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再次得知路易莎醫生的下落, 是在五天後的一個傍晚。
阿淞正在市中心的一家商店購物,偶然一偏頭,發現櫥窗外有個熟悉的身影經過, 阿淞飛快追出去, 攔住那個穿着風衣的長發女人, 那人回頭, 豁然便是路易莎醫生。
“是她, 我确認過了, 不過……路易莎醫生好像很不願意再見到我,也不想和我對話, 她看上去精神不太好, 總是低着頭,有點瑟縮, 我剛一放手,她就飛快走了。”阿淞頓了頓,又道:“之後,我去找她的家人,想告訴她們這個消息, 這時才發現, 她們一家人都搬走了。”
不知道路易莎醫生究竟遭受了什麽, 但她已經無法再回到從前的生活狀态,更不可能再回到莊園,繼續這份工作。
聞人衿玉本來還想重新找一位醫生填補路易莎醫生的缺位,但, 在諾德醫生、路易莎醫生的接連事故之下, 已經沒有人敢擔任聞人時濯的專屬醫生。
聞人衿玉沉默片刻,說:“如果還能再見到她, 替我給她多結一份工資。”
阿淞答應下來,見她神色不對,又岔開話題,“瞧瞧我今天買的項鏈,好看嗎?”
聞人衿玉點頭,“很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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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次會面後,聞人衿玉再也沒有見到聞人時濯,盡管兩人就住在同一棟房子,物理位置十分接近。
晚餐時,兩人意外在餐廳碰面。
聞人時濯主動坐到了近處,甚至介紹起菜品,“這道燴魚片,你應該會喜歡。”
聞人衿玉把餐盤推遠,挪動椅子,起身。
聞人時濯立刻按住她的椅背,他看上去極為困惑,“我以為你會很開心,路易莎醫生并沒有死,她活着回來了,我考慮到你的心情才這樣做,你卻不高興?”
聞人衿玉覺得匪夷所思,但她不願意再就着這相似的話題和他反反複複地糾纏,她搖了搖頭,“已經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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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四樓忙忙碌碌,規格各異的行李箱堆滿了整個走廊,傭人們來來去去,配合着把行李箱往樓下搬。
聞人時濯被這聲音驚動,走近了,道:“你們在做什麽?”
一個男仆恭恭敬敬地回答,“衿玉小姐打算搬去另一棟樓居住,所以先收拾一些東西送過去。”
聞人時濯怔了一會兒,忽然道:“不許搬。”
男仆不明所以,愣在當場,緊接着,某間房門一動,聞人衿玉走了出來,她對男仆吩咐,“按原本的計劃就好。”
聞人時濯看着她,“衿玉?別再胡鬧。”
聞人衿玉不禁一笑,“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評價。”
她神色很平靜,“你說得對,我們對各自的人生負責,為了不再有不必要的矛盾,我們應該分開,保持更遠的距離。母親也同意這個觀點,她甚至重新立了一份遺囑,平分財産。”
聞人時濯又問:“你是認真的?”
聞人衿玉示意他看眼前這一切,“當然,我說過很多次了。”
聞人時濯似乎是生氣了,轉身就走,即便如此,聞人衿玉也沒有什麽波動,她回過身來,說道:“辛苦各位,最好能在中午之前搬過去。”
說是搬出去,其實也只是搬去莊園內的另一棟建築,她不願意離母親太遠。
搬運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效率很高,沒過多久,收整好的行李幾乎都被搬走,至于剩下的,大型家具之類,另一棟宅子裏有現成的,規格也差不多,即使品質稍微次一點,多适應一下就好。
聞人衿玉最後一次停在自己的卧室門口,她環視四周,伸手撫摸牆紙的花紋,感到一些留戀。
忽然間,房間開始震動,天花板上的吊燈也大幅度晃動起來,一個女傭失聲驚叫,卻立刻撲過來護住了聞人衿玉,“衿玉小姐!這是怎麽了!”
