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章
第 63 章
人不似昨 第八
文惜寶念完信,這才擡頭望向義父,對面義父一如泥塑。
惜寶吓得輕聲連喚:“義父?義父!”
過了好半天,沈沖天才沙啞着嗓子,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句話:“寶兒,義父,沒有家了。”
惜寶急忙起身:“義父請節哀!”
沈沖天一伸手:“東西都給我,全出去吧。我不喚,誰也別進來。”
衆人不安地退出去,只留下沈沖天獨坐屋內,手裏捧着那方印,輕輕摩挲。那是他的第一方印,由一塊通體紅透的雞血石雕成,印紐為狼頭造型,下面以紫色絲縧結系,絲縧下穿着五顆大明珠,珠子下墜紫色夾金線流蘇。印上沒有封號,只有天狼和中原雙方文字镌刻的“禦賜十九子沈沖天寶印”三列字。雖簡單,卻是沈沖天在幾十年間最喜愛的一方印,一直帶在身邊,随着他南北東西的奔走,是他與天狼最後的一絲羁絆。
哥哥終是懂他的,也終是放不下天狼的。他所有的印绶,都留在天狼,壽少樞只送還給他這樣一個空空的念想。沈沖天抱着這念想,擠着床柱坐着,昏昏沉沉,不知是睡是醒,只是迷蒙間在天狼和中原之間游走,往事歷歷入心。
不知過了多久,沈沖天覺得有人一下又一下地推他,終于清醒過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輕喚:“喂”,竟是冷月影。
他不禁蹙眉,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無奈指指喉嚨。
冷月影忙替他準備好一盞茶,送到沈沖天唇邊,看着他吃力咽下第一口,忽然仰脖全吞下去,這才放心。
沈沖天清清喉嚨,不耐煩道:“怎麽又是你?”
冷月影不滿:“什麽話!我是專程來找你的,你放心,不壞你名聲。現在是半夜,都睡了,沒人看見,外屋有個守着你的婦人,一百年都醒不過來。”
沈沖天登時惱怒:“你敢傷她!”
冷月影有些惱怒:“只是昏睡,死不了人,那是你的寶貝吧。我在你心中怎麽總是這般人品!也不想想,是誰冒死帶你上天庭,你被打成那個樣子,又是誰送你回來的。我要做些壞事,需要等到現在?連個‘謝’字都不說就算了,還兇我,你從前那些乖巧禮數哪裏去了?”
沈沖天自知理虧,生硬道:“多謝。”
冷月影無奈:“聽起來像‘去死’。我剛從地府過來,有兩個消息跟你有關,想着先聽哪個?”
沈沖天心底一琢磨,怎麽竟是地府,他萬沒想到這一天這麽快就到來,坦然問道:“是我大限到了,你來接我走?”
冷月影撇撇嘴:“想得美!歷遍三界,能動用我來接的,一雙手就能數清,你還排不上號呢。”
沈沖天沒法:“我心裏又亂又迷糊,實在想不出來,你直說吧。”
冷月影大模大樣坐在床沿,數着手指:“第一個消息是關于青霭的。你記住,那龍女投胎到雲州府西南陳家村陳姓農戶家,現在叫七囡,上了地府的簿子,說明她已經是個徹徹底底的凡人。修為肯定一絲不存,至于記憶嘛,實在不好說。我是公事公辦,趁機打聽出這絲消息,怎麽做看你的了。”
“嗯。”
冷月影接着扳手指:“第二個消息是關于一個叫壽少樞的。他是天狼國國主,北經略神的外孫,有一半仙家血脈,身上卻沒有修為。你應該認識吧?”
沈沖天脫口:“哥哥!”
冷月影亦脫口答應:“哎。”
沈沖天咬牙:“少占我便宜,沒喚你,那是我哥哥。”
冷月影一拍大腿:“誰占誰便宜啊?被你喚一聲‘哥哥’,我低矮多少輩!不過人是對上了。因他的一半仙家血脈,故而他的案子落在我手上,天帝命我和府君一起審理。你放心,他沒吃苦,所有殺生債都被你一個人背了。你滾過三十六道天罡刑,倒給他留下一個幹淨清白的底細。到最後,功過相抵,也投胎做人去了,倒是浪費可惜半腔仙家血脈。今後他也不再是帝王,跟皇家也無半點幹系,至于能不能回到神仙世界,看他後面幾世的造化吧,凡間不是有句話叫‘事在人為’嘛。”冷月影挪挪身子,笑嘻嘻地湊到沈沖天臉前,“想知道他去了哪裏,你也喚我一聲‘哥哥’,立時就告訴你。”
沈沖天一動不動,冷冰冰道:“去死!”
