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手機在口袋嗡嗡震動起來,羊咲掏出手機,屏幕一串陌生的號碼,他習慣性挂斷,手機又響了起來。
政宗實垂下目光,擡擡下巴示意他直接接聽就好。
早上八點鐘不到,對方自報家門,是羊咲的小姨,羊咲母親的親妹妹。
二人已經有大半年未通話,逢年過節發個問候的微信,上一次見面,是在今年清明節回媽媽老家掃墓。
母親的骨灰應母方全家的要求,葬在她老家附近的山坡上。
羊咲勢單力薄,只好自己去城區寺廟替母親求了一個牌位,以求早日超度、來世無病無災,而遇上祭祀日,羊咲總得抽空去她的老家。
“姨媽,您這麽早就醒了嗎?”羊咲和小姨關系不算親近,尤其母親去世後,她的親友逐漸淡出了他的生活。
小姨媽倒是很熱絡地同他先問了個早,又問有沒有打擾到他,得到羊咲否定的答複,小姨哎喲地笑了笑,“沒什麽特別要緊的事,我年紀大睡不着了,起得早……起來想到昨天晚上看新聞,好巧看見了你的賽後小采訪?現在是在——騰、躍——踢球,是不?”
羊咲懵懵地說“是”,那個采訪應該是一個多月前小組賽的進球集錦。
羊咲踢球的事情家裏人都曉得的,以前媽媽時常在聚餐時偶爾會誇贊兒子。
小姨媽贊揚了幾句,話鋒陡然一轉:“羊從容咋樣了?”
問起羊從容,羊咲下意識看政宗實一眼,政宗實和他對上視線,露出令人寬心的微笑,騰出一只手,突然握住了他,拇指在他的虎口慢慢摩挲。
羊咲愣愣低下頭,望着那縮不回的、交疊的手,又擔心政宗實單手扶方向盤會不會不安全,但汽車依然平穩地在馬路上行駛。
羊咲磕磕絆絆說:“我爸爸,最近……也在工作,挺好的。”
“啧。”小姨一如既往地對羊從容流露不滿,話語輕蔑,“他能幹什麽工作,以前就是這樣,阿姐在的時候靠阿姐,阿姐不在了,靠你,偏你還是姓羊的,他家裏人還記得你這個孫嗎?!逢年過節一個紅包給兩百打發叫花子呢!阿姐走的時候,他家一個人都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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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咲不答言,從市中心到城郊,途經一道跨江大橋,他偏過頭對着眼前擋風玻璃外開闊的江景發呆。
政宗實的手又握緊了一些,完完全全覆蓋住他的手背,熱量逐漸升高。
他神色關切,而羊咲不知道如何回應,家裏的糟糕事,讓政宗實聽見的話,令他沒有臉面,心生煩躁。
羊咲費了點力氣想縮回手,魚似的滑,欲從政宗實手裏溜走,卻在脫離的最後一個瞬間被他扣住了手腕骨。
與此同時,小姨在電話那邊念叨着:“我知道咲咲你不愛聽這些,但是姨媽還是要同你講的,你現在這套房子都是你在還房貸,羊從容付出了什麽了?當初他家就只出了裝修的錢,這麽簡簡單單不過十五萬,小姨我都支持了五萬塊給阿姐也!但是這房子挂的名字,羊從容憑什麽算在裏面?你可得看牢你爸了!”
“小姨。”羊咲忍下心裏的火氣,一字一頓,“他是我爸爸,他的就是我的,沒什麽區別的,您不用擔心……”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而已,哎你沒長大真的不懂——”小姨媽無奈地嘆氣,停頓片刻,語氣漸緩,“其實我也不是來找你講這個的,一下子沒忍住。”
羊咲等了幾秒,手心微微冒汗。
轎車駛出大橋,下坡時,能望見兩條冗長的車尾燈,紅通通的,往主幹道彙入。
“下雪了。”政宗實忽然說。
他按下了羊咲那一側的車窗,羊咲仰起臉,從窗外飄入十分細小的雪星子,飕飕的涼風吹走了臉頰因煩悶而起的燥熱。
姨媽繼而說:“咲咲,姨媽就是想問一下你對當足球教練有沒有興趣呀?不是正規的俱樂部,就是少兒足球,那種興趣班的教練。”
“興趣班?”
吹了一會風,窗戶又被人無言地關上了,馬路上的噪音淡去。
“嗯呢,就是我這呢有個教練,他過完年合約到期,不教了。”
羊咲想起來小姨媽是開少兒課外興趣班公司的,有點像少年宮的性質,只不過做的都是體育項目。
起初都是室內的乒乓球、羽毛球,近些年來家長對小孩兒強身健體的需求越來越高,小姨賺了一點錢,新增了不少室外項目,足球也許是受阿姐生前時常念叨的影響而做的新投資。
“不過呢,就是位置可能偏了一些,在我這邊。”小姨嘟哝說,“畢竟足球場地這麽大,地皮這麽貴,何況你那省會。”
小姨一直住在媽媽的老家,賺了點錢也不打算搬到隔壁的大城市。她和外公一起生活,說要給老人家養老送終。
羊咲對這個工作并不排斥,考慮了一會兒,“主要是我在騰躍簽了三年,一時半會兒也沒辦法回去。”
小姨媽笑言:“我曉得的呀,不着急,你感興趣可以空閑的時候來嘛,兼職感受感受,足球剛開班不久,也沒有很多生源,來應聘的教練……一言難盡!我們做少兒體育的還是希望年輕教練來教,不然五大三粗的要把小孩子吓壞了咯!你想來就和姨媽講一聲,哝?”
