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燈下映着泛光的飄雪, 如絮般落在兩人的肩頭。
顧濯身上還帶着從外面沾上的燒酒味,眉眼輕飄飄地将眼前之人從上到下掃了一遍,又說出那一番話, 像是流氓無賴。如今他穿得厚實,謝熠秋穿的單薄,更是顯得身材魁梧,好似要将人攔在門外。
謝熠秋神情微妙, 冷淡得從他面前過去,道:“你剛從外面回來,這些話是在什麽勾欄瓦舍裏學的。”
顧濯眸子帶笑, “臣的話粗鄙, 但句句發自肺腑啊。陛下每次都說臣在外面不學些好, 怎麽不找人看着臣?那臣就不會在外面瞎混了, 更不會沾花惹草,陛下也能放心, 何必像現在這樣猶如吃味的小媳婦。”
顧濯在謝熠秋面前從來都不注意言行, 好似每次都完全忘記自己面對的人是何身份。戲谑的話語似是掩蓋自己不純的心思, 又似要将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掏出來。
謝熠秋不置一語, 冷冷地瞧了他一眼, 回了殿中。
顧濯行或使之地跟着鑽了進去, 瞧着那冰雪落梅花被擱置在了一個小瓷碗裏,裏面還盛放着不少。
一股摻雜着梅香的幽香萦繞, 怪不得謝熠秋身上帶着香味,原來平日裏威嚴的皇帝暗地裏竟搞一些清雅的小癖好。
顧濯順溜地坐了下來, 看着謝熠秋猶如粉色琉璃一般的手指在炭盆前烤着, 出了神。
只聽謝熠秋開口說話, 将他的神思拉了回來。
“你今日去了清寧和晏、北鎮撫司, 還去了秀春樓喝酒,就坐在三層二等隔間。”謝熠秋擡了眸子,“你從哪裏知道朕沒有派人跟着你呢?衡之,你在帝京待得日子不算少了,怎麽還是這麽大意?”
“臣是希望陛下多派些人看着臣,畢竟這世上除了李南淮那樣受人推崇愛戴,臣也能靠這張臉多少沾點光。”顧濯起身緩緩挪步,繞到了謝熠秋身後,“這帝京之中想要得到他的姑娘多的很,他都看不上,可臣未嘗不是第二個選擇吶。”
“你倒是有點自知之明,你這張臉實在是得了他的好處,就連這大逆不道的脾氣也是跟他一樣。”
顧濯哼的一笑,“臣不敢跟他一樣,他是罪臣之子,如今封了清寧侯,眼下正得勢,是陛下的肱骨之臣,臣哪一樣是能跟他比的?”
“你義父在獄中等你救他,你也算是罪臣之子。”
這一點倒是一樣。顧濯以往沒有想到,現在越發覺得巧合實在是多了,就連有個罪臣的爹都一樣,只是一個是正派一個是反派。
謝熠秋仰頭,正好對上正俯首扶着椅背的顧濯的眼睛,在溫熱的氣氛中打量了片刻,道:“你那痣是假的吧?”
又不見了。顧濯明白謝熠秋說的是什麽意思,這痣每次消失,他都會與李南淮更像一點,有時候甚至會覺得猶如同卵而生,只是兩個人的舉止言行全然不同,雖然都心機頗深,卻一個心狠手辣、行事果斷、不計後果,一個唇舌陰毒、滿腹心思、思慮周全。
“陛下說它是假的,那它就是假的,陛下說臣是假的,臣便也是假的。”
靜默片刻,謝熠秋盯着人發出一陣哼哼的笑,随後又随意地坐正了回去。“你不是要朕辨真假,是要知道朕怎麽看你?”
“那陛下是怎麽看待臣呢?是裴錢陰狠的義子或棋子,還是陛下身邊撥弄是非的孽臣,又或是與罪臣交好奸佞?不論陛下怎麽猜忌臣,百姓怎麽誇贊臣,其他人怎麽看得起臣,待來日陛下大計既成,彼岸坍塌,臣是否還能在此案落住腳跟?臣不過都是盤桓于兩邊懸崖上的孤鳥,無論如何都不能全身而退了。”
待來日李南淮的大計既成,北明覆滅,他這個亡君寵臣、侍君,奸佞之子,即便是保李南淮登上皇位,自己的位置、這個世界的顧濯應該擺放在何處呢?
