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章
第 62 章
人不似昨 第七
芨兒意外來到望陵,遇見一連串古怪事情,自己也不好抽身就走,住的時日一久,更是不想離開。
于芨兒看來,沈宅有趣。沈輝從來不露面,晚輩也不須去他那裏立規矩。沈沖天對小兒女更是二十分的縱容溺愛,無論央求什麽事,都只會說“可”、“好”,頂多再不痛不癢地加上一句“莫要太過胡鬧”。倘若真做了出格的事,犯了錯,也無妨。沈沖天身邊的婢子绛紋,誠實寡語,眼中只有主人起居,卻萬事做得主,立得威;侍妾凝香,本來憨傻,忽然一日得神仙手段,伶俐起來,縱伶俐,也只在房內,萬事不言語,縱不言語,卻萬事得沈沖天偏寵,縱偏寵而不驕。不論大小事,于沈沖天面前實在過不去的,只要求求他倆個,再無不成。
平日裏,芨兒就跟惜墨一起住在原先青霭住過的閣樓上,小姐妹同行同止、作伴談心,遠勝自己受父母管教,亦或被姑母和西經略神約束,日日逍遙自在。惜寶雖系男子,但自幼在軍中養就一副豪爽不拘小節之性。三個年輕人過了前幾日的生疏拘泥,便是合起夥來玩笑打鬧、無法無天。
遠離朝堂紛擾,沈沖天帶着三個孩子,忙時經營田莊和綢緞莊,閑時游湖縱馬、練氣修行,日子有條不紊,卻不失樂趣。
忽然一大清早,惜寶一反常态,不待人通報,徑直闖進裏面,使勁拍着義父的房門,惹動外面下人無數,欲攔不敢攔。裏面凝香剛拉開門闩,忽然一個猛力将門連她向內驟然一推,幾乎跌倒。惜寶二話不說,冒冒失失沖進卧室,把所有人吓得一時不會言語。
沈沖天忙問:“出什麽事了?”
惜寶喘息甫定:“義父,天狼來信,是陛下給您的家書,還有一方印。”
沈沖天略一尋思:“印?糟糕!寶兒,快拆開,念給我聽。”
惜寶吐出心中疑惑:“義父,這次的家書不似往常是一幅白絹,而是厚厚的一沓紙,筆跡也不是陛下的。”
沈沖天已經猜到結果:“好孩子,鎮定。你先看看裏面內容,是不是陛下已……”後面那個“崩”字,他實在說不出口,安撫着義子,自己心底先慌亂起來。
惜寶大致翻看:“義父,信裏只說陛下病勢沉痼難起,信上的話是陛下口述,內侍記錄的,一語不違,一字未改。”
沈沖天點頭:“坐穩,念吧。”
惜寶坐好,慢慢念道:“吾弟沖天臺啓……”
只這幾個字,便将沈沖天的心拉回到從前,沒有君臣、沒有權力,只有兄弟。他的心中浮現出哥哥的身影,端坐在他對面,與他拉起家常,對他娓娓道來:
“弟弟啊,你這一去就是二年,一句話都不跟我說,連一封報平安的家書都沒有了,可是還在生哥哥的氣?你呀,活了幾十年,論計謀沒輸過誰,卻永遠一副長不大的樣子,說賭氣就賭氣,永遠都要哥哥讓着你,先哄你,先對你說第一句話。”
“我排行老七,你是老十九,我後面還有那麽多弟弟。可是,只有你,一直在我口中呼喚着弟弟,只有你,被我哄過,一哄就是一輩子。你前面全是哥哥,只有我永遠是你口中呼喚不休的哥哥,不是七哥,不是陛下,就是哥哥,這一聲喚就是一輩子。這幾日,我躺在床上,眼前都是往事,故人,走馬燈似的,我想這就是大限将至吧。所有皇子、皇女、親貴,輪流侍疾,看護着我。他們呀,都是在等我咽氣,趕緊改元換帝,要做新朝新臣呢。我是一個都不想見,睜開眼看見他們心裏就煩,我只想着你,可偏偏沒有你。什麽時候盼着,還能讓你在我身邊,還能讓你再喚一聲哥哥,怕是不能夠了。”
