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
第 27 章
初露峥嵘 第八
沈沖天休養幾日便痊愈,哪裏知曉一番作為在三界傳的沸沸揚揚,惹下多少褒貶争議。他仍舊只在自己卧房中,認真籌劃起其他事來。
沈沖天安靜在床邊端坐,終于聽到動靜,扶着床柱緩緩起身,茫然地循着聲音将頭扭過去,帶着幾分欣喜地喚着:“凝香!”
凝香早聽說府中傳言,說沈沖天雙目失明,今日見到沈沖天小心的舉止,更加印證傳言。她急上前撲入沈沖天懷中,仰頭望着那雙朦胧柔和卻四顧茫然的眸子,不覺心痛悲切道:“公子!”
沈沖天趕緊扶住凝香,摟她到身邊,二人坐下。沈沖天這才笑着安撫道:“不妨事,都過去了。我這許久未露面,你可是暗自生我的氣呢。我今天單叫你過來,一是太久以來只聽你的音訊消息,見不到你的人,心中又是思念又是擔心。二是有件事要單獨問你,你大可不必着急回答,仔細琢磨清楚,再說不遲。”
凝香尋思着,堅定道:“嗯。我留下。”
沈沖天心中詫異,被凝香的玲珑心思逗笑:“我還什麽都沒說呢,你就猜到了。那你說說吧。”
凝香點點頭,慢條斯理道:“公子幾個月不露面,先是因為傷病,前幾日府中又到處傳頌,說老爺出門帶回公子和一個被公子割下首級的死屍。如今公子面色上有幾分輕松,必是斬殺了害咱們的賊人,大仇已得報。公子忽然喚我,恐怕是因為賊人雖死,穎園再回不去,公子今後要常住府中,主母又逝,身邊不需太多人,所以公子要安排人手去留。我雖是公子身邊人,卻無位分,自然首當其沖。公子是不是此意?”
沈沖天無奈笑道:“我的心事都被你說了,要我還說什麽。既是這樣,那你的心事又是什麽?”
凝香據實回答:“凝香獨身一人。歷來被送入清徵樓的,都是死契,與家鄉親人再無關聯,生死有命,富貴随天。況且當時年紀小,年歲相隔久遠,什麽家鄉、親人都不記得。我只有公子,一生一命依附公子,再苦再難,只求公子別抛棄我。”
沈沖天面露凄然道:“我也舍不得你,只是前路迷茫,将來不可知。我這個樣子你也見到了,實在不忍心你跟我吃苦。”
凝香聞言,忽起身到沈沖天對面,不管他看不看得見,莊重下拜,推心置腹道:“公子言重,人的一生豈能處處陽關道,總有一時路窄,過去就好,我信服公子的本事。凝香一身別無所長,當年蒙公子不棄收在身邊,服侍您幾年,主母進家前授我理家之職,主母進家後,事事仍舊顧及,從不許別人将凝香出身落在口中嬉笑輕嫌,此等寵愛上天入地難尋,如今又實言相告,待凝香更似知己,凝香待公子不止家主、丈夫,亦是知己,以知己之言相回。”
“我跟着公子,縱使前路再艱難,縱使乞讨,身邊也有個護我的人。若是離開您,就是敲得一筆錢,總是有限,總有花淨的一天。剩我一個,年紀又漸長,教坊歷來不吃回頭草,只能抛頭露面出去賣唱,在外任人欺淩羞辱,惟有死得更快些。凝香不是那等眼淺吝財的,更加難舍恩愛親情,絕不會離開公子。”
沈沖天伸出雙手扶凝香起身,順勢摟她在懷,欣慰道:“有你這份決心,我定不會淪落到乞讨的。只是不知其他人作何想法?”
