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連禁軍統領都由得你差遣, ”謝熠秋睨視了一下微愣的顧濯,“朕把權勢交給你,你想把自己當什麽都行。唯獨在朕這裏, 朕把你當什麽都行。”
瑟瑟秋風吹進了衣領,潘邵提着衣角從泥坑裏挪出了腳,還沒等在地面上站穩腳跟,便見人來禀報, “統領,陛下口谕,一切聽由顧玄師。”
潘邵手上的泥濘未清, 猛吸一口氣, 一字一句又重複了一邊, “一切聽由顧玄師。”
“蠱惑聖聽的東西, 無官無令,全靠一個寵愛庇護, 這等腌臜東西也配差遣禁軍?”潘邵面露怒色, 一掌将手上的污泥拍在了面前之人的臉上。
那人臉上染了泥, 卻當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般, 問道:“那這官渠還挖不挖?”
“當然要挖, 這事得交給工部的人來辦, 關禁軍何事?”潘邵邊走邊找了地方洗手,“朝廷撥了銀兩, 工部的人拿銀子吃飯,咱們也是拿了朝廷的銀子辦事。但挖渠這種事本就該是工部的來幹的。”
他在撐起的棚子裏坐下喝了口水, “晉中, 只管告知兄弟們, 撥銀子是朝廷的事, 怎麽幹是咱們自己的事。”
晉中應聲,等潘邵點了頭,才跑出去洗了個臉。
等再回來時候,又是行色匆匆到了潘邵面前,“統領!”
潘邵不耐煩道:“有屁快放。”
“腌臜東西來了!”
“什麽腌臜東西?你先把你臉上洗得幹幹淨淨地再回來說話。”
晉中頓了一下,往臉上一摸,果然又摸到了一手泥,應了一聲又跑了出去。
潘邵的屁股還沒坐熱,剛站起身來松一下骨頭,迎面便見顧濯過來了,瞬時愣了。
顧濯到了跟前,道:“潘統領不必起身相迎。”
潘邵臉色一青,順勢坐下,若無其事給自己倒了水,“這地方可不容易待,何必勞煩顧玄師來一趟,髒了自己的鞋子。”
“人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何況如今帝京的情勢,沒有一個地方是容易待的,要麽水溝泥坑,要麽就是疫病,就連陛下身邊也是難待啊。”
潘邵歪頭,“玄師的恩寵可是一等一的,你說出這樣的話,倒像是陛下薄待了你?”
顧濯哼的一笑,“這話我可不敢說,這可是大逆不道啊,潘統領慎言。”
潘邵沒在意這句話,睨着不遠處挖渠的禁軍,“帝京鬧着疫病,顧玄師沒有時間去理會反倒跑到這裏陪着我?”
“疫病有太醫院在,我一介閑人自然得把時間用在最重要的事情上。”顧濯抖了抖腳上的泥,散漫地坐着,“當日陛下祭臺受難,禁軍守衛在最近處,為何不見有所為?潘統領莫不是眼睛出了問題,看不見了?”
被顧濯這麽一點,潘邵才似乎突然想起一般,卻壓着一股勁兒,神色淡然道:“不是看不見,只是還未到時機。玄師可能不太懂,咱們禁軍規矩森嚴,是萬萬不敢私上祭臺的,那豈不是沖撞了神明?陛下若是降罪下來,禁軍有多少個腦袋都不夠砍。”
“說來說去不過是潘統領的猜測罷了,陛下醒來之後可是第一個要拿你問罪,潘統領難道不知道?”顧濯故作疑惑。
潘邵臉色不好看了,略帶着微不可察的疑惑将碗放下,“沒有聖旨下來,你是在拿我打趣?”
顧濯淡淡一笑,“我雖陛下寵臣,卻也不能假傳陛下的旨意。潘統領就沒有想過你堂堂禁軍統領為何如今像個插秧的鄉野村夫?”
潘邵實在沒有多想過,當時來傳旨意的是宮裏來的太監,傳的又是口谕,但手裏拿着的确實是陛下的信物。他半信半疑,派手下前往皇宮,從陛下近侍口中得知陛下确實是這麽個意思。他被派來這裏當然就是陛下的意思。
如今顧濯問出這樣的話,他确實多了幾分猶疑。
顧濯掃了一眼他,道:“以陛下多疑的心性,必不會貿然處置了誰,特別是禁軍統領這個位置的人。統領絕不蠢笨,生疑過後自然也知道應該試探,斷去留并非一板子而定。”
“陛下疑了我,卻不動我,”潘邵道,“是在等我的作為?”
“王臣将相,史書工筆千秋萬代,帝王之策不會輕易一句話拿掉誰。世上萬千臣子,誰都可能成為下一個李文弘,不管其是否忠君,只要罪名安上了,就算是死了,子子孫孫都擺脫不了罪臣的稱號。”
顧濯稍微一頓語氣,“潘統領,你手裏握着的可是禁軍,怎會為了幾吊子銀錢铤而走險?這世上良将最難做,最容易惹上猜忌,最容易忠心不貳,也最容易出叛軍。禁軍守的是皇城,若陛下有了猜疑之心,就算是天大的庇護也攔不住。”
“天大的庇護?”潘邵微微一頓,這指的是裴錢。他疑惑的不僅是皇帝的心思,也疑惑顧濯的這一番話,難道顧濯背後不是這“天大的庇護”嗎?
