇後,她将死去的太子抱上朝堂,讓文武百官看見,能承大統者僅存蕭明瑄一人;楊氏又是一位慈愛的母親,她有愧疚,她有心疼,她怕小小的親生子黃泉路孤單,于是選擇和他同日共死。
胸口陡然壓抑沉重。
“皇後……”
蕭聘睜開眼:“我總覺着,這‘德熹’的谥號不夠隆重。”
“你瞧着什麽字好?”
“我說過了,有朝一日你重掌帝王大權,也當記得她是你的元後。”
蕭明瑄沉吟一番,道:“便加谥‘元聖’二字,元聖德熹皇後。”
“還有楊侍郎。”
“楊延?”
侍郎楊延是德熹皇後親弟。
蕭明瑄微微皺眉:“我給楊家,給楊延的已經很多了,像楊延那般年歲,能做到侍郎,舉世不多見。”
“我不是想為他求高升。”
“楊侍郎,到了娶親的年紀了。我聽良月說,他仿佛和密國公的千金情投意合,但密國公很不樂意,他老人家更中意景王世子。”
她不好好養病,居然在費神操心這等雜事。蕭明瑄不理解,更感到生氣:“你連這樣的事也要管嗎?”
蕭聘想,如何能不管呢?當初,就快是“太子天子二者存其一”的局面,沒有楊皇後舍命破局,你蕭明瑄活不了,我也活不了。我們永遠虧欠楊皇後的。
她起身,握住了他的手:“皇後,她可以不那麽做的。”
蕭明瑄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目光鄭重且哀傷。
“……我會留心的。”
殿中寂寂,沉水香幽郁醇和。
“我累了。”
“嗯。”
蕭明瑄起身,衣袍發出細碎的聲響。
他走了幾步,立在簾幕下回過頭,蕭聘閉目躺在美人榻上,無聲無息的,靜得好似一幅畫。他猶豫着張了張嘴:“聘兒,我沒有兄弟姊妹,現下身邊唯有一個你,你要好好活着,我不願太孤單。”
沒有朝外走去的腳步聲,殿內什麽聲音都沒有——哦?還在等她回答嗎?
哈,蕭明瑄都三十好幾的人了,執拗起來的時候,蕭家人遺風展露無遺,真是又硬又倔,像塊石頭。蕭家人好像天生都這樣,非要撞了南牆再回頭,見到黃河方死心,等到答案才算完。
“知道了,我的皇帝哥哥。”
蕭聘縱然心中茫然苦澀,嘴角卻是慢慢浮起了一絲略為爽朗的笑意。
若天肯假年,我自然不吝惜以殘軀伴君。
光風霁月的世道裏,帝王春秋鼎盛,她無論是做“永寧郡主”還是做“蕭國師”,都不會再有操勞事了。重華宮中長靜,長安穩,到底是誰在享福?又是誰在陪着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