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顧宣看着眼前把山洞隔成了兩邊的鐵門,突然生出了一些害怕的感覺。
萬一裏面關着的不是顧涯萊,是什麽犯人怎麽辦。
他們不是都在說顧涯萊是他們的英雄嗎,英雄怎麽會被關在這裏。
顧宣站在山洞口,背後是呼呼的夜風,前面是鎖鏈響動的聲音。
被鎖鏈困住的人醒了。
“現在晚上還送夜宵了?我正好餓了。”
顧宣身體僵住了,這是她最熟悉的聲音。這個聲音教她練武練劍,教她救危濟困,最後又将她血祭。
她的喉嚨哽住了,什麽聲音都沒發出來。
顧宣沒有說話,走到了鐵門前,她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原本想的好好的,要先問顧涯萊為什麽要那樣做,可她現在問不出來。
就這麽僵持了幾十秒,鐵門傳來“砰砰”的敲擊聲。
“你是第一次來送飯的?居然連門都不知道在哪。”
低頭一看,是靠近地上的地方被開了個小門。顧宣想到了狗洞。
她的腦子一下就空白了,直愣愣地拉開了那道小門。
一只手從裏面伸了出來,是顧涯萊的手,那只手因為常年握劍,都是厚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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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前時常喜歡用大手揉顧宣的頭,但顧宣不喜歡,因為他手上的繭子很膈人,弄得她頭皮癢癢的。
現在這只手在不見光的山洞裏,滿是污穢。手腕處的切口讓他手筋被挑斷,再不能握劍。
顧宣從衣服裏拿出一個饅頭,放到了他的手上。那是王逾春給她在路上準備的。
顧涯萊的那只手被鐵鏈鎖着,不能完全伸出來,便只得用手指捏着饅頭。
“怎麽是饅頭啊,我還以為是什麽大餐呢,還有其他的嗎?起碼是個肉包子吧。”
顧涯萊略感無趣,怎麽這些新來的都不和他說話,連個應聲都沒有。
“這個門要拉下來的,你們管事的沒說過嗎?真是新來的,一點事都不懂。”
顧涯萊很順手地把那個小門往下拉了一半。
“……你怎麽會淪落到這種地步?”顧宣開口,聲音嘶啞。她以為他過的很好,逍遙快活。
顧涯萊一驚,這聲音……
“宣兒?是宣兒嗎?”鎖鏈嘩啦做響,顧涯萊的聲音也不像剛才那般閑散了。
顧宣沒有回答她的話,繼續問道:“阿娘呢,阿娘去哪裏呢?為什麽大家都說你沒有成家,沒有孩子?”
“那“醉柳居”呢?你竟然把“醉柳居”賣了,來建宗門。你對得起阿娘嗎?”
她不停地說着那些問題,根本不給顧涯萊說話的機會。就好似一道閘口,說了第一句話,就停不下來了。
“……宣兒,對不起。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娘,阿陵,和你。對不起……”這些話從顧涯萊的嗓子裏吐露出來,像是最鋒利的劍把顧宣殺得潰不成軍。
她從封印中出來,想找顧涯萊要一個解釋。她從別人口中聽到顧涯萊一生未娶,想要個解釋。可是顧涯萊居然和她說對不起。
他們在封印裏待了二十年,“醉柳居”被賣,阿陵被殺,這一句對不起又能彌補什麽呢。
“你知道嗎,我剛剛殺人了。他剛剛想上來救先倒下的那個,然後我用一條紗布從後面勒住他,讓他不能呼吸。然後慢慢勒緊,他很快就沒了呼吸。哦,對了,他是你們清峰山的弟子。”顧宣語氣輕快,不見一絲哽咽地說完了這段話。
她心裏升起了報複顧涯萊的快感,你不是讓我救蒼生嗎,我偏要和你說我是怎麽殺了他們的。
顧涯萊沒說話,他能說什麽呢,繼續站在父親的立場上審判顧宣這件事做的不對嗎?
“……阿陵怎麽沒跟你一起來?”顧涯萊生硬地岔開了話題。
“他死了,你知道是怎麽死的嗎?是你的好徒弟胡宗主一劍把他刺死的,說不定還是用你教的劍法。顧涯萊,你當真厲害,教的徒弟也一樣厲害。怪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稱贊你是英雄,你真是一個大英雄……”
顧宣覺得自己瘋了,可她的大腦卻很清醒地提醒她,說這些話顧涯萊才有可能會傷心,會心痛,會後悔。
顧涯萊可能真的心痛了,嘩啦嘩啦的鎖鏈被甩到鐵門上,顧涯萊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帶着掙紮和痛苦。
“阿陵……都死了,全都死了,哈哈哈哈……對不起……”
顧宣察覺不對,趴到地上從打開的小門望過去。她順着鐵鏈的方向去看顧涯萊,他抱着頭,嘴裏不停地呢喃,有時大喊出聲,像是和什麽人在吵架。
他有心魔,他在和心魔争搶這副身體的控制權。
顧宣退後兩步,手腳的力氣盡失,差點跌倒在地。
顧涯萊,你不是都成仙了嗎,怎麽會入魔了呢?
你做的這一切不都是為了成仙嗎?你怎麽會有心魔,怎麽會?……這讓我怎麽怪你,怎麽恨你……
那這一切,我還能怪誰呢,是我自己時運不濟嗎?
