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章
第 65 章
秋月又圓 第二
回到家中,沈沖天單喚惜寶到身邊,問道:“知道為何帶你們來京城嗎?”
惜寶思忖一時,為難回答:“義父不做盲目之事,只是心思難猜。”
沈沖天大笑道:“我做的盲目無頭緒事情不要太多!事有輕重緩急,如何站穩局勢,扭轉局勢,才是關鍵。這裏是京城,你的祖地,也是你文家發家興業之所在,你文家的祖業,祥麟錦綢緞莊就在這裏。當年我從這裏帶走你,如今帶你回來,助你富業興家,兌現我的承諾。”
惜寶又喜又驚:“義父要重建一個祥麟錦!”
沈沖天讓惜寶坐在身旁,耐心解釋:“何必費那個勁。當年文家出事之後,我帶走你,而你文家的産業,被周家使些手段得到。也就是說,祥麟錦至今仍在,只不過掌握在周家手中。我們當初三兄弟結義,義兄出事,兩位義弟分別得到義兄的兩件心頭寶貝。”
惜寶打趣道:“義父虧了。”
沈沖天被逗笑:“是啊,貌似我虧了。但你名惜寶,是你父親所珍惜的‘寶’,真正無雙的寶貝。祥麟錦嘛,同瑞绮閣,還有你的大将軍封號一樣,都是外物。于一個在凡間行走的人來說,有,更便利;沒有,也無妨。”
惜寶不解:“凡間行走?”
沈沖天語重心長叮囑:“将來,總有義父照顧不到你的時候,跟着姐姐和祖父,總有你的好歸處。”
惜寶心底納罕,義父都沒有了,何來祖父?又不敢明着質疑,只是唯唯諾諾地答應着。
沈沖天問道:“文大将軍,若是我說,限你三月之期奪回祥麟錦,你有何好計謀?”
惜寶驚訝:“三個月!這跟明搶也差不多了。”
沈沖天應道:“嗯。文大将軍可有疑惑?”
惜寶還真有疑惑:“義父所說的周家,可是前幾日帶我和姐姐去拜訪的那家。義父真打算明目張膽上手搶奪。萬一招致非議,說義父忘恩負義,不顧及義兄屍骨未寒,該怎麽辦。”
沈沖天嘆息道:“這番話可不像征戰殺伐的将軍,倒像個言官。快莫要學那一套假仁義,僞性情。我原本還擔心,見到周二哥如何提起這話,誰知二哥過世,倒省下一番口舌。我已定好一處酒席,明日叫上瑞绮閣的幾位老掌櫃,還有一些鋪子裏原先的老人齊聚一處。咱兩個先細細打聽打聽關于祥麟錦和周家這些年狀況,知己知彼,再作定奪。”
“義父”,惜寶躊躇不決,小心問道:“今日既然義父提起,寶兒也冒昧問一句心底的疑惑,為何當年您和我父親一樣的罪名,您能安然無恙返回天狼,文家卻要背負所有罪責,抄家滅族?”
沈沖天平靜回答:“知道我倆的區別在哪裏嗎?我是天狼王爺,是奉旨到中原的迎親使,而你父親是平民。我沒他有錢,他沒我有權。中原的官員殺了平民,保住王爺,換來兩國和平,贏得政績,還得到平民的錢,何樂不為。”
惜寶忽然忿忿不平:“這就是人人擠破腦袋都想争奪的權勢。”
沈沖天仍舊保持平靜:“對,這就是可以讓人為所欲為的權勢。好孩子,這可不是你該感慨的話。別忘了,你十五歲西征還朝,功成淩雲閣,敕封騰骧侯,拜正二品大将軍,賜田畝府邸,而更多的人,拼殺一輩子,連個百戶都掙不上,只能抱着殘軀歸老荒園。真是因為你有勇有謀,戰功卓著,還是因你是齊王的義子。你能耀武揚威長街打馬、策馬出入皇禁,甚至敢在皇宮大內打架,事後只被關在家中抄了三個月的書。你見過的,得到過的,是多少人拼盡一生,甚至三生,想都想不出來的,這也是權勢。你親率數萬禦林軍,包抄所有柱國世家府邸,朱筆一揮,法場血流成河,廟堂一掃而空,你的淩人盛氣,曾與你打架的契氏那小子的頹廢敗勢,這些都是因為權勢。”
惜寶耷拉着腦袋:“義父,我不知該怎麽說,忽然之間覺得心中十分難過,很困惑。”
沈沖天聽着語氣,安慰道:“好孩子,這就對了。”
“啊?”
沈沖天語氣和緩地開解道:“你享受過權勢的便利,也親歷過權勢傷人遠勝刀劍。權勢就是這樣,它一邊哄着人,一邊暗暗尋找人身上的小缺損、小傷痕,逐漸擴大,不見血,不覺痛,甚至感覺有幾分舒适安逸。終于,一個人從皮肉到心神,慢慢被它吸食榨取幹淨,權勢借此變得更加強大,更加誘人,繼續尋找下一個目标。你能感覺困惑,是因為你開始醒悟,只是苦于為權勢所累,尋不到出路。慢慢地,随着你的心神逐漸清醒,心思逐漸透徹,權勢也罷、金錢也罷,在你身上,它只是一個物件,就如同吃飯用刀箸、睡覺用枕頭一樣。沒有人會牢牢抓住枕頭不松手,也沒有人會擠破頭去争搶一只枕頭,更不會有人明明不需要,卻背着枕頭到處走,到處炫耀。”
惜寶幹笑:“義父今日這樣勸我,不怕我喪失鬥志,變得渾渾噩噩?”