很快,樓上樓下的人都被驚動了,建築之外也有人驚呼,隔着窗外,可以看到一隊武裝救援人員,正快速向這裏靠近。
無論如何,聞人衿玉與傭人們匆忙跑了出去,站在建築外的草坪上。
她驚詫地發現,這棟牢固的建築竟然破開了一條縫,大概是五樓的位置,外牆上砸開了一個大洞,自內而外,不斷有灰塵沙礫從上面掉下來。
聞人時濯站在那條縫隙裏,身邊是一個兩人高的拆卸機器,正在按程式破除房間之間的隔層,而他本人拿着一把電鋸,正沿着牆面平平往下劃去。
在機械運作之下,牆壁破開一半,沿着某間琴房的中軸線,切成兩半,許多木箱、樂譜的碎片紛飛,其中一架古典三角鋼琴,也被破成了兩半。
曲女士飛快趕到,被眼前這一幕吓得魂飛魄散,她試圖阻止,聞人時濯聽見了,卻只是看了她一眼。
聞人衿玉心裏充斥着巨大的荒謬感,她接過救援人員的天梯,親自攀登上去,她站在破損的牆壁邊緣,盡力冷靜地問:“你在幹什麽?”
聞人時濯暫時停止了動作,放過了另外一道牆壁,他解釋道:“財産分割,要一分為二才公平。”
“與其讓你搬走,倒不如把這座房子拆成兩半,做一個真正的分割,我們各自擁有一部分,這樣不是很簡單嗎。”
他不正常,他瘋了。聞人衿玉心裏閃過這個念頭,她又一次想起與白珞琳的最後一面,眼前這一幕,讓她感覺非常悲傷,詭異,又難過。
良久,她說:“你不該毀掉我的琴房。”
聞人時濯微笑道:“抱歉,我以為你不會在乎。”
聞人衿玉發現了,他其實根本無法對話,他說的每句話都沒有經過思考,不能代表他的任何一種想法,他只是條件反射一般,機械性地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
聞人衿玉往前走,她說:“哥哥,別再這樣了。”
大概是從她的神情中看到了某種端倪,聞人時濯的雙眼被點亮,他說:“你不生我的氣了?”
聞人衿玉在心底嘆氣,她不是不生氣,而是真正發現了,哥哥已經改變得太徹底,他甚至無法自控,根本不能把他當成一個有正常心性的人。
說來奇怪,當聞人時濯狀态正常,只是純然的冷漠、惡毒時,她覺得他陌生、可怕。當聞人時濯的行為徹底超出了正常人的限度,變得不可控、瘋狂時,這明明更加可怕,她反倒覺得他可憐。
當他開始改變,她忍不住想要離開他。但當他徹底變化,她反倒不能離開他,不忍心,也不願意對他置之不理。
說到底,他畢竟是她的血脈同胞,是和她一起來到這個世界的人。
她忍不住在精神上貼近他,試圖安慰他,實際上,她沒有靠近一步,因為他身上的氣息令人反感,無形阻隔了她,矛盾交織,她覺得可恨又可憐,嘆息道:“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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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谌作為聞人衿玉的附屬品,好吧,一位家屬。他自然是要和她一起搬走的,沒曾想,等他下班回到莊園,卻發現原本要搬走的東西又原封不動送了回來。
他向周圍人詢問,但傭人們語焉不詳,他問了好幾個人,才拼湊出一個模糊的真相,他不禁有些恻然。
“你比我想象中更加心軟。”霍谌說。
聞人衿玉并不認同這個評價,“是嗎。”
霍谌的通訊器忽然又響了起來,最近常常這樣,似乎總有很多信息需要他去處理。
而這一次,他竟然立刻離開這個房間,去接聽通訊——這是從前沒有過的事情,無論事态再緊急,他至少不會把聞人衿玉撇下。
霍谌的臉色顯而易見地不好,似乎是聽到了什麽糟糕的消息,聞人衿玉并不真正關心,卻也悄悄猜想,究竟發生了什麽?
此時,本該在皇宮議事的聞人公爵回來了,她要求聞人衿玉立刻去見她。
“女皇的新令頒布,她要組建一支新的軍隊,與從前不同的是,這支軍隊不限制教育背景,甚至不限制性別,只對身體條件做了要求,并且,軍方表示,事态緊急,越快越好。”
聞人衿玉不由皺眉,“真的要發動戰争嗎?”
聞人公爵苦笑道:“即使是女皇那樣的性格,也不願意看到戰争發生,但是,風信帝國不斷挑釁,我們不可能毫無應對。”
“而距離那個時刻,應該不遠了,就在半小時前,他們的一支隊伍炸毀了邊境線上的一座大橋。”
聞人公爵的神情很複雜,聞人衿玉猜測道:“母親,難道還有什麽壞消息?”
