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
第 44 章
王者歸來 第八
沈沖天被一路送進牢房,四下傾聽一番,又嗅嗅空中氣味,自言自語:“這刑部大牢到底關押的人不一樣,比京兆尹衙門的幹淨多了。”他摸索着找到稻草苫子,自己靜坐其上,調息養神。
過一時,伴随着雜亂漸近的腳步聲,對面的牢房被打開,衙役一聲喝:“進去吧。”就聽“嗵”的一聲,随之傳來幾聲斷續地痛苦悶哼。緊接着,對面也是關門落鎖,衙役道:“齊全。義兄義弟有難同當啊。”
沈沖天知道,文超也進來了。他慢慢試探着走到牢籠邊上,側身倚着籠門和圍栅坐着,臉朝牆,平靜和緩地勸道:“什麽年紀了,非硬挺着不招,白白受刑。先想辦法褪下衣服,否則衣服沾了血,會同傷口黏在一起,一動便又是一道酷刑。”
文超這才注意到對面是沈沖天,強托起上半個身子,拼命蹭到前面,咬牙切齒道:“你少惺惺作态,要不是你,我焉得如此下場。”
沈沖天依舊坐着不動,心平氣和道:“我勸你也平心靜氣些。一來,受傷不宜動火氣,動了火氣,這裏也無茶清心散火。二來,我們只怕是最後一次敘舊談心了,過了今日,再不會得。我知你此時恨透我,我又何嘗不是恨透你。‘惜友如金’,呵!就是個笑話。哪有朋友,只剩笑話。”
文超冷笑:“你構陷我之後,便依着此等想法自欺欺人,替自己開脫。”
沈沖天反擊:“我構陷你?咱倆究竟誰先陷害的誰,我當你是我親哥哥,你卻拿我作棋子。”
文超狡辯道:“哥哥?虧你說得出口。你何時真心拿我當過哥哥,何時真心待過我家。你初到望陵,除了虛無缥缈的天狼小皇子身份,還有什麽,除了我兄妹,誰又真心拿你做朋友。可你呢,與我妹妹耳鬓厮磨幾年,誰人不知,別人嘲笑‘一對好姻緣’時,你默認不語,卻轉身娶了方家小姐,我兄妹,我文家女兒的名聲早被你抛棄身後。什麽哥哥,什麽情誼,都抵不過萬貫家財、幾車嫁妝。就是你這身份,即使我不拿你當棋子,早晚也是別人,我白跟着受牽連不成。”
沈沖天痛心道:“你害我也罷,為何那樣對待凝香,她一生善良,從未得罪過你。”
文超冷笑:“她只要乖乖揭發你,把證據交出來,就沒事了。一個清徵樓出來的瘦馬,也敢仗着你,肆意言談戲弄我,違逆我,這就是不順從的下場。她活該。你也活該。沈沖天,我能有今日,別以為我不知你背後手腳。”
沈沖天立即抓住主動情勢,質問道:“你文家若無短處,無奸情,又何懼構陷手腳。”
文超立時駁斥:“文家沒有奸情。”
“哦?”沈沖天仍舊面無表情:“那我請問,當年方老爺是被文昭所害吧。恐怕不止方家,還有你所說那三姓。你所謂的與這四家的世仇,究竟是因為他們截了文家生意,還是因為他們出首你家出賣情報。你還嘴硬不承認?那我再問,為何文家老宅在京中位置那樣好,卻荒廢數年,無人敢買?當日文昭曾有句話,她說文家是‘壞了事的’,壞了什麽事?”
文超詭辯道:“我懶得與你這瞎子為無中生有的事對質。”
Advertisement
沈沖天一笑:“好。這是‘無中生有’,那我有第三問。九家堡究竟是老家人的祖地,還是你文家的土地。若是老家人的祖地,為何你是家主。文家世代販賣絲綢,自然與江南諸州府來往密切,看中一塊好地置業也說得通。但是既非祖地祖墳所在,文家出事,依律當被抄沒,為何獨獨留下?文家當年在千裏之外的望陵偷偷留下這個田莊,你那樣留戀京城,卻住在千裏之外的望陵,可是那裏藏着什麽機密不成。”
文超見沈沖天句句直戳要害,無力反駁:“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沈沖天,就算我有機密,你是如何找到的?誰告訴你密室的位置?”
沈沖天據實相告:“我眼瞎,但心不瞎。當年在京城,我曾在文家荒宅裏外轉悠一遭,記住了房間布局。還有當年九家堡,我幾乎日日去你家,你家中情形、房間布局、屋中陳設更是歷歷在心。我一點點回憶、比對,抽絲剝繭才找到。你這麽個刻板的人,一紙一筆皆有固定位置,更別說是重要東西,機密地方,當然不會随意更換,要不然怎麽能在那晚一下就找出來。”
文超聽到此,竟有幾分釋懷:“你竟眼尖心細若此,虧是瞎了,瞎的好。為了複仇,你竟謀劃了十四年?”
