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和韓方代表談妥相關材料購買協議到最終簽訂,歷時七小時四十三分鐘,在談判期間,雙方一同在會議室裏使用了簡餐。
下午,施羽京已經很疲憊了,基本上都是金助理在代為協商。
施羽京聽着,沒有發表意見,偶爾往政宗實的方向看去。
政宗實坐在第三方的位置上,距離主談判桌有一定距離,用傳統的書寫方式在平板上認真記錄,幾乎沒有給過他一個眼神。全程只說過三句話,兩句對韓方代表提的疑問,一句問候雙方需不需要在公司用餐。
日漸西沉,一并愉悅地送走韓國代理,政宗實再陪施羽京到地下車庫。
金助理啓動汽車,政宗實打開了車門,施羽京抱着平板和紙質版協定草稿,上面圈圈畫畫,是政宗實用鉛筆留下的痕跡。
施羽京沒有急着進入車內,轉頭對政宗實道謝:“政總,你又幫了我一個大忙。”
“不客氣,互相幫忙,正好你找到了工廠代加工,我有這麽一個意向訂單,何況單價和具體事項都是你在談的,辛苦了。”政宗實展笑,眼角的細紋透出疲倦。
施羽京微微一愣,政宗實鮮少表現得如此客氣,他問:“沒休息好?”
“還好。”政宗實說,“後續有需要幫忙的再聯系。”
施羽京想要伸出去的手便收了回來,放在大衣口袋裏,“今晚本來還想請政總喝個酒。”
“明天早上要開會。”語氣很平和,無奈攤手,“工作日沒有那麽自由。”
施羽京會意,口袋裏的手指抖了一下,半開玩笑地問:“大忙人啊,那周末呢,政總還有時間單獨喝一杯嗎?”
“……羽京,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政宗實委婉地看着施羽京,施羽京無法從男人的含笑的眼睛裏讀出愉悅的情緒,只有禮貌含蓄,“讓金先生聯系我的助理就好了,有突發情況我會讓負責人跟你溝通。”
政宗實念過很多次施羽京的名字,從語調裏略微不同的起承轉合,他能輕而易舉分辨出來政宗實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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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多年都是如此,政宗實的态度也很簡單清晰,無非是行與不行。
“哦……不是工作呢。”施羽京涼涼地說着,手不禁握了拳,指甲陷入掌心肉,面部肌肉的顫抖幅度不大,而這句話聲音太小,政宗實皺了皺眉,露出疑惑的表情,似是問“說了什麽”。
施羽京說“沒事”,很快端出一個大方明朗的笑容,伸出另一只手:“知道了,後會有期。”
“慢走。”政宗實自然地和他握手,松開,“後會有期。”
施羽京上了車,後視鏡裏,政宗實在原處站了一會兒,便轉身離開了。
施羽京知道,他們就這樣倉促突然地結束了。
和五六年前的結束不一樣,這一次是徹底地、從政宗實的生活裏剝去,像剝橘子皮,一整層抽筋脫骨地撕掉。
可與此同時,不知為何,施羽京前所未有地放松,連續好幾天的熬夜,終于舒出一口濁氣——似乎頻繁接觸對韓業務之後,他的體格也如韓國人般,咖啡比血液更可靠,整宿整宿不睡覺。
車內暖氣裏充盈着雪松味道,熏得他睡意上頭,口袋裏緊握的拳頭慢慢松開來,從大衣夾層取出煙盒,拿出一根煙,夾在指間,但沒有點燃的欲望。
金助理在一旁用韓語輕柔地同他彙報他今日不在公司一天的事宜,末了,提醒他晚上有航班,是去日本的,行李已經準備好了,現在直接送他去機場。
施羽京一下子沒有記起來在日本有什麽項目,正想抱怨,金助理“啊”了一聲,告訴他,是從交接的前任私人助理那裏得知他一年前就給自己定好的生日假期。
十二月他計劃去箱根泡溫泉,只不過當時助理說要定雙人套票,金先生以為雙人是包含助理一份兒的,金先生直言想請假回韓國、不打算陪同,但依然替他做了這個安排,按照雙人行的标準預定了酒店,定制了路線細節。
同時很貼心地說,“如果沒有人陪同的話,我可以單獨再做一份個人版行程給您。”
施羽京寬慰地笑起來,誇贊他可靠,打開平板,白紙黑字的電子合同上彈出金先生用藍牙發給他的《箱根溫泉之旅》手冊,內容是中日韓三語通版。
而返回界面,便是尚未來得及關閉的電子合同。
這是政宗實答應送給他事務所的開業大禮,原本是施羽京随口一提的巨額訂單,意料之內,政宗實雷厲風行地承辦了。
他想這是他會愛政宗實的原因。說一不二、絕對地可靠。
而這也是他能從政宗實那收到的最後一份禮物。
糾纏這麽多年,他似乎很累了,當然有可能只是今天特別累,七個多小時,幾乎沒有休息。
政宗實含蓄地表達不再聯系的意願時,和以前不一樣,以前兩人會吵架,那時候政宗實說別聯系,就算面色不顯愠氣,口氣還是帶有怒火的,縱然他生氣的表現形式是拒人千裏的冷漠。
但這次他們都很平靜,政宗實甚至對他格外和顏悅色、彬彬有禮。
施羽京沒有多意外,這一刻遲早要來,他甚至不想去深究原因,反正不是他的錯。
不是他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他和政宗實,都不算情侶,談何虧欠?