凝香自信地扳着手指道:“別人不知,绛紋定然留下。這些日子我倆閑聊才知,她居然是官囚,其時只有四歲,連個名字也沒有,被牽到市上轉賣。方老爺經過,見她裹着一身大人的绛色囚服,上衣拖到腳面,褲子踩在腳下拖到身後,花着小臉,模樣實在可憐,遂花了一筆銀子買她回來,取下這個名字。在方夫人身邊教導幾年後,因為生性穩重,就把她給了三小姐作伴,直到如今。我說服她,眼下只有兩條路,一是回到方家,一是跟着公子。方夫人假使念着舊時情義收留你,可她畢竟已過半百,身邊那些人都是多年老人,你乍一回去,諸事不自在,且後事難料,一旦樹倒鳥散,你又去哪裏。公子不似那等輕浮浪子,你跟着他,又有之前的情誼在,必不會虧待。她極沉穩,又在你身邊服侍過,比另尋人要穩妥。眼下一個我,一個绛紋服侍你,也差不多,将來再進人再說。”
Advertisement
沈沖天嘆息道:“難為你一片心,把我能想的,該說的,都想好說好了!我真不知該如何謝你!”
凝香笑道:“只一件事,公子別再想着撇下我,就算謝我了。”
沈沖天忙不疊答應着。
第二日,管家将所有穎園過來的下人全部集中到院子裏,說公子要見面訓話。下人們只見院子正中一前一後兩把交椅,西側擺放着一張桌子,一只高凳,桌上順序擺着簿子、筆墨、朱砂印臺,桌角旁地下兩口大箱子。
一時,沈沖天攜着凝香的手出來,坐在院中,凝香坐在後面。沈沖天朗聲道:“幾月前家中遭遇江洋大盜,主母不幸罹難,園子裏許多人也因此喪生。詳細情形府中早已傳遍,話不多說,讓大家跟着提心吊膽,如今我已殺了賊人,大仇得報。只是園子被毀,難再回去,府裏地方窄小,又有原先府中大小人口,實在安排不下這麽多人,将你們遣發,也是無奈之舉。不管之前因為何種原因到我身邊的,一律不作數。有無處去,願意留下的,我必不虧待;若是願意離開,結清月錢,我送盤纏,外贈安家之費。全家都在園子裏的,十歲以上,有幾口人,領幾份。大家可細思量,我只問這一次,再無反悔!”
說完指指院子西邊:“有願意走的,去我右手邊,賬桌前面;留下的站在東面花樹蔭下。開始吧。”
下人們昨日已探聽出些風言風語,今日得主人親口證實,更是沸騰議論起來,萬事總有帶頭的,先有一二膽大的站去右邊,擠在賬桌前低頭凝視箱子,衆人頓時分作兩班。去的想着留下的生活安穩,留的想着去的是自由身,又有錢財領,各自看着對方碗大,兩邊又來回串走一陣,終于逐漸安靜。
沈沖天吩咐管家:“離開的,全部登記姓名、去處,畫押,領錢。”管家同兩個一直服侍沈沖天的仙侍打開箱子,露出裏面一串串銀錢,又打開簿子,令右邊的人排成一列,按次序逐一登記畫押,再發放銀錢。果真十歲以上,一人一份,不論男女老幼。
沈沖天面無表情地聽着右邊唱帳聲,離開的,以方家陪嫁占大多數,剩下便是一些在這邊安家的天狼宮人,一切同沈沖天預想所差不離。凝香在沈沖天身後,看看右手邊熙熙攘攘,再看左手邊越來越稀疏,不免有些擔憂,又看看沈沖天,居然一點反應沒有。
沈沖天聽見後面環佩釵玑搖動之聲,略扭頭問道:“什麽事?”
凝香低聲回答:“又有幾個過去右邊了。”
沈沖天淡然:“無妨。”
凝香不無擔憂道:“留下的越來越少。”
沈沖天笑笑:“什麽大事!若有異心,強留無益。”
凝香更加憂慮:“要是都走了呢?”
沈沖天輕笑笑,豎起兩根手指:“銀錢夠發的。再說還有你和绛紋嘛!”
過了半日,唱帳聲落下。沈沖天這才開口問道:“沒有了?”
管家回道:“全結束了。”
沈沖天滿意,吩咐道:“凝香,接過簿子。管家再辛苦一番,留下的人登記姓名、年歲,原先在哪一處做何事,是天狼的,還是方家陪過來的。”管家答應着。沈沖天又問:“绛紋呢?”