冷月影自讨沒趣:“果然語氣一樣。”
沈沖天低語道:“縱使知道再詳細,又有何用。再見面,他可還記得我?那個人,壽數身世記憶都從投胎開始,可還算是我的哥哥?若再不是,再見有何益,徒增煩惱矣。”
冷月影關切地看着他:“你倆看起來很親,你脫口而出‘哥哥’,而他口邊常常喚‘弟弟’。一開始我們都很詫異,不知他喚的是誰,後來我終于知道了。你猜我是如何得知的,只因府君告知他,因你滾過三十六道天罡刑,擋下所有殺生債的時候,他忽然痛哭起來,再問什麽都不說,就一直在哭。終于到退堂時候,他将滿堂的仙官鬼吏逐一拉住,這才開口,不住地問‘你們誰認識我弟弟,他在哪’。我故意走在最後,悄悄告訴他,‘沈沖天,我認識,他已經沒事,安然無恙,可他不是這裏面的人,你別再提他了’。他拉着我的手,誠懇言道,‘麻煩大人,我弟弟這個人,朋友不多,大人若與他交好,替我多勸勸他。他性子執拗,不知回轉,生性善良,又不懂照顧自己,遇事會吃虧的’。然後他就被鬼差帶走了,應該擇時投胎去了吧。嗳,你沒事吧。”
沈沖天面龐扭曲,喉中哽咽,只是扭過臉去,嘴含哭腔仍硬道:“別看我。”
冷月影憐惜地将枕邊手帕塞到沈沖天手上,苦心勸慰道:“這是深夜,滿府只有咱倆清醒着,有什麽心裏話,說出來吧。我知你平時常好隐藏自己的心緒,趁這機會,一并發洩出來,心裏也舒服點。”
沈沖天哭了一時,才緩緩道:“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家在哪裏,在北海你冷氏的家宅中,亦或在天帝賜你的秘神府中。只怕未必。從前我也未想過這個問題,為何,只因我有家啊。按說我是在這裏出生的,我的父母在這裏。但我的心中,自始至終都認定,我的家在天狼。我吃下的乳汁,脫口而出的話,我所熟悉的一切人與景致,都是天狼。當初我的姐姐說得對,我就是天狼人。可我卻依舊執着于自己的中原人身世,執拗擰巴的度過數十年,錯過多少時光。天狼,沒有了姨母和姨爹,還有姐姐和哥哥。我的姐姐,從小對我最好的姐姐,被我和哥哥氣死了,哥哥,如今也沒有了。天狼,是後輩子侄,侄孫的天狼,是龍氏的天狼,那裏再沒有我的親人,再不是我的家。你能明白嗎,我沒有家了,再回不去。”
“每次我從外面回來,必要先回到皇宮中,不是因着禮數,是因為那裏有我的哥哥。從小到大,每次和哥哥拌嘴吵架,賭氣離開,我從未在乎過。無一例外,我早晚會厚腆着臉皮,大搖大擺回去哥哥身邊。我就知道,皇宮中哥哥,他始終都替我準備下一切便利,備好我最愛吃的東西,等着盼着我回去。哪怕回去了他生氣罵我、叱責我嫌棄我,全都無妨。幾十年了,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哥哥不在了,我該怎麽辦。如今,哥哥真走了,那裏再無人等我罵我,我這一聲‘哥哥’該向何處喚,他又在何處回應。我這一回賭氣離開,又為着什麽。”
“如若當時,哥哥說一句‘弟弟留下’,我定不會舍得走。我便會獨自留下,陪着他,送他最後一程,是生是死,是榮是辱,我認了。可他沒有,甚至都沒有派人追我。直到今生最後一刻,他心中想的還是天狼,他擔心天狼的安危,擔心後代壽氏皇位安穩,擔心我和寶兒成為下一個大世家、大柱國,成為我們曾經并肩協力除掉的那些人。哥哥,你真不虧是帝王!”
“如今你到了地府,都要投胎了,卻還只想着弟弟,足夠了。哥哥,我想你了。今生,你在皇宮中等了我一生,如果可以,将來換我去等,真的可以嗎?”
冷月影被沈沖天的一些話觸動,半天沉默。等到周圍安靜下來好久,他輕聲勸解:“不管你願不願聽,傷心歸傷心,別随便預言将來,可知‘一語成谶’。還有,千萬不要試圖去等一個人,那種辛苦,不是誰都能承受的。”
沈沖天聽着冷月影似乎話裏有話,只是他的心思還飄在遠方,一時沒反應過來。
冷月影還在小心翼翼地試探:“逝者往矣。今後,如果我做你的哥哥,替你的哥哥關心你,照顧你,寵你,哄你開心,可以嗎?”
沈沖天果斷回絕:“不用!”
這一句,在冷月影聽來還是像“去死”,他只得起身,卻不忍就走。
他擔憂地望着沈沖天,搜腸刮肚地尋找些好話安慰他。忽一時,冷月影想起一事,興沖沖道:“哎,告訴你個好玩的事。今年中秋又到四位經略神大擺筵席的時候,你也一起去。你又看不見,整日在屋裏悶着,更加不利調養身心。大家湊在一處,吃酒熱鬧三日,也解解你的煩憂。”
沈沖天心思略回轉,轉念一想,嘆息道:“中秋宴十年一次,四經略神輪轉,四十年一輪回。四十年前是南經略神請客,四十年後又輪轉過來,我卻連外婆和母親在何處都不知道。再說赴宴不能不見主人,見面又說什麽,怎麽開口,不如不去。我領你好意,你自去吧。”
冷月影忙解釋:“不是小南經略神。自從我與你相遇的那次中秋宴之後,幾年之內,一連失了兩位經略神,一位秘神。天帝大怒,命經略神自查嚴究,導致中秋宴停辦一次。這一回,主持中秋宴的東道主是小東經略神無怨,代替他母親宴請諸仙。就在京城,無毒所住宅子的後面。”
沈沖天聽說是無怨,心中忽然升起許多念頭,剛被冷月影拉回的思緒,又被冷月影一句話推向另一個方向。
冷月影看這個人不說不動,眉間略舒展,八成是被自己說動,不禁松一口氣,暗自欣喜。他雙手扶着床沿,往前湊着想要說話。
忽然,沈沖天畢恭畢敬地就着床深深施禮:“多謝牽挂,深夜特來告知寬慰。恕我身體不方便,不送了。”
冷月影無奈:“上次是召之即來,這次是揮之即去!也罷,我去解開你那寶貝的咒,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