“談不上壞消息,只是,”聞人公爵道:“發動戰争是萬不得已的應對方法,在那之前,我建議女皇派人去和風信帝國政府談判,她同意了,并且,她決定派我去。”
聞人衿玉豁然起身,“這怎麽可以!”
聞人公爵安撫地看她一眼,“沒事的,不過是談判而已,古往今來,還是安全歸來的使者更多一點。”
這不一樣,聞人衿玉不願意用卑劣的視角去猜測女皇的做法,但事實上,女皇在她的心裏已經沒有信義可言。
女皇對聞人公爵本來就積壓了許多怨氣,現如今一個恰好的機會擺在面前,即使聞人公爵平安回來,是不是也可以随意扣一個辦事不力的帽子呢?
聞人衿玉焦灼道:“不一定非要您親自去,一定會有更合适的人選。”
聞人公爵只是沉默着,撫摸她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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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位意外的訪客來到了聞人莊園,表示要拜訪衿玉小姐。
是蕾西·諾拉和霍鈴,她們衣着隆重,安靜地等在大廳,看見聞人衿玉後,露出了輕松的笑意。
她們是來向聞人衿玉道別。
“我和霍鈴通過了軍隊的選拔,如果戰争真的開始,我們會加入第一支先遣隊伍。”
聞人衿玉感到吃驚,一方面是因為她們的選擇,另一方面,“你們有接受足夠的訓練嗎?”
蕾西·諾拉解釋道:“噢,我們目前是文職工作,對身體機能的要求沒那麽高,不過還是要随軍行動。”
聞人衿玉點點頭,她腦子有些亂,說道:“祝你們好運。”
等到她們離開,聞人衿玉後知後覺意識到,這兩個女孩已經沒有其餘的聯系緊密的人,所以才會特意來和她告別,盡管她們算不上交往密切,但……她們大概是把她視作了此地的一個情感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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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被風信帝國的頻頻挑釁氣得不輕,卻又無法立刻反擊,她召集了許多官員,緊急商量對策,不出片刻,聞人公爵又被召回皇宮,繼續參與讨論。
聞人衿玉同樣感到了不安,一種被時局催促的不安。
過了一會兒,霍谌從室外回來了——他的這次通訊,花費的時間可真夠長的。
聞人衿玉看到他,幾乎是情不自禁地微笑,她說:“幸好今天天氣還不錯。”
霍谌走近了,他臉色微妙,提起兩人原本在聊的那個話題,他說:“另外,你比我想象中還要在意聞人時濯。”
聞人衿玉不明白他說這些做什麽,她随意道:“他是我的家人。”
霍谌似乎在猶豫着什麽,他猶豫了很久,仿佛無聲間做了什麽無比艱難的決定,時鐘再次敲響,他推開窗,看着遠處绛紫色的晚霞。
他忽然說道:“潮汐,這是一個組合詞。”
聞人衿玉不解,她幾乎停在原地反應了一會兒,然後才意識到他指代的是什麽。
潮汐,那一種來自風信帝國的違禁藥物。
霍谌看着她,慢慢說道:“海水的流動,自然的運轉,白天的海水翻湧稱為‘潮’,夜晚的則稱為‘汐’,潮汐,指的不是單獨一種藥,而是兩種相輔相成、配合使用的藥物。”
聞人衿玉感覺腦子裏的迷霧漸漸散去,不只是關于所謂的禁藥,還有,關于他。
霍谌說道:“很多時候,人們認為無限制地拔高才是有益的,事實上,當阈值超過身體能承受的極限,退無可退時,他們需要的是限制。”
霍谌走進房間深處,他拿出警局給他的配槍——他身無長物,幾乎沒有別的額外的東西,他很快拆掉槍械,從內部的某個縫隙取出了一支微小的容器,一支透明溶液,他遞過來,“這個,是他現在真正需要的藥,如果你願意,可以給他用。”
聞人衿玉沒有伸手去拿,霍谌把它放在近處的桌子上,看他的動作趨勢,似乎想靠近來擁抱她,卻又被她臉上的神情所阻絕,沒有再近一步。
“我必須要離開,”片刻後,霍谌幹脆地轉身,說:“那麽,再見,衿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