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章
第 61 章
人不似昨 第六
半月之後,沈輝聽到門外躊躇緩慢的腳步聲,頭也不擡:“進來吧。”
绛紋扶着沈沖天邁進門,自己止步門外,低頭識趣離開,剩下沈沖天扶門框站着沒動。
沈輝仍舊低着頭:“看來沒大礙了。”
沈沖天點點頭:“骨頭接上了,剩下些內傷外傷,慢慢調理着。這些日子把家裏吓得不輕,盡量出來勉強走一走,也讓他們安心。”
沈輝不動聲色:“家裏現在還有誰?”
沈沖天不回答,自顧自吐出疑惑:“你真是我父親?”
沈輝反問:“你想要我如何自證身份?”
沈沖天兀自嘆息:“我早已忘記,哪怕自己都有了兒女,都沒想起來竟還有父親。”
沈輝不無惋惜:“當日沒護好你,是我失職。”
沈沖天不甘追問:“為何忽然不告而別,不去尋我,還将所有苦痛丢給妻子,豈是丈夫所為。”
沈輝言簡意赅道:“是我之過。家中出現了最不該出現的人,确實始料未及,我以為足夠的隐忍退讓,遁世不出可以保全你,誰曾想害你成了這樣。”
沈沖天自嘲道:“不過一個‘小災星’的名聲,我本不在乎。這一世唯一不足,只恨自己是個瞎子,諸事不能見,少幾許暢快。”
沈輝這才擡起頭來,關切望着兒子眼睛,疑惑道:“是夏卿,還是那個跛子?”
沈沖天輕蔑道:“他們?滿月時,南經略神因為搶奪我打出的那一掌,殘漏掌風拍在我身上,留下舊傷。是我央求渺雲真仙的門人用離魂指以毒攻毒,結果好了舊傷,害瞎眼睛。”
沈輝小心問道:“為何不找你母親,她可還在這府裏?”
沈沖天苦笑:“這一問方才切題。南經略神因我而死,母親與外婆怎會再留我在身邊!”
沈輝大惑:“這是禦賜的宅子,她母女沒這膽量抛棄給你,究竟還有何事!”
沈沖天緩緩吐出心中疑惑:“我半生動蕩,所經歷變故不只一樁。身為父親,既已隐世,再不現身過問,只求各自安好便是。若真擔心兒子安危,為何當年冷翼傷我、南經略神殺我,父親都不出現,單單我赴一次天庭,父親卻忙不疊趕來。我曾聽些言語透露,說天帝派遣出雷電二聖抓我,至今仍無卻音訊,可是父親手腳?難道說父親所謂的‘遁世不出’,便是一直暗中審查三界情勢,注視我的一舉一動,防範着我與仙界來往不成。父親當年曾自言凡人慕仙得道,本該向往天庭,為何反而躲天庭,這其中又有什麽蹊跷?”
沈輝輕蔑道:“小小雷電二仙,也敢稱聖!我一向看不慣他倆谄上欺下的嘴臉,更不要說針對我的兒子。說起來,”他終于仰臉,贊許地看着兒子,笑道,“不錯,你我父子初見面,沒說上幾句話,就惹出你一連串的懷疑,被你毫不留情拆穿心事,直切要害,害我都不敢與你說話。難怪小小年紀,沒幾分修為,就能惹怒天庭,招致這樣重的刑罰,真不虧你一身血脈。”
沈沖天聞言,當即忍住一身傷痛,恭敬跪地:“父親在上,請受兒子沈沖天大禮參拜!”
沈輝幹笑:“這回這麽又承認了?”
沈沖天亦笑道:“幾十年目不能視,練就出一個小小本事,聲音所出便知真氣幾何,修為高低,再有家中人描繪模樣與當年母親所言印證。況且,仙家世界中,不躲我的,一只手就能數過來,不是親生父親,再沒別人了。”
沈輝輕撫兒子囟門,神情凝視許久,這才扶兒子起來,送他坐到身邊,見他即使卧病在床仍是一身滿繡绫羅,光彩逼人,望着他的模樣沉吟一番:“為父還有一言,你這幾日将家中安排妥當,跟我走吧。”
這倒出乎沈沖天意料,他急忙問:“去哪?”
沈輝解釋:“我帶你去一個水秀山清、三界找不到的地方,在那裏安心修行,做一個自在地仙。孩子們都大了,無需你再操心。我聽你身邊的人說起,貴、賤、情、仇你都領教過,凡間也不過如此。再說你被藥水煉成少年模樣,在凡間,你就是妖;可在神仙眼中,這才是應該的面目。你本屬于神仙世界,不屬于這裏。”
沈沖天斷然拒絕:“懇請父親再等我幾年。我還有許多承諾,如果一走,就全部放棄再拾不回來了。”
沈輝不放心:“再待下去,你還會遇到重重危險。”
沈沖天勸慰道:“沒有父親在身邊,這些年都過來了。如今父親回來,我更加不怕。父親此番終于回來,也別再走,做兒子的也盡盡孝心。不如這樣,父親一邊保着兒子的命,順便教授兒子一些凡間學不到的本事。兒子也有空閑,将這些年的事一一為父親講述。”
沈輝擔心兒子身體剛剛好轉,不忍累着他,每日只許他在自己這裏坐一小會,便趕他回去休息。可眼看着到年底,又是沈沖天回到望陵的第一年,諸事都要他操勞籌備。足足過去一個月,沈沖天才将這一生的事情,斷斷續續講給父親聽。
沈輝嘆息道:“你呀,三界都被你得罪光了!殺冷翼,得罪北方之主。誘拐龍宮九女,敗壞她的名聲,得罪龍族和她師父渺雲道人,龍族也罷了,渺雲道人是南方之主。殺夏卿和非言,得罪無塵天尊,那是東方之主。冤魂壅路,得罪府君,那是地府之主。你在凡間的一系列作為,得罪凡間君主。盜玉瓶,得罪天帝,是仙界之主,亦是三界共主。你才多大歲數,你這幾年壽數,在仙家來看不啻于初生,就惹下這些禍。原先我還擔心你遭人陷害,看來都是你自尋的,說你是‘小災星’還真不是妄言。你說的,此番帶你上天庭的那個冷月影是……”
沈沖天假裝不在意,随口回答:“冷氏的嫡長孫,無塵天尊的大弟子,南經略神的大師兄。”
沈輝頓時緊張:“果然又是他。他為何幫你?”