沈沖天欣慰笑道:“整日渾渾噩噩的人,不會因為一句話如此,而是本來如此,通透的人只會更加通透。我今日對你說這番話,是因為後面很多事情都要你自己去做,你長大了,義父也老了,頂多在後面替你坐鎮而已。估計在不遠之日,你就要離開義父和沈家,獨當一面,成為文家真正的當家人。義父信你的本事,只是擔心,生怕你重蹈我同你父親的覆轍。那種教訓實在太過慘痛,不忍回望。”
安撫下惜寶,沈沖天将瑞绮閣那些還健在的老人都聚在一起,向大家詢問京城和周家這二十年情形。
從前的一位老掌櫃笑呵呵道:“當年咱們瑞绮閣在京中獨樹一幟的時候,周家才剛剛站穩足跟。只憑着沈當家的本事,要不是出了一連串的事情,文家又怎會趁虛而入,更不要說那個周家!”一句話迎來幾位老人一片附和,惜寶在一旁聽得有些尴尬。
沈沖天不動聲色地打住話尾,問道:“如今周家在京中如何?”
老掌櫃譏笑道:“周家,若是周良還在,自當別論。沒有了周良,剩下三個兒子,不值一提。當年,周良帶着下面三個兒子,在京城衆人口中就有一比,被喚做‘一虎帶三犬’。”
沈沖天笑笑:“我這位義兄能當得一個‘虎’字,足見其在京中的威勢,至于這‘三犬’?”
老掌櫃解釋道:“兩只看門犬,一只站街犬。老大現任家主,掌管周家老本行,錢莊生意,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暗生意。老二掌管綢緞生意,也就是當初屬于文家的祥麟錦。他倆沒有周良的膽識,可是生性老實本分,能守住家財不外流,被稱為‘看門犬’。老三不務正業,日日流連勾欄瓦舍,周老爺自然不敢将一生的心血交給他。但是此人無識卻有膽,還因此結識一群蠻橫無極之人,霸占碼頭、車行,對往來客商征收高價,打壓正經生意人,索要錢財、扣押貨物,漸成一霸,被稱為‘站街犬’。就是這個站街犬,後來,周良嫌名聲不好聽,估計也是擔心自己百年之後,老三一房的生計,索性将那些大碼頭,大車行都變成姓周的。至于怎麽變的,就不好說了,周家壞事倒變成好事。這樁私銀變官銀的戲法,前些年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這幾年才沒人再提起。”
沈沖天不住點頭咂舌:“有些意思。那文家老宅,現又在何人手中,也是周家嗎?”
底下一位老人道:“店鋪生意是活物,能生財,周家才費盡心思到手,那宅子可比不上。再說,文家老宅出過兩次事,查抄過兩次,說是兇宅也不為過,哪個敢要,現在還荒廢着呢。不但文家,就是文家後面的一處宅子,因為跟文家背靠背,都受了牽連,被原先的主人遺棄了,也荒廢着。”
沈沖天尋思道:“文家後面那爿宅子怎麽樣?”
老人家回答:“其實是個很好的地方。原來那家也是大戶,聽說早先幾代,比文家也不差的。”
沈沖天反身問惜寶:“好孩子,你覺得如何?”
惜寶笑答道:“這樣,文、沈兩處宅子,一下都齊全了。”
沈沖天颔首道:“正是此意,第一座城池被攻占,後面就是順理成章。”
等沈沖天與諸位老人商議完畢,送走衆人,惜寶返回沈沖天身邊,吐出心中疑慮:“義父,買下兩處宅子,就算再不吉利,也是大開銷。讨義父示下,這一大筆真金白銀從何處挪動?”
沈沖天自說自話:“當年西征,我撥給你一千五百娃娃兵。戰事結束,還剩下一千三百八十二人,作為親兵,一路護送,跟着咱們回到都城。事後,陛下曾單賜給我一塊土地。當時我回說家中人口少,親王按份例撥劃的土地足夠吃用,倒是用不到新封地。不過戰事結束,我身邊留着這些親兵沒有用,索性就讓他們到這塊土地上,各占一塊,耕種放牧,安家置業,也是陛下洪恩浩大。這塊地屬于私産,沒放在王府那一堆文書中間,單交給凝香保管。誰知凝香這個實心眼的,把它同中原這邊的文書賬目摞在一摞,帶回中原來了。”
惜寶恍然大悟:“土地能換錢。沒有了土地,這些人無處可去,只能聽憑義父分遣。”
沈沖天道:“是啊,這樣,咱們一來有了錢,二來有了人手,一舉兩得。”
惜寶心照不宣地笑笑:“改日定當置酒席,好好答謝‘實心眼’的凝香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