謝熠秋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他全身而退,這幾年當着整個北明如何矜憐他,如何擡舉他,不過都圖他與自己拴在一起,圖他敢翻臉便是将自己置身火海。
“當初裴錢将你送入宮中,為的不就是讓你攀附上朕嗎?如今他要死了,你又告訴朕你想全身而退?朕早就告訴過你,朕給你機會攀附朕,甚至可以讓你左右逢源,為他人讨取名利。”
謝熠秋冷冷地瞧了一眼他,“朕也告訴過你,你這一輩子都是朕的人。生可同衾,死不同穴,可朕的陪葬品裏絕不能少了你。”
顧濯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永遠留在北明,匆匆走過這一遭,唯看過了無數殺伐與算計,就連自己也成了掏幹淨心窩子去設計別人的亂臣賊子,從一開始到最後都是算計在謝熠秋頭上的。
所以對于謝熠秋的算計,他絲毫沒有在意,只是将頭伏在那人的肩上,企圖最後享受終歸消逝的溫暖。
“生可同衾,死不同穴,已是臣今生所願。”
顧濯不自覺地将手掌覆在謝熠秋的臉上,瞬時只覺得一陣冰寒,而那人為不可察的隐忍更是驀然躍然紙上。
顧濯急忙蹲下去捏住謝熠秋的手腕,只見他淡淡垂眸,唇色漸漸發白,一副痛苦難忍的姿态。
明明是烤着火的,謝熠秋還是毒發了,以至于身子冰冷,冒了冷汗。
顧濯站起身來起勢出門,卻被謝熠秋一把抓住,聲音微顫,“朕只是體寒,不許張揚。”
“陛下體寒還要出門淋雪?守着炭盆身子還跟個冰塊一樣?”顧濯身子微怔,“太醫院又不是沒人守值,臣去請太醫過來。”
“朕片刻便好,若是等太醫院的人來看,朕從他們口中便命不久矣了。一群庸醫,朕用不着。”
“太醫院集天下名醫,什麽病治不好?”顧濯道,“若說治不好,怕這根本就不是病。”
謝熠秋沉沉喘了口氣,手微微一頓,松開了。
炭火噼啪響了一聲,搖曳浮動的光襯出一片寧靜。
“既知非病,何苦尋醫。”謝熠秋冷冷一笑,“你在朕面前裝了這般久,早就看出來朕命不久矣了。你的這些讨好,做小伏低,卑躬屈膝,不是在等朕亡去,好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嗎?”
“陛下竟是這般懷疑我的。”顧濯俯首覆在謝熠秋面前,“所以陛下才要我給你陪葬。”
一口寒氣呼之欲出,謝熠秋緩緩閉了眼睛,從唇齒間輕笑了一聲,“朕已尋得謝氏旁支後嗣,令其承繼天恩,繼為東宮。此刻聖旨已拟,皇印已加。裴氏看中了朕一輩子都不會有後嗣,又得知民間傳朕喜好龍陽,所以将你安插在朕身邊,自以為萬事得意。”
“可即便是朕刀架脖頸,即刻崩隕,亦無你裴氏立足之地。”謝熠秋言語急促,冷汗頻頻。
一位帝王對江山社稷的把持永遠都會考慮一個問題,絕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即便是如先帝一般日暮西山,臨了了也要算計進去後世與舊臣。
又如如今的謝熠秋字字句句都是權柄。風平浪靜的雪夜下湧動着精打細算的暗潮,顧濯面前此人猶如受傷的猛獸一般被陰雲掩蓋着,只覺得烈火一般的雙手将自己牢牢按在椅上,像是要燒化了自己。
“權柄之重當真比得上陛下的命嗎?”顧濯眸色炙熱深沉,猶如惡虎,“陛下嘴硬得很,倘若身體裏的火燒了出來,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血淩散威力奇特,次次引得謝熠秋外冷內熱,欲.火焚燒,顧濯瞅準了這一點捏住謝熠秋的腰肢,讓那人被體內的火燒的悶哼一聲。
顧濯見謝熠秋緊緊咬着唇,噙了一口笑,“陛下當初難受的時候都是打臣罵臣,如今只是說了兩句狠話,自然是起不到什麽作用。”
這地方距床榻幾步之遠,顧濯步子極大,一下便能将人丢過去。他瞬時摸起劍臺上的利器按在謝熠秋的胸前。
謝熠秋因剛才的重摔咬破了唇,只覺得那一方重物壓在自己身前喘不過氣,驀然睜眼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顧濯。但在顧濯眼裏,卻極像一個被疼的忍不住紅了眼角,發了毛的獸。
又如那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咬破了唇有什麽用,陛下說刀駕脖頸也不怕。”顧濯執着劍柄壓在那人身上,“臣舍不得陛下去死,陛下不是當初拿劍給自己放血嗎?現在臣親自遞劍,陛下若是害怕了,不肯砍在自己身上,砍在臣身上也是可以的,否則臣就要用自己的方法來幫陛下了。”
謝熠秋氣息薄弱,尚且連指尖都被顧濯折騰得提不起來,即便是有殺了顧濯之心,卻也無力提劍,只得沉沉閉眼
只見顧濯陰陰地呼出一口氣,劍咣當一聲落在了地上,發出一陣急促不安的響聲,铮铮然,餘音盈盈。
粗重的呼吸打在謝熠秋的臉上,流血的唇角忽然被什麽惹得哼了一聲,他無力抵抗,像是在給那人傳遞了某種可以視他為敗軍的信號。
顧濯盯着他,沉吟道:“難受嗎?”
那人在什麽東西的逼迫之下發出一陣細微的嗯嗯聲,只見顧濯眸子帶着昏暗不明的幽邃,輕啄片刻。
冰晶包裹着玉葉,沾染了皓色,莊嚴持重的皇宮鋪滿了白色,一道道磚紅的宮牆襯着鋪天蓋地的素霜,猶如一片白皙上留下的紅痕,天地破碎,落雪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