顧濯道:“統領此刻的一門心思在何處?統領若将這心思放在挖渠治水上,陛下如何會再猜忌你?”
潘邵不再多言,待送走了顧濯,正巧見着溝渠邊上堆滿了爛泥一樣的東西。
挖出來的爛泥沒處堆放,總不能當街擱着,百姓一個個趁着機會運到自家田地裏,要麽就是丢進豬圈鴨棚。
潘邵對此不作置喙,畢竟他們自己都沒有想到要怎麽處置這些東西。
朝上呈上折子,說是染上疫病的已經不止百姓了,竟連千畝良田也開始枯竭,無數豬羊雞鴨腐爛的屍體堆放在路邊,竟比人感染的還多。
到底是突發時疫,任誰都束手無策。顧濯并未去太醫院便先一趟去了韓太醫的府上。
韓思塵近日抱病告假,說是熬壞了身子,顧濯帶着不少補品前來看望,坐了大概一晌午的時間,才從他口中得知,這并非尋常疫病,而是看似疫病,實則是毒。
不論是田地裏的淤泥,還是官渠裏的淤泥,都摻雜着大量的毒。
前些日子因為南方旱災,不少道士在帝京作法祈福,滿大街的符順着雨水流進溝渠裏,堵的帝京水洩不通,也是從帝京水災的時候開始,疫病就出現了。
禁軍中淨是莽夫,沒多久的功夫,官渠便已經疏通。
百姓口中的道士,在帝京城中搜查了一遍也是絲毫不見蹤影。實在沒了法子,若要找,便只能出城去找。
只是城門口千口子人實在難收拾。
顧濯想着前些日子通過系統看到了場景,簡直就是皇城噩夢,病倒的人數以千計,甚至連莊稼牲畜都難以活命,百姓或許絕對這是天災,就連大臣也是這樣認為,而顧濯卻是第一個念頭便往水上想。畢竟憑借着一個不算笨的大腦,就算是再傻也能想到污水溝裏蚊子多,環境差的地方容易滋生病菌嘛。
只是沒想到不是病菌,卻是毒。
不是天災,那便是人禍。
陽神殿門敞開,謝熠秋披着外袍倚靠在塌上,手上不知在看什麽,白天的時候竟也蓋着被子。顧濯一進來便給他掖好被角,“天涼了,陛下有沒有想過到南方去過冬?”
謝熠秋沒擡頭,“疫病未消,你是想讓朕丢下帝京百姓?”
“陛下這麽怕冷,臣也是為了陛下着想,南方雖旱,也好過帝京濕寒。”
“朕在帝京活了二十五年了。”
顧濯勸說無果,心裏憋着一些說不出口的話。自上次回裴府之後,他的行動便不再自由了,他早知道裴錢懷疑他了,可時機未到,李南淮不知何時才能回京,那枚制衡的棋子現在遠在西南邊郡,帝京之中任何一處都可能是裴錢的爪牙。
半夜顧濯醒來的時候甚至看得見有人遁入他的寝殿,留下一枚毒藥便又離開。這是要他盡早殺了謝熠秋。
雖然在這裏活了二十五年,雖然是九五至尊,可沒有一天是不提心吊膽的。謝熠秋或許已經适應了這樣的生活,表現得滿不在乎,可顧濯擔心極了。他擔心的不是自己與裴錢周旋就如蚍蜉撼樹,他更是擔心謝熠秋身上的血淩散毒看着越發不好受了。
千言萬語,有些事他要一直裝作不知道,有些話他更是不能說出口。最後喉結一滾,若無其事道:“陛下是九五至尊,怎能一直待在這疫病之中?帝京的百姓是陛下的子民,南方的也是,陛下去哪裏都是一樣的,何故在此處受難呢?”
顧濯這個一向好話盡說的人,如今說了這樣的話,謝熠秋神色漠然地擡頭,“你讓朕這時候離開帝京,便是讓朕置百姓于不顧,到時候朕便成了他們口中的昏君。顧濯,你能替朕擔着罪名嗎?你擔不擔得起?”
“臣一直都是一個妖言惑主的人,陛下也早就看透了。臣這輩子怕無權無勢無名無利,但是最怕死,臣不想留在帝京中等死,可陛下只管将臣緊緊拴在身邊,不管臣的死活,臣不想跟着陛下死在這裏。”
“你想離開帝京?”謝熠秋道,“你是朕的人,死在朕的身邊對你來說,不算好事嗎?”
顧濯微微嘆笑一聲,“臣是喜歡陛下給的所有東西,卻沒有想過為陛下而死,臣這一條命畢竟是義父給的,義父都不舍得臣死,臣惜命啊。”
“若朕放你走呢?朕完全可以放你走,給你金銀,保你後半生榮華富貴。又或是,朕随便給你安一個罪名,把你流放出去。”
“可陛下若只放臣一個人出去,臣的榮華,和富貴,全都是一場空。”顧濯喉嚨發幹,“臣想要的是永生永世的尊崇。”