顧涯萊大口喘着出氣,看來是他贏了。
“宣兒,還記得我教過你的陣法嗎?若一靈力高強之人,将全身靈力灌于那法陣上,寄以血親,大陣将成。那是我的師父教我的,他的親眷全部葬于魔族之手。他一生,都在研究将魔族封印的陣法。我教過你很多遍,你記得的,對嗎?”
顧涯萊的聲音顫抖,帶着一絲希冀,像是将死之人最後的請求。
“我不會像你一樣,把孩子丢進那暗無天日的封印裏被蠶食生命。”
顧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她剛剛和顧涯萊說了這麽多,顧涯萊向她請求的第一句話,還是蒼生。
她不應該試圖去讓顧涯萊念及他們之間的溫情的,這一切都是白費口舌。
顧宣想起她小時候被顧涯萊抱在懷裏念書的場景,那時他想的也是如何把懷裏的女兒血祭嗎?
他真的……不曾對他們有一絲溫情嗎?
顧宣的心絞痛,體內是顧涯萊二十年前注入的靈力,至今還在她的身體裏翻湧。其實她的身體是承受不住這麽久的,但她的身體才剛和她的魂魄融合不久,那附着在魂魄上的靈力只一點點地侵蝕這具身體,讓她每天渾身刺痛。
她不明白這靈力除了讓她睡不好,在她的身體裏有什麽用,唯一一次想用來救阿陵,也沒救成。但顧涯萊現在說,還可以用來将血親血祭,真是天大的笑話。
顧涯萊,我的名字是你早已給我書寫好的命運嗎?
顧宣轉身,不想再在這裏呆下去了。她要離開這裏。
顧涯萊聽了顧宣的話,好似又被心魔纏住了。
鎖鏈聲嘩啦作響,顧涯萊發出了最後一聲:“……宣兒。”
顧宣應感回頭,鮮血從小門處流到了外面,順着粗糙的石頭,流到了顧宣面前。
顧涯萊倒在地上,看到了小門前的一縷銀絲,那是剛剛顧宣趴在地上時落下的。他的口中突然湧出一口鮮血,飛濺到了那縷銀絲上。
清峰山沒讓老年人給他送過吃食,這縷銀發是誰的不言而喻。
顧涯萊這才發現,他好像已經不記得顧宣長什麽樣了。他在這山洞裏待的太久了,無數個日日夜夜裏,他都在朝着幻想出的顧宣和顧陵道歉。
但顧宣真實地站在他面前時,他卻反而平靜了。他愧疚太久了,那些負面情緒堆積在內裏,反複翻湧。但這些情緒裏,唯獨沒有後悔。
他沒有後悔帶顧宣和顧陵上山,他沒有後悔在人族面臨滅族之際時,抓住那唯一的機會。
宣兒,下輩子別做我的女兒了,我不是個好父親。
他伸手,把顧宣給他的饅頭塞到了嘴裏,不讓更多的血液不受控制地向外湧去。
宣兒被封印那年……才剛二十歲……如今已生白發。
顧涯萊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柳霁,那時他将顧宣和顧陵一同封印,自己身上的靈力也所剩無幾,可等他拖着病體趕回家中,卻發現柳霁被魔族打成重傷,他也只趕上了最後一面。
柳霁那時已是無藥可醫,只吊着最後一口氣等着他。他趕到床前,柳霁往他身後看了一眼,什麽都沒問,從枕頭下拿出了“醉柳居”的地契,塞到他手裏。
柳霁的手掌很冰很冷,體溫在一點點流失,她的手定不住,一直在抖。但她還是牢牢抓緊了顧涯萊的手,用盡了全身力氣。
“……別讓他們白死。”
柳霁只是吐出了這句話,她沒有表情猙獰地質問顧涯萊,甚至于最後的神情都是溫和的,安靜的。
顧涯萊的最後一聲嘆息被塞到嘴裏的饅頭噎住,沒有吐出來。
世人眼裏英雄般的顧宗主,死于一個不知名的山洞,一抹陽光也不會照射到的山洞。
顧宣看着那個小門,血一直流,沒有停止。它們從顧宣腳邊流過,流出了山洞外。
她開始盯着眼前的血液,直直地發愣。
眼前的光影被擋住了,她扭頭,胡鹇帶着一群人烏泱泱地站在洞口,神情戒備地看着她。
“師父……”胡鹇聲音顫抖,險些沒站住,這對他打擊太大了。
身後是黃侪和那名顧宣說被自己殺了的弟子,他們扶住胡鹇,不讓他真的摔倒。
“你這妖女,先前裝瘋賣傻騙宗主将你放了,原來是打着這種主意。”“我看你就是魔族,還裝什麽,居然把顧宗主殺害了,我要你償命。”
清峰山的弟子們七嘴八舌地述說着顧宣的罪行,不外乎是償命,殺了她。
顧宣沒在意,她還是看着那一抹鮮血,它流到了山洞外,在陽光下變得幹涸。然後清峰山的弟子就踩着顧涯萊被曬幹的血跡聲讨顧宣。
有人上前來架着顧宣往外走,她沒有反抗,終于從那抹鮮血收回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