“遙憶當年初見你。父皇憐母後輔助他登基、治國辛苦,特準母後回中原探親。那是母後第一次回家鄉,我就日日盼、夜夜盼,想着盼着母後回來給我帶中原的好玩意。結果,母後抱回來一個襁褓嬰兒,她還告訴我,這個小孩,今後就是我的弟弟。我就這麽看着你,你怎麽那麽小,在乳母懷裏就一丁點,像父親賞我那只小狗,蜷縮成一個團子,小臉深深紮在乳母懷裏,只有一只小手露在襁褓之外。我伸出三根手指去捏你的小手,被你牢牢抓握住。你這才回過頭看我,嘴裏哼哼唧唧的,真像個一樣小狗,我就一直看着你。當時我就覺得,這個弟弟,長得太可憐,太弱小,什麽都不會,連哭都哭得沒力氣,我是他的哥哥,今後一定要保護他。”
“慢慢你長大了,天天不出屋子。母後說你身子骨弱,出來怕累着,怕生病,也不讓我們去吵你。好容易遇到正日子,你才能在乳母和宮人的陪伴下,小心地走出來,到兄弟中間來。這時候,大家聚在一處,父親必是要問功課的,也必是要誇你的。你說話,背書,永遠帶着那種小狗似的哼唧聲和小羊羔叫喚一般的奶氣。別的兄弟總是笑話你,或是趁着父親不在意時偷偷捉弄你。只有四哥,還有我,我們兩個永遠是維護你的。所以你猜到了四哥的事情,才會那樣生氣,我能明白你的心境。可我也是你的哥哥,也在一直維護保護你,難道你都忘了嗎!”
“是,有那麽兩年,我們疏遠過。我承認,我确實防備過你,你太優秀,又将要成年,我擔心你對我的太子之位有礙。我猜,這才是你執意要回中原,執意留在中原的緣故。你那時十幾歲,最是年少氣盛,誰都不服,也是,本來在一衆皇子中,你的能力就不弱。可你終究還是最善良,你不願看到咱們兄弟離心,寧願自己吃苦。你心高氣傲,跟你這次離開一樣,不要天狼的東西,孤身去了中原。那時的我也是心高氣傲的,以為你走的好,去了一個敵手。可是很快我就發現,你帶走的不是敵對,是兄弟親情,是相扶相幫。”
“等到我聽說準備要登基的時候,你知道我欣喜了多久嗎?區區半個時辰。只因半個時辰後,我就反應出來,滿朝堂沒有一個得利的助手,我身邊沒有一個完全信得過的人。我的姐姐、姐夫、我的哥哥,都不遜色于我,都比我年長,比我更得朝臣信任。若不是父親忽然一朝遜位,我都不知自己這個太子能做得多久。我想你了!弟弟,那時是真的想你,就像當初盼着母後從中原帶回禮物一樣,日夜盼着你從中原回來。你不回來,我恨不得去中原找你,親自拉你回來,我的心願終是落空了。”
“登基時,坐上龍椅,高高在上,雖然只比下面多幾節臺階,卻感覺自己能俯瞰整個天下。可惜這天下,少一個人。只有我單肩獨挑,你可知那是一種怎樣的辛苦。不論大小事,都沒有可商量的人。一群臣子一言不發,等着你拿主意,你說出策略應對,他們就會突然冒出一堆說辭,說你這裏不妥當,那裏不合适。當初幹什麽去了!問你們時,你們為什麽不說,滿腹經綸就是用來給我挑刺的。每每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要是你在我身邊,一定會幫我。可是你在遠遠的中原腹地,有了自己的生計,還結識了好多朋友,結拜下新的哥哥。你還記得天狼的哥哥嗎?我特意叮囑京城的驿丞,如果遇到你,見你如見我面,務必以國禮大肆參拜,為你提供一切出入保證。我就是擔心他們忽視你,忘了你;更加擔心你忘了天狼,忘了你的身份,忘了這裏你這些真正的哥哥,忘了我。”