一筆鈔票一筆情義,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計算得幹淨利索,施羽京不認為他吃了虧,政宗實亦仁至義盡。
後會有期。
施羽京默念着這句話。
合同上甲乙丙方的簽字,龍飛鳳舞,施羽京摸了摸政宗實的名字,抱着輕薄冰涼的平板,在副駕駛沉沉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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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用過商務晚飯,又折返公司加班,等回到家中,政宗實沒有碰見政語。
他這幾天一直忙于和韓國公司的合作,鮮少回家,至少在月底聖誕假之前,許多外資業務都需要做一個收尾。
而今年過年早,一月中旬便是除夕,財務部門忙得腳不沾地,許多清算審核也需要政宗實過目。
頂着內外項目雙重壓力之下,還得忍受人力資源的總監一開會就話裏話外地和他抱怨獎金薪資的問題,說今年公司效益一般,各大企業如何調整獎金,有的企業只發了十三薪雲雲。
但副總又不願意拍板下調獎金力度的方案,要把這簍子事丢給他做,財務那邊拿不到方案,無法核算,日日在催,公司的員工也議論紛紛。
特助康月這兩天幹活都焉了吧唧的,政宗實一問,康月旁敲側擊:今年年終獎是不是有變故?政宗實斥她不要聽風就是雨,總裁辦的人上班還沒精打采,讓別的部門怎麽信服?
而他對獎金一事又無法給出清晰的答複,涉及到全公司這麽多員工的利益,不是一時半會拍腦門就能決定的,他還沒來得及處理。
這幾天光是那個韓國人就讓政宗實焦頭爛額,對方面上格外友善,私底下咬緊了那麽一個半個點的利潤,就是不松口,還特別能喝酒。
今天談了七個多小時,幾乎耗盡了他的精力,結果談判結束後,對方一定要和他吃飯,說什麽不吃山珍海味,就去整點烤肉喝點酒。
政宗實不認為自己酒量很差,何況解酒藥是必要的。
但是在這位血液是由咖啡和酒精組成的韓國代理面前,代理倒是喝得高興了,和他吹起牛皮,說的話韓語不像韓語,英語不像英語,政宗實頭暈眼花,仔細聽着發現是代理學的粵語……
解酒藥似乎沒怎麽起作用,他不知道這代理從韓國帶來的到底是酒還是蠱藥,回到辦公室眯了半個多小時才強撐着把郵件清完。
政宗實解開袖口和領結,兩層樓的房子四面漏風一般,不開暖氣、沒有人氣,在毛毛雪紛飛的夜裏可謂月亮上的廣寒宮。
他坐在沙發上,沙發的軟皮很涼,隔着衣物浸入他的身體。
政宗實看了一眼日期,騰躍今天應該比完賽了,怪不得政語不在家。
頭仍然有些暈,他放下手機,黑漆漆的客廳裏,只有金魚缸是亮着幽幽藍燈的,小魚兒在恒溫的清水中怡然自得。
政宗實盯着魚缸發呆,又緩了一陣,他摸了摸冷硬的手機殼,回想起羊咲在他家那天的事情,已經過去一周了,羊咲沒有來過微信、朋友圈裏也沒有更新,哪怕是簡單的訓練日常也沒有。
空閑時打開一看,僅三天可見。
現在他們比完賽,是贏了還是輸了,贏了的話,返程的大巴車應該會很熱鬧,羊咲和小語是不是要聊很多話。
在他視線範圍之外的地方,會說什麽、做什麽?輸了的話,羊咲會不會難過,兒子呢,兒子輸了比賽大概會發脾氣罵人。
政宗實忽然發覺自己很荒謬,對兒子喜歡的人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但他又控制不住地想起羊咲那天被換下場在他懷裏哭泣的模樣,倔強又脆弱,像被困在籠裏的獸,一經想起,便仿佛能摸到羊咲的臉,臉上熱辣辣的眼淚從指縫間滑落,和眼前魚缸裏的魚兒一樣。
政宗實當時想要親吻他的沖動達到了頂峰,卻毫無辦法,他一向是理性客觀的人,在任何場景下、任何時間裏,似乎從小便如此。
小時候經常半夜流鼻血,他的第一反應永遠是立即去衛生間處理鼻血,弄髒了衣物馬上脫掉換洗,血液剛沾上時是最好清理的,再困都要及時洗掉。
遇到任何麻煩,他的第一反應從來不是哭鬧。
一直活到四十歲,生氣和痛苦的時刻非常多,失态和哭泣的時刻幾乎沒有。
即便年輕那會兒,意氣風發,控制不住情緒也只是回家對着死物發洩。
後來又學過跆拳道,政宗實還記得跆拳道老師告訴他,生氣了就忍三十秒,要說什麽做什麽,都放在三十秒之後;痛苦了就去跑步,一公裏兩公裏,跑光所有氣力為止。
政宗實往後靠着,望向天花板,水晶吊燈高懸,反射從陽臺玻璃窗落入屋內的細微燈光。
可沒有人告訴他,未解決的情緒依然會反噬,這種時候,要怎麽做。
壞情緒悄無聲息地,在黑夜裏、酒精麻痹大腦的時候,成倍地在胸口翻湧。
他的食指在手機上若有若無地敲着,撥通了羊咲的手機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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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語:聽我說,謝謝你,看開點,還有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