“好啊。”
姨媽滿意地挂斷電話,挂之前還讓他多留個心眼,不忘損一嘴羊從容。
母方的親戚總是令羊咲難以形容,對他爸爸的惡意太大,卻對媽媽是格外愛護的,因而他夾在兩人之間,如同漢堡,這個垃圾食品面包層裏夾雜的蔬菜番茄小洋蔥,處境尴尬。
通話一結束,政宗實就收回了手,搭在方向盤上,沒多少動作,汽車卡在路中間龜速挪動。
羊咲握了握空落落的手心,被牽住時他是混亂的,政宗實适時的松開又讓他思緒回籠,叔叔大概是擔心他情緒太激動。
望着窗外飛雪,他低聲道:“一些家裏的事。”
“嗯。”通話內容政宗實都聽見了,表示理解地點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電臺不知何時被關掉了,SUV的隔音效果極好,聒噪的對話結束後,一時間只剩寂靜。
走了一小段路,羊咲聽見政宗實問他:“你以後想做職業教練嗎?”
羊咲沉吟,回答說:“考慮過這條路,以前覺得不現實,現在想想,好像教教小孩子應該是可以的,職業俱樂部就不可能了。”
“我們城市也有不少少兒足球訓練營。”政宗實目視前方,平靜地說,“留在這裏或許更好,一是因為你的家在這,習慣了這裏的環境,二是,大城市和小城市帶給你的機會和眼見始終不在一個層面,叔叔一直都想跟你說,要往更大的平臺發展,不論如何都值得努力。”
政宗實傳遞給他的的确如此,否則也不會支持他去參加巴黎的冬令營。
“在這裏嗎……”羊咲合上眼眸往椅背一靠,沉默下來,腦海裏浮現出這片城市繁華熱鬧的景象。
起初在這座一線城市生活,不過是因為媽媽在這裏念大學又留下工作,他自然而然就在這裏出生長大。
媽媽的事業一帆風順,養活一家三口,可惜後來因為生病住院花了不少錢,只剩一間沒有還完貸款的房,車子早就變賣掉了。
說實話,這樣的生活,咬牙堅持向上爬,羊咲每天都感到疲憊,形單影只,壓力很大。
回老家的話,他就可以把這套房轉按揭賣掉,有一小筆錢,帶爸爸去過小城生活,壓力會小很多,也更現實,小姨為他提供的一條執教道路未嘗不可。
讓他不舍得的,是房子裏殘留的、所剩無幾的母親的痕跡。
當然也有不甘心,二十多歲最好打拼、最有希望的年齡,丢掉媽媽留給他的一切,似乎像一則笑話。
政宗實見他一直沒有講話,彎了彎嘴唇,盡可能輕松地說:“有需要的話,叔叔可以幫你。你可能怕麻煩我不願意接受,但是找一份适合你的工作對叔叔來說沒有那麽困難,不會耗費我很多精力,如果最終要離開球隊的話。”
手指絞着衣服,羊咲不解政宗實為何要幫他,其實令他困惑的事情太多了,“但是我——”
“小羊。”政宗實截住了對方的話頭,轉折詞彙一蹦出來,不用聽完也明白是婉拒。
他嗓音的醇厚,耐心地說:“我希望你能留在這座城市,是出于個人理由,不為所謂的前程和眼界。”
不知不覺,政宗實的車停在了一棵落光了的禿木之下。
貫穿南北的環城高速過于擁堵,政宗實便在岔路口把車開了出來,駛入一片安靜陌生的老城區。
馬路兩邊的樹和這一棵一樣,挂不住一片葉子,陽光和小雪一并墜落,昨夜下過雨,地面潮濕,小雪粒落入街道就已經化開了,變得很髒。
政宗實說希望他留在這座城市,羊咲一顆心更加雜亂,令他困惑的事情于是又多了一件。
而他終于承受不住政宗實一次次的饋贈,情感和物質,羊咲認為那是饋贈,不是施舍,政宗實從來沒有表現出同情,政宗實似乎只是想送他這些“禮物”,像答應施羽京會給他韓國的訂單,對政宗實來說都是很容易的事情,理所當然,不會摻雜多餘的情愫。
而叔叔不明白他有多麽不安,這些話語落入他的耳朵顯得多麽暧昧,比如什麽叫出于個人理由?比如和他共進早餐為何能成為最好的時刻?比如那一則朋友圈的文字……
朦胧绮麗得宛若編制了一只捕夢網,如果他誤讀的話,他就能輕而易舉陷入叔叔的溫柔鄉。
可是不行,政語的警告提醒總是硌在心口,偏偏無法提問。
“叔叔,”羊咲的聲音帶着顫抖,無數殘酷的告別是攪在喉嚨裏的絲帶,他最後只說了一句最含蓄的,“我想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