“說到這裏,就不得不提老四。你恨我害死你的四哥,可我還是那句話,你的哥哥是帝王,就算到地府去對質,我也不怕。這個天下,父親交到我手上,說是安定,卻危機四伏;說富有,錢卻不夠花。我不能讓天狼國回到動蕩和貧瘠之時,那樣,我會成為千古罪人,我也不會給任何觊觎他的人一絲機會!你說老四不是那樣的人,我的傻弟弟啊,你始終太善良。一個人,可以好,可以有人誇他,但是一個真實的人,必定毀譽參半。如果他一絲缺點都沒有,那不叫完人,叫虛僞。如果天下每一個人都誇他,那叫博虛名。真正無争的人,不會在乎這些,如若他在乎,那就不是無争,而是保藏更大的禍心。對于這件事,哥哥唯一的悔,是沒能提前跟你解釋明白,惹你記恨哥哥,除此之外,我無悔!”
“終于,哥哥盼回了我的弟弟。你還是當初的模樣,可是你的眼睛,什麽都看不到了,你看不到你的哥哥在一天天衰老。也好,在你心中,哥哥總是二十幾歲。我還見到了小侄女,跟你當年一樣,那麽柔弱無助,那麽可愛。她比你愛笑,永遠對着我笑,小臉上綻開着一朵永不凋謝的花兒,我的小侄女,我的草原之花。你曾說過,不舍得委屈惜墨那出嫁,更加不舍得讓她嫁給她不喜歡的人,其實,我跟你一樣不舍。答應我,說到就要做到,這天下太危險,好好保護我的惜墨那,保護我的草原之花。”
“我最開心的是有你在身邊,跟你談起天下大事,永遠都不會累。你從來不在乎別人的目光和評判,永遠支持我。你的口中,永遠沒有‘否’、‘不可’、‘不該’這樣的辭令。我說得對,你會讓它推而廣之。我說得不對,你會糾正細節,讓它變成對的。只要你在,朝堂上所有反對的聲音都會被壓下去,你的口才,哥哥一輩子也學不來。哥哥要推行政令,弟弟舌戰群臣;哥哥要打仗,弟弟磨槍秣馬;哥哥要處置朝臣,弟弟充為細作……哥哥要做帝王了,弟弟就退後安心做臣子。這才是兄弟齊心!哥哥這一生,做了太多事,可是沒有弟弟,哥哥一件也做不來。哥哥眼看着弟弟日日早出晚歸,看着弟弟過早添上白發,看着弟弟隽秀的面龐布滿皺紋,看着我的弟弟也一日日衰老。哥哥知道弟弟因着眼盲,付出別人百倍的辛苦,哥哥感謝弟弟操勞一生,為哥哥,為天狼,為天下。”
“哥哥這一生左右矛盾,一面顧及着與弟弟的親情,一面又殺掉自己的兄弟、嫂子、侄子、姐姐、姐夫、外甥;一面廣納賢士,一面又除掉所有大世家;一面坐擁父親給的帝位無比開心,一面又埋怨父親留下太多爛賬。哥哥這一生是到盡頭了,後世如何評價,哥哥不在乎。有這一世的縱橫馳騁,有這一世弟弟的陪伴,足夠了。哥哥也是一個凡人,也有情,可是帝王的情,只能排在天下、家國之後!哥哥後半生唯一的親情,只在弟弟一身。”
“弟弟,哥哥想和你約定,若有來世,我們還做兄弟,不在帝王家。”
惜寶慢慢念出落款:“兄少樞三月廿一日于晴明殿中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