沈沖天顯然早已習慣別人的嘲諷咒罵,淡然道:“十四年?你是低估我,還是高看自己?實言相告,從我回來,只有一個多月時間。如今來龍去脈你也清楚,我勸你好好休息吧,明天還要繼續過堂受刑呢。”
府邸中,衆人心神不寧地盼着,一天、兩天、三天、四天、五天。在第五天傍晚,終于傳來喜訊,沈沖天認罪良好,協助查案,且身為外邦要員,身負兩國安寧重責,因而當堂開釋。衆人這才長籲一口氣,積壓多日的心霾終消散。
惜墨、绛紋領着一衆家中大小恭候在巷口外,将沈沖天一路迎進府邸。
回家後,沈沖天獨坐椅上,一言不發。惜墨剛積攢的一腔喜悅轉為憂愁不安,不知該如何開解,只輕輕伏在父親膝上。半日,沈沖天才吐出心中悠悠一氣,慢慢撫着女兒發髻臉龐:“爹爹沒事,就是累了。事情都已結束,你先帶人下去吧,別讓滿府的人都跟着緊張不寧。爹爹去看望凝香。”
凝香所服丹藥原是當年沁風所煉,取材炮制都不同于凡間,效力自然也不一般,再添上绛紋這幾日無微不至的照顧,時時與她訴說往事,十來日下來,心智果然清醒許多,不再易驚受怕,只是仍舊有些怔怔的,不明所以。
沈沖天拉凝香坐在身邊,緩緩傾吐道:“凝香,我回來了,這幾天走這一遭,終于了清所有恩怨。年少時,我曾硬着一口氣,不要天狼施舍的名分,孰料還是借這一聲‘齊王’,方得保全身邊人。十幾年來,我沒有一刻停歇,只有在大牢這幾日,才第一次歇息下來,回想一番。親人、舊友、穎園、南府,終是回不去了。”
凝香只是跟着低頭喃喃道:“人,回不去。”
沈沖天自顧自言道;“沒了,全都沒了。陛下降旨,着三法司使務必在五日內結清此案。也是,堂堂天狼迎親使,還等着帶公主回去和親呢,卻扣在大牢裏,簡直千古第一笑話。一樁奸細案,兩個被告,一個是友邦送來接親的王爺,另一個是平民,這案子還能如何斷?無非是用了五天等着文超認罪伏法。”言及此,沈沖天停下來,緩一緩心緒。
凝香仍舊低頭,順着沈沖天的話嘟囔自語:“文超,沒了。”
沈沖天終于又慢慢講述道:“是啊,文超沒了。文超在堂上寧死不招,他想拼盡一條命,保住文家,他太天真。那些人是做什麽的,沒有結果的囫囵案子誰敢遞到禦前。第二日,文超妻妾也被帶上大堂,當着他的面故意搜身、審訊、上刑……整整五天,就在刑部大堂上,縱使地府諸道懲罰也遠遠不及,那一窩男女已經算不得人了,唯一不足,我不能眼睜睜看見,唯一幸運,我看不見。我說不上來,也不敢想,只是惡心。凝香,我報仇了。”
“文超直撐到今日,實在不能再拖下去,三位主審指使衙役生生拽着他的手畫押,結案。主犯文超,剮刑,明日行刑。其實他只剩一口殘氣,能不能挺到明日,難說,剮與不剮沒甚區別。不過,通敵叛國賣國的大罪,終于是坐實了,本當九族連坐,文家幾十年前全族遭誅,眼下只有岳父母兩邊,妹妹所嫁姜氏一支,全部抄沒家産、三日後枭首示衆。文府并那幾處不論上下,男丁八歲以上,斬首,誅三族;八歲以下,流放南越,永無可赦;女子七歲以上,斬首;七歲以下,收入官妓。只剩咱家中這個,不在籍冊中,保下一條命。”
凝香聽着,眼中一道靈光轉瞬即逝,她語氣愈加慌亂:“文超。”
沈沖天聽出變化,驚喜地扭轉身,一雙盲眼朝着凝香,恨不得立時複明:“凝香,你可是記起什麽。”卻再得不到回音,只得嘆息自語,“這是我在牢房裏百般思索,臨時湊出的主意,也是實在不忍心。至于将來結果如何,看這孩子的心性吧。只有一點,你盡管放心,所有口聲一邊倒,都說我與文超乃是結義兄弟,狼狽為奸,通敵賣國。這孩子長大就是再疑心,也疑不到你我身上。”
凝香忽然擡眼:“公子。”
沈沖天急忙答應:“哎。”旋即又自嘲,“哪有這樣老的公子。無妨,只要你能憶起,只要你喜歡,公子就公子。”
他拉起凝香的手,輕撫安慰道:“我沈沖天在此立誓,曾經犯的錯絕不再犯。從今日起,再不會離開你,無論我走到哪裏,做什麽,都帶你在我身邊,永不分離。這樣可好?我不知該如何彌補虧欠,從今後,但凡你想要的,我都會滿足,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聽從。我只要你日日開心,這樣可行?”凝香一動不動,任由沈沖天拉着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解何故。
沈沖天滿懷希冀仍舊未等來回音,連日來諸般心緒湧上心頭,委屈地聲漸哽咽,眼中再噙不住淚:“凝香,你聽着,有些話不用時時挂在嘴邊。下面的話我只說一遍,你記住了,今後莫懷疑。你是我沈沖天帶回來的,名字是我起的,你是我的人,當初是,如今是,以後每一日每一年都是。不論你是糊塗還是清醒,再不要再去想曾經經歷。我只想你陪着我,惟你方能與我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