沈沖天避重就輕:“我們在中秋宴結識,雖是酒肉之交,人都稱冷月影有乃祖之風,倒是不差。”
沈輝決絕道:“乃祖之風?這可不是好話!離他遠點,以後千萬別再招惹他了。”
沈沖天尋思父親的話,問道:“父親為何一再強調自己是凡人?”
沈輝随口回答:“我本就是凡人證道。”
沈沖天滿腹疑惑:“天帝本來不理我,不知哪個神仙說了什麽,天帝就要拿鏡子照我,照完立時熱情起來,還問起父親,十分有興致,連帶我都受用,對我網開一面。從中秋宴上南經略神的座位來看,他的家世并不顯赫,本人也無所長,職位更是低,因此絕非他之功。從前龍氏也對我說,人與龍血脈不通,不能有孕,可我倆卻有了女兒。敢問父親,您的本相,亦或說我的本相究竟是什麽?
沈輝當小孩子一般哄着他:“你小小年紀,一身血性勇氣可嘉,且勇不掩謀,天帝自然喜歡,跟我什麽關系。相信我,你的父親不是壞人,這就足夠了。至于其他的,我一時也說不清,反正你逐步回歸正途,慢慢都會知曉。”
沈輝終于在沈府常住下來,不過他仍舊蝸居在東南角上,沈沖天最早住過的三間獨門小院子裏,從不出門,除了沈沖天不見其他人,也極少再說話。一段時日後,沈沖天請安時,忽然父親端出一碗藥送給他。沈沖天疑惑不解。
沈輝只道:“不是你,療你那憨妾的。我看你在凡間能憑本事掙來一身绫羅,自不缺绫羅裹着的美人,身邊進出卻只有一個憨妾,幾個婢子也是內外進退有度,很好,否則我也懶得管你房內閑事。”
沈沖天先是驚訝,又婉拒道:“勞動父親破費。十幾年來,我為她搜尋的各方丹藥、湯劑不計其數,仍難恢複往日靈光,亦不再做他想。”
沈輝只是冷笑:“那是別人,你只依我。你我父子團聚,沒什麽可送你的,還你一個伶俐的身邊人把”
轉眼冬去春至。一日,沈輝見沈沖天身體終于痊愈,将心中攢了許久的話,慢吞吞吐出:“你當時說冷翼殺人、毀屍、滅跡,龍氏發現端倪,跳牆救人。可是為父思索着此事不對勁,非是要為誰開脫,你可知修行最便捷的是就地取材。冷翼出北海,擅用冰霜風雪,莫牢山情形可以為證。龍氏出身龍宮,最擅用水。若燒穎園的是紅黃凡火也就罷了,偏偏還是白色的天火,偏偏這兩個最先出現的,且與家中無關的,都不是擅使天火的。”
“你原先在凡間朝堂,當知詭谲謀詐為何物,一旦涉及到三界,其風雲卷舒多變,更為複雜隐晦,幕後推手也是棋高一着!為父須要提醒你,很多你所見的所經之事,最可怖之處在于,分明有人要你如此看見、如此經歷。千萬莫要大意,別覺得事情過去就過去,新情與舊事往往在你意料之外的地方緊密聯結。很多真相其實就在不經意間,只有須臾方寸境地,須要事事小心,時時在意。此番上天庭之後,須防更大的陰謀。”
沈沖天不以為然:“處險地而化生,這是兒子的本事,一貫如此。”
沈輝不理會,只道:“走,跟我去穎園。”
站在原先穎園的大門位置,沈輝不住地嘆息:“好狠絕手段,竟毀成這個樣子!你在此處別走動,我四處看看。”
沈沖天勸阻:“已經幾十年,當初就燒得沒查到任何蹤跡。”
沈輝輕蔑道:“那是夏卿。”
沈沖天聽着父親的腳步聲開始在四處兜轉,過一時沈輝回到身邊,自語道:“冷翼何須多此一舉?”
沈沖天道:“難道不是為着報複我。”
沈輝不解:“這一番事做得十分沒頭腦,他父親的小心謹慎、珍惜顏面口聲,他是一點沒學到。可若以‘魯莽’一言概之,也不大對,憑他本相,一旦發怒,南府輕易便能碎成齑粉,卻天火不傷圍牆,可是奇怪。”
沈沖天忙追着問道:“怎麽父親言語間對于冷氏老祖宗很是熟悉?”
沈輝幹笑了一聲:“老祖宗?你的言語間十分喜歡穎園,如今財力也足夠,為何仍留着一片焦地?”
沈沖天道:“這裏我曾住過,也曾開心過,過去就過去,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