绛紋自東邊出列,俯首道:“在。”
沈沖天安排道:“你原先在主母身邊,自陪嫁過來也服侍過我一陣,今後你仍舊在我身邊,行你的丫頭之責。如何?”
绛紋俯身叩頭道:“绛紋願意服侍姑爺。”
沈沖天将所有留下的下人一一安排完畢,領着凝香和绛紋回房。臨走時想起一件事,正色道:“留下的裏面,所有原先方家過來的,都記住,跟着我,就是我的人,今後要喚公子,別再叫錯了。”
安排好家裏,沈沖天馬不停蹄去見岳母方夫人。他跪在方夫人的床邊,一句話說不上來,只是低着頭不住地抽泣。
方夫人自從聽到噩耗,就去了半條命,再見到屍骨無存的女兒,她那剩餘半條命也去了。雖然南經略府幾番隐瞞,借口江洋大盜燒殺,以近侍骨灰充作方馨兒的,又按照凡間規儀布置靈堂,安排喪葬之事。可惜方夫人萬念俱灰之人,除了感念親家的仁至義盡之外,就只剩一條赴死的心。經過幾個月的消耗,如今方夫人僅存悠悠一氣,等着沈沖天,等待他對自己的交代,以及自己對他的交代。
終于見到沈沖天,惹得方夫人又憶起往事。當年丈夫忽然遇害身亡,待字閨中的女兒被迫頂立門戶,支撐家業,不得已抛頭露面,其中心酸可知。好容易離開傷心地,來到望陵,遇到沈沖天,模樣倜傥玲珑,性情溫和,謙遜有禮,實在是擇婿的不二人選。成親回門時女兒、女婿并排而立,一對剔透璧人,天作佳偶,風華熠熠。婚後沈沖天在外人才精明,将生意大小事務安排得井然有序,對內溫柔隐忍,與女兒琴瑟同譜,羨煞旁人。出事前幾日,女兒回到娘家,漲紅着臉說起近二三月月事未至,身體疲懶,只羞于對丈夫提及。方夫人大喜過望,以為女兒此生終穩妥,自己也了卻最後一樁心事,
只待外孫到來安享天倫,誰料忽然天降大災,白發倒送。女兒連個完整屍身都未留下,何況胎兒,女婿雖僥幸保住性命,但雙目失明,形銷骨立,再不複當日神采。
方夫人看着沈沖天跪在床邊,硬撐着精神,諄諄叮囑道:“好孩子,此事不怪你,你又何須自責自苦。我的馨兒沒福氣,眼看着今生美滿,卻又遭此橫禍。孩子,你不同于中原人,有着天狼人在大漠中養就的血性,敢于單槍匹馬深入虎穴報仇,親自手刃賊人,這就夠了。好孩子,我真心勸你一句話,你還年輕,今後路還太長,不但為着你沈氏将來,也為着馨兒,千萬不要困頓于此事之中,百般消沉,耽擱一生!”
“馨兒這一去,把我的命也帶去了,我這一生眼望見盡頭。孩子,我不怕死,能跟老爺和馨兒團聚去,總比剩我一個孤苦伶仃得好。我唯一不放心的,是方家的生意,那是方家幾代積攢下的心血,不能毀在我手上,否則我有何面目到地下去見老爺。好孩子,雖然我自初見你到今日也不過二年時間,但我知你心性本事,把事情交給你,我極放心。方家所有明暗生意,你都知曉,也都一直料理着,熟悉行情。就算為了馨兒、為了方家,把生意繼續下去,把它做大,別讓它敗了,好嗎?”
沈沖天聽着,悲痛不能言,深深三叩首,觸地有聲,當做回答。此後他只要有空,必定日日過去,所有丹丸、湯藥、飯食都按時送到床邊。只是方夫人對世間已無牽挂,一心求死,除了偶爾喝口水,不管是藥還是飯,一律不動不沾,終于在除夕之夜,安然長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